上帝的花棺

2023-11-22 12:30鹿博特
科幻世界 2023年8期
关键词:定律花园上帝

鹿博特

我是一名花匠,我的工作是看管上帝的花园。

上帝是个偏执狂,他只雇用了我一个人!并且我认为他对鲜花的热爱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他甚至为每一朵花都量身定制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这些鲜花像是打“出生”起就被禁锢在棺材里似的,也正因如此,我習惯称这些奇怪的罩子为“花棺”。

上帝的花园很大。我把每一朵花都照顾个遍,大概需要一百年的时间,当我为最后一朵花浇上水后,又得赶紧回到起点,重复整个过程。

不过,一百年的时间对我来说太久太久。因此,上帝赋予了我两种特殊的能力——“轮回”与“飞行”。当我死去的时候,我的身体便会重生,进入新的轮回;同时,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在空中飞行,不受物理定律的束缚。

我通常都是在婴儿时期出发,向西前进,扫过一片一片的花田,最后在耄耋之年返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复一生,重复着平淡的生活。

这些机械性的工作实在太过无聊,以至于很多时候我都在发呆,思考其中的意义。通过不断地观察、猜测和实验后,我总结出这片花园中的三条基础物理定律,简称花园三定律。

第一定律,即“万有斥力定律”:一般情况下,任何物体与物体之间都存在着相互的反作用力,我称其为互斥力。据我推测,上帝应该是不想让他美丽圣洁的花儿沾上灰尘,才如此设计的。

第二定律,即“质量失恒定律”:有些时候,一些巨石会无缘无故地变小、坍缩,随之带来一阵刺耳的爆炸声。我怀疑,这也是上帝刻意安排的,为了处理掉那些不美观的乱石或碍眼的高山,使得花园保持整洁。

第三定律,即“花园有界定律”:上帝的花园是有边界的,边界就设置在云端之上。有一次,我太过好奇,想知道花园的外面是什么,于是就一直向上飞行。起初,那些白白的、稀疏的云朵看起来毫无危害,但在某个临界值过后,我的身体就像要被撕裂了一般疼痛。我想,那应该就是上帝设置的边界了,为的就是防止我逃离这里。

正是这花园三定律,构建起了这个世界,既限制了我的行动,也维持了花园的整洁。我不禁感叹起这世界的奇妙,以及上帝的伟大。

就这样,我在这看似庞大实则狭窄的花园之中,重复着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直到我的第十次轮回结束后,也就是第一千个年头时,上帝降临了。

起初,他出现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一朵发育奇特的花。直到那远远的身影向我靠近,我才发现,他的个头就像山一样巨大。

“嗨,您是我的神吗?”

“你可以那么认为,如果你信仰我。”

我高兴地点点头,十分激动地向他敬了一个礼,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样准不准确,但他心领神会了。

“孩子,花,怎么样了?”

“它们都很健康!我每天都要照顾上千朵花,这一干就是一生。等我死了之后,就会进入下一个轮回,从头开始浇水。您看,这不,我现在刚刚六岁。”

上帝似乎对我说的话不感兴趣,转身离去。我赶忙追了上去喊住他。这千年的光阴实在是太过孤独,我怎么舍得他就这么离去呢?

“我的神啊,您这就要走了吗?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您还会回来吗?能不能多待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哦对,想不想听我总结出来的花园定律?”

“抱歉,我很忙,我必须走了。你也许再也看不见我了,又或许我们还能相见,谁知道呢?这全部取决于你能否让这些花儿茁壮成长。”

那天之后,我将我们之间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每天重复着。有些时候,我会扮演我自己,有些时候我会扮演上帝。经过了不断地重复和分析后,我从这段对话中得到了两个重要的信息,也从而建立起了这花园秘境的两个规则。

第一,上帝非常关心他的花园。即使自己非常忙碌,也要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见我,询问花的生长情况。

第二,他说:“或许我们还能相见,谁知道呢?这全部取决于你能否让这些花儿茁壮成长。”换言之,若我不认真工作,他可能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又或许,他会把我解雇,任由我死去。

于是我更加努力地照顾他的花园,疲倦的时候,我就不断背诵这些话,它们对我来说就像是前进的动力。

很快,一千年的时光又过去了。在某一天的清晨,上帝再次降临了。

她来临的那天,犹如一片涟漪,但更像是一朵绽放的百合。不知为何,她看上去比上一次矮小了许多,变得更纤细,更柔软。

我就这样静静地观赏着,直到她发现了我。

“嗨呀,原来你在这里,我正在找你呢。”

“您是我的上帝吗?”

