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之心(上)

2023-11-22 12:30灰狐
科幻世界 2023年8期
关键词:小宋机器人老师

灰狐

早上六点半,我妈就醒了,她在客厅里闹出巨大的响动,我认为她是故意的,她不想让我在家待着。

三个月前,我供职的那家游戏公司倒了,我没了工作,在北京耗了一个月,想找个下家。但是打听了一圈,说是行业寒冬又来了,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到春天。

又过了一个月,物理意义上的寒冬来了。我裹在被子里刷美剧,计划着过了年再到人才市场上试试运气。在一连串房东催租的短信中,夹着一条滕哥发来的信息。

“我回老家了,打算开个火锅店,有空来找我,管吃管住,后会有期。唉……”

滕哥比我大两三岁,但在圈里是妥妥的老前辈。我来北京这几年,一直由他罩着。公司倒闭的时候,大家闷闷不乐地吃了散伙饭,之后我和滕哥又在后海边上喝了几扎啤酒。当时滕哥还雄心勃勃地对我说:“怕什么,咱身上有技术,早晚有一天能东山再起,到时候我请你来帮忙,你可别不识抬举啊。”

“那就要看你的‘诚意’了。”我俩开着玩笑,但实际上,那句醉话大概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我一直盼着滕哥的信息,没想到等来的是他自己都放弃了的消息。看来北京的寒冬比以往要更冷一些。尤其是最后那个“唉”字,像是严寒中的一阵风,直接顺着领子吹进衣服里,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举着手机,想对滕哥说些什么。祝开店顺利,或者不忘初心这样的话。最后,我什么都没说,而是打开12306,订了一张火车票,回了老家。我爸妈看到我回家,还以为是陪他们一起过年,着实高兴了一段时间。后来他们才知道,我是没了工作,以后也不想再去北京了,家里的气氛突然变了,我爸妈看见我没了笑脸,好像我回家的时候,把北京的冷空气也带了回来。

我妈是迂回高手,有话从来不直接说,但我可以从各种迹象看出来,在这个家里,我还不如邻居的狗招待见。客厅里的动静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突然停了,外面的脚步声从客厅挪到我的房间门口。

“陈驰,还不起床?”我妈说,“你这么大年纪的人,就算没班上,也不该赖床啊。”

七点整,到时间了。

“起了起了。”我说,其实我还没睡够,只是我早已过了叛逆期,外面的生活把我锻炼出一身逆来顺受的本领,既然我妈叫我起床,那就起呗。

“今天你自己吃饭吧,把袜子穿上。”我妈说,“我和你爸要出去一趟。”

“去哪儿?”我随口问道,又想了想,还是不问了,“没事没事,你们去吧,我……早饭也没有?”

小区对面就有一家早点铺,老板跟我家挺熟,看到我就像看到自己家没出息的儿子一样嫌弃。我在早点铺门口转了一圈,没有进去。我记得以前的学校门口还有一家卖油条的店,于是走向那边。

我在这里长大,一直上完初中,那时候时间似乎是凝固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哪里拆迁,或者哪里建起了高楼。记忆中熟悉的那几个铺子里,老板和服务员的年龄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

高中的时候我考到了省里,从那往后,家乡就发生了剧变,每次回来好像都和记忆中有些不同,就连我家都搬了两次。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暑假回家,我敲开记忆中的家门,连爸妈都变了样子。那家早点铺还在,吃早点的人挺多,我一头扎进去,屋子里的热气立刻让眼镜蒙上一层白雾。

“陈驰!”

我听到有人叫我,转头向那边看过去,即使隔着朦胧的白雾,依然一眼就凭轮廓辨认出了喊我的人。

“张非?”我脱口而出,同时心中纳闷,张非是我初中同学,但两个人关系并没有多亲近,相反还有不少别扭,我是怎么一下子认出来的?我用衣角擦擦眼镜,重新戴上,才发现事情的关键。眼前这个人,和我记忆中的张非,一模一样。我是说,一模一样。

我面前的张非,还保持着十四岁时所有的特点:小平头、脏兮兮的运动服、痞里痞气的姿态,还有一米四左右的身高。我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这十几年的时光好像并没有影响到他。

看到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张非笑得更灿烂,眼角和腮边聚起了一些皱纹,他确实老了些。“伙计们,陈驰。”他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我身边,头顶与我的胸口一样高。他用手扒着我的肩膀,向桌旁的人介绍道,“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

才怪。

初中时候的张非不是一个适合做朋友的人选,张非和张飞虽然有一个字的差别,但是脾气却差不多。他嗓门粗大,脾气火爆,上学的时候经常打架,同学们都不敢靠近他。他还总是仗着比别人强壮的体格开不合时宜的玩笑,或者用现代点的说法——霸凌。

我其实是被他作弄的受害者之一。

“是啊。”虽然现在张非的体格已经无法对我造成威胁,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应和着他的话,“我们是好朋友。”

“老板,再来一碗豆腐脑,三根油条,加两个茶叶蛋!”张非转头喊道,嗓门还是和以前一样大。他拉着我的手肘,“来,坐。”

我不善于拒绝,于是挤到小餐桌上,坐在张非旁边。

“这都多少年没见了,我前两天才听说你回来。”

“回来快一个月了。”我看着张非,感觉很奇怪,他没有印象中那么霸道了,现在和善的样子好像是个亲切的大哥。

“在家过年?”

“嗯。”

“工作不忙啊,能待這么长时间?”

我尴尬地清清嗓子,没说话。

张非若有所悟,“失业了吧。”

早点来了。“吃吧,哥们儿,我请客。”张非拍拍我的肩膀,很用力,“老板,记到账上。”

都已经坐在这儿了,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就没再客气,吃了起来。

“我这个哥们儿可了不得,初中的时候学习就特别好,我们班前十名,后来考上大学,被北京的大公司看上……”

我吃饭的时候,张非不闲着,开始向他的同伴介绍起我来。他说得含糊,但八九不离十,说明对我的情况还是有一些了解的。相比之下,我根本不知道任何关于张非的信息,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我都记不清楚了。

我嘴里塞着油条,尴尬之中又浮起一丝愧疚。

张非和同伴们吹了几句我小时候的事,开始谈业务,说是到了一批垃圾,一会儿去看看成色,然后让工程师尝试几种新构架,下午还有一场和邻县的决斗。我本来想试着了解一下张非现在的情况,没想到越听越糊涂,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驰哥。”我正吃着,张非的一个同伴向我说话,“那个,你是大城市回来的,能不能麻烦一个事。”

“啊?”我擦擦嘴,“什么事?”

“我是说,”小宋不确定地看看张非,“非哥带着兄弟几个在搞……那叫什么?嗯,创业,对,创业。”小宋认真地说,“但是我们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你是高才生,在北京待过,见多识广,能不能帮我们出出主意。”

“什么创业?”我问张非。

“没什么,我们几个瞎搞。”张非说。

张非不满地看了小宋一眼,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他展现强势的时候,从来不会开口求人。

我想了想,饭都吃了,现在再吐出来不太合适,反正欠张非一个人情,当场还了也可以。虽然他以前经常欺负我,但我要是因为那些陈年往事还记恨张非,那也太小心眼了。

“没有没有,我就是个打工的,在北京成天挤地铁了,什么都没见过。”我说,“你们需要什么,咱们都可以商量。”

一拍即合,我吃完最后一个茶叶蛋,跟着他们出了早点摊。

几个人上了一辆皮卡车,小宋开车,张非坐在副驾驶,车子向县城外面开去。一坐上车,张非就沉默下来,神情凝重地看着前方,反倒是小宋和我热络起来,一边开车一边聊些有的没的。