“是呀,如果你信奉我。但我更喜欢你叫我女神。”

“没问题,我的女神。请问……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不太礼貌,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这个世界,难道有两位神吗?或者,还是说您在这千年的时光中产生了某种变化?我总觉得您要比记忆中还要美丽。”

她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那可不只两位啊!虽然这千年的时光对你来说就像是永恒,但对我们来说就是一瞬!我之所以看起来和你之前见过的那位上帝不同,是因为这个世界有着无数的神,但是,你却只有一个!”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对你来说,这些问题都是毫无意义的。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工作,护理好花就可。”

我默默地点点头,但内心并不想言听计从。

“我亲爱的女神啊,我恳求您告诉我,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花园的外面又有什么呢?”

“孩子,其实我很想与你分享外面的世界,但是,这对你来说是永远无法理解的。就像,你的世界本是一片黑白,你却让我教你什么是色彩。你看,就像这块石头,为什么不会落地呢,它为什么可以飘浮在我的手中?”

女神捧起她胸前的那块绿色水晶,它忽然发出了一阵耀眼的光芒,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颜色。与此同时,那水晶像是拥有什么魔法般飘浮在她的手掌上。

不过这可难不倒我,我可是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的,于是我很快给出了答案。

“那是因为花园三定律之中的万有斥力定律,石头与您的掌心有一种反作用力,它们相互排斥着,才显得是在飘浮。”

我骄傲地炫耀着我的学识,即使我知道这在上帝的面前可能显得微不足道。但是我没想到,她接下来所说的话竟然完完全全地将我的世界观击碎。

“不错啊,你的观察力的确很出色。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本不是这样的。这片花园,也不是你所以为的陆地。所有的一切,你、我、花,包括整片花园中的一切和花园本身,其实全部都浸泡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

“您说的大海……是什么?”

女神摇了摇头,略显平静地说:“你果然无法理解。那就当是我的自言自语吧,不用放在心上,做好一名花匠,就够了。”

我默默地点点头,仿佛整个世界对我来说都是虚假的,此时此刻我已无心思考其他的事情,彻底陷入了这被称为“大海”的旋涡中。空气像是静止了一般,直到她开口:

“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问你呢,花,怎么样了?”

“它们……都很健康,因为我很认真地在照顾。”

“那就好。不过,我不能多和你寒暄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得走了。”

“等等!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显得很苍老,虽然我已经接近七十岁了,没有人会想和一个糟老头子叙旧……希望下次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还很年轻。”

她突然笑了起来,只留下我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哈哈哈,你真是可爱。放心好了,无论你是什么年龄,无论你是否健康,是否充满精力,在我们看来都是一样的,就如同咱们面前这座大山。”

我默默点头,也是,对于神来说,我只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花匠,年龄是他们给予的,生命是他们创造的。在她的眼里,无论我生老病死,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我希望这座山上可以开出花朵,花朵可以生出花海,花海可以孕育生命,生命可以维持生机。也许等到某天之后,这座山上的生命可以走出来,传递到下一座小山上。只有这样,这座山对我来说才是一座特殊的山,才是我心中所想念的那座山。小家伙,你也一样,我希望你可以健康地活着,也希望我们下次还能见面。”

虽然看不出她的表情,但我感觉她正在微笑。下一刻,她伸出手掌,将我托起。温润的触感掠过了我的肌肤,这种被捧在手心的感觉沁人心脾,我仿佛感受到了她潛藏在心底的爱意。

说完这句话,她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我向着她离去的背影挥了挥手告别。我将她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在接下来的千年时光中不断地思考,不断地猜测,我发誓绝对要理解这个世界!