我偷眼看向张非,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虽然矮小,但是身材比例不像是电视里见过的那种侏儒症患者,就是普通中学生的样子。我有好几次想要问问,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机会开口。

出了县城又走了十几分钟,车子拐进一个大院,院子里停满了破旧的汽车,是一个报废车场。在我小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农田,我们曾经偷挖别人家的红薯烤着来吃。

皮卡车停在废车场深处的一座彩钢瓦搭建的厂房门前,有金属撞击的声音透过车窗传过来。经过距离的消减,声音并不大,但有力的铿锵之声仍让我感到心中震动。我分辨不出这声音是来自厂房内部,还是废车场里的其他地方。

下了车,跟着张非走进厂房。这间厂房从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十分宽敞,大概和一个足球场差不多。厂房里停着十几辆各式各样的车,比院子里那些要新不少,好像只是放在停车场里,等车主下班了就回来开。

“这一批是昨天晚上运来的。”

“你们做的是什么生意啊?”我问道,突然想到一种可能,“那个……”

张非嘿嘿一笑,“怎么?你以为我们是偷车的?”

“那倒不是,我只是没搞清楚。”

“这些都是到了年限,或者出了事故的报废车,从各地运到这边来拆解。”小宋解释道。

“我们是有证的。”张非说。

“别急,你马上就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了。”小宋说,“你以为我们叫你加入犯罪团伙呢?”

我想了想,确实像。

一些工人已经开始着手拆车,用切割锯将一辆辆汽车大卸八块,再将各处的零件拆解下来。在这批报废车中,还有几辆我仰慕已久的豪华轿车。如果平常在路上见到,我都会放慢脚步端详一段时间。可眼前的这几辆豪车,车身因为剧烈的撞击严重扭曲,透过车窗可以看到里面高档的皮质座椅上还留着团团污渍,不知道车里的人发生了什么。

“这可是好东西,”小宋拍拍豪车的车身,“发动机还好着,马力强劲,响应极快。”他向身后招招手,“先拆这几个,把能用的零件送到后面去。”

立刻有几个工人过来,带着工具忙活起来。小宋说的后面就在厂房的里面,一堵简易的钢板墙把厂房分成了前后两部分。

穿过钢板墙上的门,视野一下子暗了下来。两团高大的阴影堵在门口,我抬头向上看,是两堆由齿轮、传动轴和各种管路组成的结构复杂的机械雕塑。

我又向前走了几步,打算离远点再看两座雕塑。张非他们那一帮子人都五大三粗的,看起来和这种概念艺术毫无关系。

再次回头我才发现,那两座雕塑,是两个由汽车零件搭建起来的机器人。机器人身高接近十米,几乎碰到了厂房的屋顶,一左一右像是两个门神。除了原色的机械构件,外壳还有红蓝或黄色的涂装,很明显是模仿《变形金刚》里擎天柱和大黄蜂的造型。

每个男人都对这种机械的东西无法抗拒,《变形金刚》这个系列已经火了快一个世纪,成了男人们共同的梦想。我在网上就看到过十几个机械爱好者在自己家的库房里用废铁搭建大型的机器人,还有各种游乐场或者小区楼盘里,摆放着简陋的模仿品,用来吸引小朋友。

原来张非他们想把这个当成产业,这个想法不错,别说,他们做的这两个机器人还挺有气势的。虽然距离电影原版差了不少,不过在三四线城市的人造景区,销路应该不错。

“这个是你们做的?”我问张非。

“拿边角料做着玩的。”张非说道。

“邊角料?”