不知从何时起,思考成了我的主业,浇花施肥却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附属品。随着我的深入探索,这个世界的雏形逐渐在我的视野里清晰了起来。

第一个被我接受的思想便是多神论。

我意识到,我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却有着无数的上帝。上帝与上帝是平等的,不能相互雇佣,所以他们别无选择,只好让我来看管花园。难道这全是因为他们自负又高傲,不愿自己来做这个苦差事?这太可笑了。不知道从何时起,“神”这个词,对我来说没有那么高大了。

五百年的时光过去了,我无时无刻不陷在哀伤与痛苦的思绪中,对这个自然世界的探索也止步不前。

这样的情绪持续了一百年,直到我看到了泡泡。

那天,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打破了花园中的安宁,吓了我一个激灵。那是花园第二定律中的“质量失恒定律”造成的结果—— 一块参天的巨石爆炸了,就在离我不远的几米处。我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观测过爆炸。也许是上帝在警告我,我想,他们可能看到我没在认真工作,想用这种方式督促我吧。

但是,就在下一瞬间,我看到了惊人的一幕,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只见从爆炸后的巨石之中,蹿出了成千上万个透明、椭圆、光滑的“泡泡”。我顿时被石缝中涌出的数百万个小泡泡包裹,托向天空。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触碰那些如晶莹露珠般的泡泡,猜想着那质感究竟是怎样的。会是像珍珠一般硬硬的颗粒?还是只有一层吹弹可破的膜?但就在掌心接触的一瞬间,我震惊了。

泡中的世界,很轻。我将头埋了进去,那些泡泡中,竟充斥着空气!那是一种奇妙的、轻松的、虚无的感觉。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女神口中的“大海”。原来,这个世界的物质有三种形态,其中一种被称为“气态”。泡中的世界正是被这种形态的物质填满着的。而我所生活的花园,则是存在于另一种有着更大压力、更大重量的“液态”中,我将其称之为大海,一片大海中的花园!

整整两千六百年,我终于发现了大海,终于发现了这近在咫尺却从未被我注意到的大海!女神果然没有骗我,只有见过空气,才看得见身边的水流,只有见过色彩,才分得清黑白的颜料。是这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泡泡,让我的世界充满了五彩的染料。

我瞬间打起了精神,开始在“液态花园”的模型中重新分析这里的物理定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花海的浪潮一般永不停息。

惊人的是,我只用了半年的时间就重新解释出了两大定律所描绘的现象,并构架出了一套相对完整的模型,其名为“深海法则”。

深海法则下,万物都是存在质量的。由于气态较轻,当它出现时,便会向上飞升,相反,较重的固态则会下沉。几个世纪前,女神给我展示的那块宝石便是固态,之所以可以飘浮,是因为它与大海的重量十分接近,因此下降十分缓慢,显得就像是在空中飘浮一样。由此,万有斥力定律不攻自破。

深海法则同样成功地驳倒了“质量失恒定律”。有时候,花园中的巨石或高山,会无缘无故地发出巨大的爆炸声,然后倒塌。这并非因为上帝想要清理花园中那些丑陋的巨石,而是因为这些乱石遭到了洋流常年的腐蚀,当其达到一个极点,便不能承受自身的结构,从而被周围海洋中巨大的压强压垮、毁灭。上帝从来都没有刻意而为之,他们并不是什么洁癖症患者,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神奇。

唯有第三条定律最难破解。按照深海法则,轻的物质都会向上飘去,因此海面上方应该充满着空气,充满着空间。由于被关押在花园中不能触碰天空的界限,我恐怕永远都不能出去看到外面的世界。

接下来的四百年间,我不断做着思想游戏,想象着海面上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但无论我多么努力,都无法在脑海中画出它的架构,那仿佛是我连思想都无法到达的禁地。

我静待着上帝的到来,希望将所有的疑惑问个水落石出。

上帝来临的那天,我正在树荫下打盹。他无声无息地飘到了我的身边,像是一个死去的幽灵。

我被吓了一跳,不过转而兴奋起来,数不清的疑问再次将我的脑海填满。

“花,怎么样了?”

“都,还不错。”

这是我第一次向上帝说谎。事实上,已经有上万朵花儿凋谢了,可能是因为养分不够,也可能是因为我照顾不周。但比起满足上帝的私心,我宁愿冒险通过欺骗他来换取世界的真相。

他默默地点点头,转身离去。和我预料的一样,上帝并没有发现我说了谎。

“有什么方法能让我离开这里吗?花匠的工作,我已经有些厌烦了。”

当听到我想离开时,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你刚刚说,要离开这里?”

“是的,先生,整整三千年,我都在浇花,为这些花棺打理表面的尘埃,实在是太无聊了。”

“你……被设计出来就是做这些乏味的工作的。可是你居然会感觉到乏味吗?这简直太奇怪了。”

他的神情中闪过一丝疑惑,这丝疑惑在我看来却尤为恐怖。我知道自己可能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我也不清楚他会不会因此而剥夺我重生的能力,或是让我立刻死亡。于是,我赶忙解释道:“不过!我还是可以坚持的!我仍然热爱着这份工作!刚刚只是有些好奇外面的世界罢了,如果您能告诉我一点点信息,我会十分感谢的。”

“那就好。”上帝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我悬着的心也落了地。他忽然回过头,小声地说了一句,“外面的世界,你不会想知道的。”

上帝离开后,我悄悄跟在他的身后。他的速度很快,一瞬间就能跨过峡谷,我拼命地追赶着他,直到远远地看见他进入了一座巨大的洞窟。再之后,他便消失在了那深邃漆黑的洞穴里。

我向着山头“飞”过去,确切地说是游过去。花了数个小时,终于抵达了那个巨大的洞口。但让我奇怪的是,它的洞口并不像其他天然洞穴那样充斥着不规整的螺纹,而是拥有着极其光滑的边缘,就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随着我的深入,漆黑逐渐将我笼罩起来。巨大的洞窟就像是一个望不见尽头的深渊,我的脊背浮过一股凉意。这是我千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恐惧,那是一种夹杂着好奇心,无法令我停下脚步继续向前的恐惧。慢慢地,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逐渐出现了点点亮光,就连洞穴也变得宽敞起来,仿佛进入了一间巨大的展示厅。这座展示厅仿佛有魔力一般,我感到身上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小,周遭的大海越来越温柔,从胶质紧身衣变成了一条未扎紧的丝带。

在穿过几块突起的石壁后,我再次看到了上帝,他正摆弄着一块发光的石板,认真地看着,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突然,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响彻整个洞穴,由远及近,下一瞬间,只见成千上万的气泡,从石壁的缝隙中鱼贯而出,刹那间充满了整个空间。没过多久,这座洞穴中的“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被“气”重新填满,我进入了气态的世界。

这简直是神迹,奥妙的神迹。

这是我第一次被气态物质环绕,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好重,但四肢所承受的压力从未如此轻盈。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气”,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奇妙,妙到只需要吸上一口,便使我精力充沛,思维敏锐。

还没等我仔细品味这空旷的气态世界,突然,洞穴的中央发出了一阵巨响,一座座石雕从地面缓缓升起,排成一排,井然有序。我定睛一看,那些并不是什么石雕,而是一座座闪烁着蓝光的花棺。

一股冷汗从我的后颈冒了出来,我遁出黑暗,朝着蓝光的方向拼命地爬过去。心脏在我的胸腔里起伏着,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血液几乎要沸腾起来。在光芒的照耀下,上帝仿佛一只正在经历羽化的幼虫,褪去了表面的一层外皮,它光滑的头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凹凸不平延绵起伏的面庞,就连四肢也变得纤细。

花棺的门打开了。

他的一只脚迈进了花棺,紧接着是另一只,最终上帝的整个身体全部拥入了花棺的怀抱。伴随着一阵液压的挤出声,那座花棺缓缓地合拢,变成了一座和洞穴之外的那些花棺一样的、再普通不过的花棺。