“是啊,这些零件都是用不上的东西。”小宋有些骄傲地说,“真正的硬货在这前面呢。”

他的话音未落,就有人适时地打开了厂房里的大灯,原来后半部分厂房是机器人的组装车间。从前面报废汽车上拆下来的零件,都运到这里进行组装。

车间里摆着七八个正在组装的机器人,完成度各不一样,有的只组装了骨架,有的装好了身体和四肢。在厂房的中间,有两台机器人已经组装完成,正安静地躺在特制的机架上。

我在游戏公司干了几年,恰巧还参与过一个机甲游戏的制作,以我浅薄的经验,从这几台半成品就可以看出,新型的机器人和门口摆着的那两尊雕塑,在构造的理念上是完全不同的。

新型机器人的骨架更加粗壮,身高也只有六米左右。半成品敞开的胸腔中,我看到一台大众的V6发动机,有完整的油路、进出气道,还有一些传动机构将动力送到骨架的四肢,胸腔用拉力赛防滚架一样的装置保护起来。这里是机器人的核心,他们做得有模有样。

新型机器人的外部也没有雕塑那样富有机械美感的复杂装置,而是用切割好的车壳包裹,不同部分的颜色还不一样,看起来不是从同一辆车上切割下来的。

如果只看外表的话,机器人粗糙笨重,而且毫不修饰,没有丝毫美感,连身体比例都不对劲。比起最初的雕塑,水平退化得不是一丁半点儿。

“就是这样了吗?”我问小宋,“太简陋了吧。”

“那怕什么,反正下午就坏了。”小宋说。

“坏了?什么意思?”

我还打算继续问,就听到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跳。我身子一缩,转头看向发出巨响的方向,厂房的后墙上被开了一个洞,一只机械手出现在洞里。

然后那只手向下一挥,彩钢瓦构成的后墙就像瓦楞纸箱一样被撕下来一大片,形成了一扇门。

门外,站着一个造型粗犷的机器人。

张非眉头紧锁,看了看机器人,又转头看向小宋。

“他说十点多才到的。”小宋说道,“谁知道来这么早。”

“怎么了?徐六根,早上吃多了撑的,有劲没处使,来拆我厂房了?”张非对着那边大声说道,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突然打个寒战,一些小时候的记忆涌了上来。上学的时候,张非脸上就总是带着这样的表情。

想找碴打架的表情。

在上学的时候,张非就是全学校出了名的刺头,平时根本就不学习,到处惹是生非。不但欺负自己班里的人,其他班级也经常受到他的骚扰,连比我们大一级的学生,都挨过他的打。

从那时候起,我们就有了一个习惯:当看到张非皮笑肉不笑的时候,避免和他对视,以免麻烦上身。

“哈哈哈哈,非哥,别生气啊,我听他们说你来了,就赶过来见你呢。那个词怎么说的?”一个人出现在墙壁破洞里,“对,慌不择路,是吧。”

“是个屁。”张非说,我听出他声音中的怒气越来越旺,不由得后退几步,站在了小宋身后。

被张非称为徐六根的人是个瘦高个儿,留着长发,还挑染成粉色。他走进厂房,我看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操纵台,就像是玩格斗游戏的摇杆,但是要复杂得多。只见他推动一个手柄,身后的机器人迈开沉重的步子,跟着徐六根走了进来。

这机器人是遥控的?

墙壁被撕开的洞并没有那么大,机器人直接撞了进来,将那个破洞又扩大了一倍。

“徐六根!”张非的声音也提高了一倍。

“没事没事。”徐六根笑着说。他经过张非的身边,用手在张非的头顶呼噜一把,好像在逗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开个玩笑,回头我找人把这墙帮你修了。”

直到两人站在一起,我才意识到张非和徐六根之间体型悬殊。张非的嗓门再大,也不会对徐六根产生威胁。

徐六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张非,张非仰着头瞪着他,更像是一个幼稚的孩子在闹别扭。

“六哥,是我招呼不周。”小宋上前,隔在徐六根和张非之间,“不知道你这么早来,没给你准备休息的地方。”

小宋招呼着徐六根往旁边走,厂房外面还有专门的休息室,“你先歇着,我给你泡点茶。对了,你的机器人就别跟来了。”

看到小宋笑脸相迎,徐六根也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遥控机器人退出墙上的破洞,跟着小宋去了休息室。

张非一直沉着脸,直到徐六根消失在视野中,才哼了一声,“好了,别愣着了,开始准备,把机器准备好,看我下午怎么收拾他。”

说完,张非也快步离开了组装车间。

一晃神的工夫,带我来这里的那几个人就不见了。车间里面在小小的喧嚣之后进入正常,人们忙碌起来,很快,完成度最高的两台机器人在工人的遥控下站了起来,走出车间,到后面的空场进行测试。

有人塞给我头盔和护目镜,之后便没有人再理我了。

我穿行在金属骨架和满身机油的工人之间,东看看西看看。这里的设备和环境看上去相當原始,就连生产出来的产品都带着陈旧的气息,但是工人们却相当认真,一丝不苟地将汽车零件拼装成巨大的机器人。我数了数,组装车间里至少有三四十名工人,加上外面负责拆车的,还有其他我没有看到的后勤,少说也得有一百多人在这里工作。

我大概了解这里的运作情况了:他们在这里拆卸旧车,然后用废铁和零件组装机器人,再用组装机器人进行格斗——徐六根是张非的对手,就像是古罗马的角斗士,机器人格斗显然更为震撼。

然后他们通过卖门票赚钱……这里面的利润一定不小,不然怎么养得起一百多号人。

也有可能是赌博?

打小我就听说,县城周边的几个村子里的男人们有赌博的恶习,斗鸡、斗狗、斗蟋蟀、斗地主……手里有点钱就想在场子里玩把大的,最后输得精光。别的村子修了路,上了网,发了财,那几个村子还是一穷二白。我打定主意,如果张非所谓的“创业项目”和赌博沾边,那是绝对不能和他们掺和在一起的。

小宋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看工人们把汽车零件组成的腿装到机器人的躯干上测试关节的灵活度。

“哥,真是抱歉,那边一忙,就把你给忘了。”小宋抱歉地说。

“没事没事……”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到中午了。金属、机械和机油的味道对男人真是有致命的吸引力,不知不觉我竟然在这里看了两个多小时。

“非哥的训练差不多了,找你过去。”小宋说,“还有你的一个熟人,听说你来了,想要见你呢。”

“我的熟人?”

应该也是我的同学吧,我想了想,在初中的时候好像没有谁和张非能合得来。不过,这都十几年过去了,人都是会变的,张非也没有印象中那么讨厌,谁跟他一起创业,都有可能。

我跟着小宋出了厂房,绕到废车场后面。后面有一道由叠放的废旧汽车组成的金属墙,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以为这就是废车场的尽头。可是现在,那道金属墙上开了一个缺口,一辆叉车移开了一组旧汽车,露出了一条通道,原来废车场的面积远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还有密道?

张非果然是在干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

看到這里,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和张非合作的想法。站在金属墙的缺口处,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座同样是废旧汽车搭起来的半圆形建筑,就像是古罗马斗兽场一样。

“那是我们的格斗场。”小宋看我站在原地,便向我介绍起来,“下午的时候,非哥要和徐六根在这里打一场。你大概已经看出来了,我们做的机器人,打起来可刺激了。”

“会有观众吗?”我问道。

“有,不过不多,县里的人对这个不感兴趣。”小宋回答。

那他们怎么赚钱?

“有那么十来个人爱来现场看。”小宋说,“不过网络上看的人就多了。”

“网上?”