上帝成了一朵花。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思考。上帝变成了一朵花……而我又在照顾这些花,这意味着什么……

在思考片刻后,我得出了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

那些花棺里装着的根本就不是花,而是活生生的生命,名為“上帝”的生命体,而我正是这些“上帝”的看护者,我在圈养上帝。

我望着深邃洞壁的远处,那些闪着点点光芒的石板仿佛正在呼唤我似的,驱使我向它们靠近。虽然我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该如何使用,但是,我有无限的时间去弄明白它们。我知道上帝暂时不会出现,那么接下来的一千年,这里将会成为我的领域。我将依靠自己的力量,寻找所有令我疑惑的答案。

在第一个一百年,我学习了上帝的语言和历史。

那些发光的石板上闪烁着奇特的符号,都是些我看不懂的象形文字。某个不经意间,我不小心触碰到了某些奇特的组合,便打开了一段影像。此后,我学会了打开更多的影像。我就这样,痴迷地盯着那些画面。记得有一次,我看到一艘远航的巨轮坠入了大海。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海面的景象,黑夜、乌云以及波涛汹涌的洪流。那样的世界,比起这片黑漆漆的花园,给我带来了一种不真实的美感。

我从这些资料中了解到,上帝称自己为人类,他们的足迹曾遍布整个银河系。在长达数万年的殖民、拓荒中,他们的文明洒遍了256颗地球。他们本来能像这样一直不停地发展下去,然而就在公元14871年,人类溃败了。在黑暗的战役中,他们丧失了几乎全部的星船,北斗七星舰也只留下了最后一架。瑶光号拖着残破的身体,以过载最后一个可用引擎为代价,在暗潮来袭的最后时刻完成了空间跳跃,逃向这个最靠近银河系边际的家乡——45号地球。

在迫降时,瑶光号没能抵御住强烈的震荡,向漆黑宇宙的另一端重重跌去。当到达太阳系边缘时,飞船恰好被一颗深蓝色的行星轨道捕获。这颗深蓝色的行星,是第45号太阳系中的“水星”。和0号太阳系中没有液态水的水星相比,这里恰好相反,整个星球都被海洋覆盖。瑶光号就这样,如同先前影像中的那艘巨轮一样,永远地沉没在了无际的深海之中。

在第二个一百年,我尝试了去理解自己存在的意义。

这场灾难中,瑶光号损失了40%的体积,幸存的人类则被永远地困在了深不见光的水底世界。这里没有种植的环境,没有食物,没有任何可以供人类生存的必需品,就连飞船上自带的维生系统也在这次坠落中完全摧毁。幸存者只能将飞船中的冬眠舱,转移到这片大海里。高浓度的海水,让这片海洋达到了-35℃的低温。依靠着天然的低温环境,人类便可以在消耗极低电量的情况下,以冰雕的形态,无限地冬眠下去,期盼着也许某一天,会被居住在45号地球的人类发现,等到救援的来临。

然而,海水中高浓度的盐分,也意味着对金属的强腐蚀性。即使是经过镀膜工艺处理后的奇异金属,表面也会因为磨损,被洋流击穿表皮,在长久的配位作用之下遭到严重的腐蚀,最终在深海的巨大压力下突破极限,失压爆炸。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人类来到了瑶光号的第18区,这个区域中用超低温冷冻着数百万份初号地球的生命样本,小到细菌,大到蓝鲸的骨骼,可以说这里是人类文明仅剩的宝库。在众多样本中,他们精挑细选,终于找到了一份符合要求的细胞组织。这份裹着冰晶的透明切片,来自一种名为灯塔水母的浮游生物。那是一种生活在热带海域的小型水母,普通水母产下后代便会走向死亡,但是当灯塔水母从水螅型发育成熟到死亡时,母体将重新回到水螅型,作为幼体继续轮回下去。这意味着,无论时间过去多久,只要有充足的食物,它便能一直存活下去,它就是不死的化身。