“是啊,我们的比赛有直播,非哥已经有三万多个粉丝了,徐六根也有一万多。”

小宋掏出手机,点开一个粉绿色的App,叫“边缘”,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小宋打开一个视频,金属撞击的声音立刻响起。我探头去看,一个简陋的机器人在殴打一辆旧皮卡。

“这是最早的视频,我拍的。那时候只有我和非哥两个人搞这个。”小宋一边说,一边漫步向前走。

“还有这个,”机器人将一辆别克轿车举过头顶,手臂突然断了,车子将机器人整个压在身下,“这个视频让我们有了第一百个粉丝。”

我跟着小宋向前走,就像是被面前悬挂的胡萝卜引诱着前行的驴,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金属搭建的格斗场中。

“抱歉啊,陈驰!今天事比较多,我还一直没有机会和你好好聊聊呢。”张非从一旁走过来,现在是腊月,室外的气温得有零下四五摄氏度,可他只穿着一件运动背心,身上热气腾腾地冒着白气,显然刚进行过高强度的体能运动。他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肩膀上肌肉线条丝丝分明,像是雕塑一样精致,我在健身房里锻炼五年也没办法拥有这样的体型。

“没事没事。”这句话已经成了我的口头禅,不管是在北京工作,还是回到家里,我已经习惯了被人忽视。

没事没事,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这里搞得有声有色啊。”我岔开话题,“小宋刚才跟我说,你的粉丝还不少呢。”

“嘿嘿。”张非咧开嘴,嘿嘿一笑,“要不是他们支持,我也不能做到这个程度。”

“这个就是陈驰吧?”

又有人叫我,应该就是小宋所说的熟人,我的同学了。我立刻转过去,露出一个笑脸,随即就愣住了。

叫我的人有五十多岁,两鬓的头发都白了,看上去比我爸的年纪还大。但是这个人却比我爸精神得多,他站在那里,身材匀称,腰板挺直,声如洪钟,除了脸上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三十多岁的人还要健康。

“顾老师?”

“可以啊小子,你还记得我。”顾老师伸出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

顾老师是我们初中时代的体育老师,也是我所有老师中身体最差的一个,三天两头请病假,于是我们的体育课就变成了英语或者数学课。初中三年,可能只上过十几节完整的体育课。

“当然了顾老师,”我开玩笑地说,“你经常请病假,同学们可关注你的身体健康呢。”

“哈哈哈哈。”顾老师大笑,“现在我的身体好多啦,咱们进屋说吧,外面冷。”

“顾老师,你也在这儿帮着张非?”我问。

“是啊,这孩子是个好苗子,我在教他散打和拳击。”顾老师说。

好苗子?散打?拳击?我看向张非,又谨慎地将目光移开,张非身高只有一米四左右,就算训练效果不错,他的臂长和体重也不适合任何比赛,难道让他到少儿组去打小朋友?

张非的训练室在格斗场侧面,从外面看是和厂房一样的彩钢房,里面沙袋、拳靶、杠铃一应俱全,顾老师所说的训练张非散打和拳击是认真的,张非身上的肌肉也能够证明顾老师对他要求严格,不是应付差事。

有人从县城买回了盒饭,到废车场的时候基本都凉了。大家都毫不在乎,我自然也不好发表意见。徐六根和他的同伴也聚拢过来,每人拿一份饭,蹲在训练场的墙角狼吞虎咽。吃饭期间两边的人还相互聊天开玩笑,气氛融洽。

“他们两个不是有矛盾吗?”我偷偷地问小宋。

“都是逗着玩。”小宋说,“徐六根就爱拿非哥的身高开玩笑,非哥都习惯了。”

我见过张非脸上的表情,那是憋着火呢。我没多说什么,大概张非欺负别人的时候,也以为对方习惯了开玩笑吧。

吃过饭,大家就开始为下午的比赛做准备,有人调试格斗机器人,有人架设直播设备。斗兽场里陆陆续续来了几个观众,裹着厚实的羽绒服,坐在冰凉的金属台阶上瑟瑟发抖。

张非和小宋都去忙活了,只剩下顾老师陪着我。

“顾老师,你训练张非多长时间了?”我问。

顾老师想了想,“十六年吧。”

“十六年?”

那就是说,差不多从初中毕业到现在,顾老师一直在训练张非。

顾老师点点头,“是的,差不多从初中的时候就开始了。”

“他……”后面的话我没有继续问下去,虽然是同学,但我对张非的了解不深,他为什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又为什么一边学习散打,一边在搞机器人?

顾老师看出了我的疑惑,站起来走到训练场中间,将一副扔在地上的拳击手套捡起来放好。

“张非和你们不一样。”顾老师说,“他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好孩子,你应该可以感受到,作为一个学生,相比于学习,他更喜欢打架。”

我看着顾老师,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张非。

“那孩子心里总是有一团火,想要找机会发泄,你可以说他是一个暴力爱好者。”顾老师叹了口气,“我不是心理学老师,说不清导致他暴力的是基因问题还是家庭因素,反正他就是爱打架,那个时候,他连做梦都是在揍自己的同学,有时候还有老师,包括我。”

“他当然知道那是不对的,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在同学中,张非沒有朋友,只有我这个体育老师欣赏他的身体素质,于是他只能到我这里来寻求帮助。我没有办法将他的想法抹除,那需要专业的心理辅导和钱。”

外面嘈杂起来,张非和徐六根的机器人都完成了比赛前的准备,开始走进场地了。

“我们去看看吧。”顾老师带着我走上格斗场的台阶,在最顶端有一间VIP观看室,那里有三面墙和一个屋顶,向着格斗场的那一面完全敞开。相比于完全暴露在寒风中,这里相当舒适。

“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就试着教他散打,想让他的暴力情绪有一个发泄口。”顾老师接着说,“张非很配合,还显示出一些天分,我找体院的同学看了看,都说这小子有些潜质,值得培养。你还记得他在初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除了爱欺负人,我对张非的印象并不深。

“我劝张非试着考体校,在那里可以继续学习散打和拳击。如果他能练成职业选手,最起码压制住了暴力情绪,还能解决工作问题。也许青春期过了之后,他就没有这么暴力了呢。”顾老师俯视着斗兽场中的格斗机器人,“他不坏,真的,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他非常信任我,只要能变得好起来,什么都愿意做。那时候我让他练什么,他就练什么。我说上体校也要考文化课,他就真的拿起书想要学习……”

我想起来了,初三的时候张非确实有一段时间变得温和起来,有时候还来向我问一些问题。问题不难,我都给他仔细讲解,可是张非的基础太差,必须从最基本的知识点开始讲解。我怕讲不明白挨揍,就耐着心一遍一遍地给他讲解,讲通了张非还会买零食表示感谢。

“本来计划得很好,没想到出现了那档子事。”顾老师又叹了口气。

“什么事?”我问,“我记得他那年没有参加中考。”

“考试前几天,这个傻瓜不知道为什么跑去和三中的人打架,一个人打十几个,把人家打急眼了,在他脑袋上来了一砖,直接砸昏迷了。”顾老师紧紧攥着看台栏杆,手指关节发白,“他家里人没钱,都不管。我守在医院大半个月他才清醒过来,错过了考试。医生全面检查后说他没什么大碍,我才松了口气,考试错过了还能补考,只要身体没事就行。这孩子也争气,第二年还真考上了体院的附中,后来,我们才发现出了问题。”

我正聚精会神地听顾老师说张非的事,身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吓得我一个激灵。

原来,在顾老师讲述的时候,张非和徐六根的机器人格斗比赛已经开始了,两个破破烂烂的机器人以千钧之力撞在一起,声音摄人心魄。

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机甲爱好者,《变形金刚》《环太平洋》系列的电影看过无数遍,每次都让我心潮澎湃。