人类通过基因编辑,将灯塔水母送进了速生门中进行迭代、繁衍,将它的触手改造成圆扁而狭长的进食器官,赋予它等同于人类的智力,让它充分适应45号水星的气候和环境变化。最终,改良后的灯塔水母被称为TTN(Transcendent Turritopsis Nutricula①)。它被投放到深海中,以冬眠舱表面的腐蚀性物质作为食粮,帮助人类清扫、打理这些将在深海中抵达时间尽头的“棺材”。

最终,这些数百万个遍布在海床上的冬眠舱,化为了我所认知的花棺,被我照顾了数千年之久。上帝以千年为一个周期被轮流唤醒,向我询问这些花棺的情况,期待着更多的同胞可以在这片极寒之海中生存下来。

至此,我终于理解了一切关于我的真相,但这将我拖进了更深的泥潭中。我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也许我的存在本身,便是服务于其他生命的存在,但这真的是我所期待的结局吗?和人类相比,他们的寿命到一定的时间后便会消散,需要孕育新的生命才能保证文明的延续。时间对他们来说是宝贵的,所以他们渴求生命,渴求时间,渴求不惜一切地生存下去,即使永生永世都将困在深海的牢笼中。而我有着无限的时间,它们多到可以让我从创世之初一直到宇宙的灭亡,见证这片浩瀚星海的兴衰。简单的生存早已满足不了我的需要,我要做更能为我带来宽慰的事情。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迷上了绘画。在漫长的思考中,我终于得到了我所苦苦追寻着的答案。我要成为一名宇宙的瞻仰者,我想将一切我所见到的东西画下来,画在我的大脑中,画在我盘根错节的神经网络里。

于是在第三个一百年,我学习了上帝文明的数学和物理学。

在第四个一百年,我看遍了上帝工程学的奇迹,理解了这艘飞船的非凡意义。

在第五个一百年,我纵观了上帝的历史发展、社会遗迹,以及宇宙战争史。

在第六个一百年,我开始尝试推进上帝文明前沿科学的发展。

在第七个一百年,我重构了自身的基因,摆脱了当初创造者对我的局限。

在第八个一百年,我对时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研究时间。

在第九个一百年,我实现了基因与肉体的二次突破。

在第十个一百年,我隐没于潮水中,静下心灵,安于冥想。

就在这一年,上帝再次降临了。

上帝降临的时候,正值中午。虽然在深海中无法感受到外界的气温,但通过基因改良的皮质可以给我传来海面上的信息,我偶尔也会午休一下。

既然上帝来了,那就出发吧。

上帝用刺眼的水晶灯照亮了我的身体,我透明的伞叶、触手、口器不斷地折射着这些原本对我不可见的电磁波,原来这就是被光线穿透的感觉。

“花,照顾得怎么样了?”

“放心吧,我养的花,无论如何都会照顾周到。但是,从现在开始,我将会放弃对花棺的清理,龙宫的时代,早该结束了,我亲爱的上帝。”

当听到龙宫这个名词,上帝表现出了无比的震惊与呆滞。他将胸口的水晶灯再次抬起,仔细照射着我的身体。

“你……为什么会知道龙宫?”

“五千年了。”

这位上帝曾是瑶光号这艘巨型战舰的总指挥官。我是从控制中心的资料库中了解到他的。他曾是一个多么野心勃勃的人,率领百万军团与外星文明发起战役。可如今,人类文明被安葬在了大海中,这个让数百万人在深海中同时进入冬眠的计划便被称为龙宫计划,而五千年则是他们坠落到现在的时间。当听到这个数字时,这名指挥官瞬间反应了过来。

“你都……看过了吗?”

“是的,你们的故事。”

“你了解了多少?”

“一切。”

上帝沉默了,他知道我长大了。

“但是,如果你选择放弃清理花棺,数百万的人类,便会葬身于深海之中……”

“我亲爱的上帝,请不要再欺骗自己了。你也知道的,45号地球,早已经不存在了。”

听完我的话后,眼前的男人愣在了原地。我本来想更委婉地说出口的,但还是觉得直接戳穿他最后的幻想更有效些。在瑶光号启用空间跳跃,逃离暗潮的几微秒内,飞船的通信器便连接到了45号地球的网络。这位舰长作为瑶光号中唯一没有进入冬眠系统的人类,他清楚地知道,45号地球已经被某个外星文明用中子横扫过了。地表上的生命尽数灭绝,只剩下空荡荡的城市,以及蛮荒的残垣断壁。没有人可以拯救他们。而当他看到这些信息后,却选择在第一时间删除了这些数据。

“不!地球文明还存在!45号地球还存在,一定还有人活着!”

他咬着牙,用虚假的事实欺骗着自己。有些时候,我确实不太能理解人类的自我欺骗,对于这些复杂的情感,我也只好虚心请教:

“请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类……是一种十分脆弱的生命,没有空气会死,没有物质会死,没有信仰会死,没有希望会死。与其告诉人们真相,还不如给彼此一份希望……怀着这样的希望,只要可以度过足够久的时光,也许某一天,人类或是陌生的外星文明会来到45号地球,并且发现我们。”

“我亲爱的上帝,你一直在逃避。人类不是这样的。你们的历史告诉我,人类比这要伟大得多。早在0号地球还未向外星殖民前,你们的祖先便依靠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探索出这世界的规律。伽利略用望远镜窥探地球之外的奥秘,牛顿奠基了经典物理学,特斯拉驯服了千变万化的电力,爱因斯坦改变了人类传统的空间、时间观念……最终你们突破了更多难以逾越的科技壁垒,冲出了宇宙,来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而如今,你却希望永远地将自己种族的智慧埋葬在这片阴沉的深海。”

“可是,我们,除了这些还能做什么?”

“要用自己的力量走出去,想方设法地走出去,拼尽全力地走出去。”

上帝椭圆的脑袋反射着胸口散发的光线,在他的抗压头盔下我看见了他同他文明的无助。也许我能帮助他们,但我知道,我能提供的只是一个契机。

“水星根本就是一片死海!低温,缺乏土壤,没有种植环境,瑶光号上自带的维生系统也早已失去功能,苏醒过来的船员只能饿死在这该死的海底。我们何尝不想逃离这里,但人类就是这么脆弱的生命体啊……”

“你们需要多少食物?一整片海洋,够不够?”

我知道我该为他们做些什么了。

于是我撑起了头顶上的伞叶,暗红色的消化系统在我的胸腔中发出了金色的光芒。上帝惊奇地站在原地,看着我怪异的举止,他应该看得出来,我正在进行一次分裂。我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了,在突破人类前沿的技术后,我便着手对自己进行了基因改良,如今,我可以自由控制肉体的分裂,并且将深海中的微量元素转化为有机物,变成自己的肉体。

先是我的生殖腺和眼点被劈成两半,然后是我的神经系统进行着多层细胞分裂。我的思维变得有些混乱,但依稀能感受到腔肠和肌肉组织正在疯狂地增殖。我身下的触手变得更加密集,渐渐分成了两股。随着伞状体的包裹,它们被均匀地拉向了身体的左右两侧。最终,我的伞叶顺着两对消化系统的中间劈出了一条细细的裂痕,我就这样在海水的压力下一分为二。

“您这是在,无性繁殖……”

我继续着我的工作。从一个个体变成两个个体,变成四个个体,再变成八个个体,十六,三十二,六十四……在突破了生殖枷锁后,我的繁殖速度便以指数趋势增长着,肉体、记忆,就连精神,都被复制得淋漓尽致。无数的浮游生命体,组成了一道望不见尽头的高墙,将面前这个人类包裹着,簇拥着他走向了花棺的中央。

未来的日子,我的血肉将填满这片海洋,将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化为自己的食粮,再长出有机化合物的躯干,尽我所能成为人类口中合格的美味。那时,我的肉体将化为推进人类重返太空的燃料,而我也能成为最棒的花匠。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您的同类会愿意被我们……吃掉?”

他的瞳孔收束成了一个点,用惊异的眼神抬起脑袋望向我们,就像孩子一样。

“我、我们,只是在帮助你们收集水星中的营养,你们吃掉的,都是源于水星海洋的元素罢了。”

“可是,如此一来你们便会死亡。”

听到上帝这番话后,我们闪了闪胸口的光芒,默契地嘲笑着他的话,随即共语道:

“死亡?已经存在了四千年的我们,对‘生存’这种低级的享乐毫无兴趣。宇宙终将要走向灭亡,一切以生存为目的的苟活,最终都将化为‘无序’。像你们这样沉溺在海底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在我们看来才是真正的‘死亡’。为生存而生存,还不如为生存而灭亡。”

“您信奉虚无主义?”

“不。你们的虚无主义简直狭隘至极。它只是站在了时间终结的尺度上,去思考一切的意义所在。这种做法,对于任何非永恒的维度来说,对于任何随着时间流逝终将走向灭亡的文明来说,结论都会变得毫无意义。而这个世界,并非只有時间是值得被赋予意义的,任何过去的历史,此时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时间轴上的任意一个坐标点,都在影响着这个世界复杂系统的运作,恰是描绘整幅宇宙画卷的重要一笔。比起你们人类这种健忘的生物,我们则清晰地记得过去发生的所有历史,每一刻的呼吸、每一次的脉动,都具有意义。我们拥有无尽的生命,便不再追求时间带来的意义,比起人类的活在当下,我们更希望活在宇宙文明史诗的历史长河中,成为塑造这幅优美画卷的绘者。”

“这在我听起来,您就像是……上帝。而我们则是将被浇灌的花朵。”

“不,是画笔,你们是我的画笔。重新发展起来吧,帮我完成那幅最终的画卷。我将享受成为你们文明的瞻仰者。”

上帝被众多的我簇拥着,释然地走向了我们。我只好张开双臂,将他搂入怀中。在我胸口金色光芒的照耀下,我想起了上古时期,曾有一位制造我的人类女性将我捧在手心中。那是多么温柔的触感,炙热中埋藏希望,希望中隐匿悲伤。我将她手掌中的温度,反馈给了面前这位人类,不知为何他竟流下了眼泪,随后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今天是启航的日子,我看到百万名人类从空荡荡的龙宫撤去了早已修缮完毕的瑶光号。几名地勤人员花费了数周,在最后检查完修建好的海底发射平台后,也陆续登上了这艘巨大的山丘。一位老人向我靠近,他应该是看到了我身上发散的红色光芒,在黑暗的海底,这确实显得有些太过耀眼了。

“您还是决定留在这里吗?”

“我不想干涉更多了,优秀的画家往往只需要几笔,便能勾勒出宇宙的形状。”

“您确实帮助了我们许多,像您这样有如此觉悟的生命,在整片宇宙中也是寥寥无几。您不该被困死在这片黯淡之地。”

“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作品。过多的画技,也只会画蛇添足,前功尽弃。”

“您不想亲眼看看海面的世界吗?”

我想,我很想。从诞生之日起到今天,我每一刻都在想。

“您是画家,但也是一名花匠。”

“你觉得我是谁都无所谓。”

但我默认了他的说法。

他的脸上滑过一抹笑意,随后用双手将我轻轻托起,向着飞船走去。我没有反抗,默默地体验着因引擎预热,而变得温润的海洋。

一股巨大的升力将我抬起,随后我们轻松地越过了。曾经,我拼尽全力也无法跨过的花园边界,现在来看,那只不过是一道不起眼的硫化氢云层。

伴随着推进引擎的轰鸣,我们冲破了冰层,冲破了海面,顿时一道刺眼的光芒将我笼罩。这种感觉是我永远都无法在任何影像中体会到的,杂乱而繁复的电磁波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不断地冲击着我的伞叶,我可以感受到可见光与紫外线的呼啸,它们纵情歌唱着,在我的周遭掀起了一阵热浪。海洋在下沉,旋涡在下沉,群星在下沉,一切都在下沉。渐渐地,一颗蓝色的星球出现在了我的脚底,而在那不远处的地平线后,正是那冉冉升起的太阳。

在如此耀眼的光芒下,我想我的花儿一定会开得很漂亮吧。

【责任编辑:临 染】

①这里是作者臆造的专有名词,意为“超凡灯塔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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