公司做的那款机甲游戏,虽然最后夭折了,但我在过程中设计了三款机甲,从原画到建模、从驾驶员人设到武器特性,都由我一个人完成,也算是小半个机甲专家。

但所有的经验,都是纸上谈兵。我没有想到真实的机甲格斗会如此震撼,铁拳撞击所释放出来的能量靠电脑的音箱是永远无法体会到的。声波只是最表面的感受,空气的震动会直接侵入人体,连五脏六腑都感觉到了金属轰鸣的激情。我的心跳加快,连血液都像是沸腾起来。我双手扶着栏杆,看着十几米开外的两个巨物拼死搏斗,金属的声音一次次撞击在我的胸口。每一拳击中对方,火花和零件碎片就像是冰雹一样溅射出来,在强横的力量之下,破坏能够带来独特的快感。

在寒风中,我感觉脸庞发烫,甚至兴奋得有些头晕。

两个机器人你来我往,不知疲倦地相互攻击,胸口提供动力的大排量发动机喷出团团浓雾,斗兽场上弥漫着汽油的刺鼻味道。

我这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花些心思把机器人的外壳打扮得精致一些,这才没几分钟,机器人的外壳都已经碎裂脱落了,只剩下两具粗糙的骨架在格斗场上,仿佛巨型骷髅。

“唉?为什么是小宋在操纵机器人?”我俯视着下方的斗兽场,发现了一个问题。拿着遥控器与徐六根对战的,是小宋而不是张非。

顾老师犹豫了一下,“因为要直播,张非的形象不太容易被观众接受,所以都是小宋在前台做样子,张非在幕后遥控。”

“徐六根能接受?”

“那有啥不能接受的,这又不是比赛,只是表演罢了。”

张非控制的机器人一个勾拳,打在对手的肩膀,正好打在关节传动处。徐六根想要反击,但是关节处被打得变形,机器人的手臂抬起三分之一就卡住无法移动了。趁这个机会张非又连续击出几拳,打得徐六根失去平衡,就在倒地的一刹那,徐六根的机器人猛地向前扑出,直接撞向张非。两个机器人一起倒地,像是巴西柔术一样纠缠在一起,金属骨架发出摩擦扭曲变形的声音。令人心潮澎湃的大型对撞消失了,现在更像是惨烈的车祸现场,两个机器人都已经奄奄一息。

我都无法分辨出下面那一大坨金属中,哪部分是受张非控制,哪部分是徐六根的。

这哪里是表演,这是最原始、最笨拙的厮杀。

我对比赛的热情迅速冷却,注意力又转回到了顾老师这边。

“刚才你说,张非出了事?是和他现在的身材有关吗?”

顾老师清清嗓子,“是的。张非考上高中之后,对于未来的规划更确定了,他立志当一名散打运动员。平时是我带着他练,我同学那边如果有实战训练,我就叫他去试试。张非是个好苗子,可惜……”

顾老师又叹起气来。

“他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他的生长停止了,整个高中三年,张非没有长高一厘米。一米四二,我一直以为是他生长缓慢,再等等就会蹿起来。后来体检的时候才发现,他的骨骺线已经闭合,再也没有长高的机会了。我带他去体院的运动研究所重新检查了一遍,医生的推测是张非在那次打架中影响到了脑垂体,在长个子最关键的时候,生长激素缺席了。”顾老师摇了摇头,“没有机会挽回。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一个身高只有一米四二的散打运动员……张非放弃了训练,也放弃了考体校。只是他心里的暴力因素并没有消减,反而因为身材的原因愈发激烈。有一段时间张非到处惹事,他身高不高,凭着散打的底子还是能打几个喝多了的普通人。不过,夜路走多了,总能碰见狠角色,把他打得半死。我以为他是在自寻毁灭,没想到他找到了这个玩意儿。”

顾老师俯视着斗兽场,此时比赛已经接近尾声,两台机器人从纠缠中分开。

其中一台机器人倒在地上,四肢都被拆卸或者折断,只剩躯干,发动机突突冒着黑烟。

另一台机器人也受伤不轻,它勉强站着,举起一只断了一半的金属手臂表示胜利。

战败机器人的油路在战斗中被破坏,身下的土地上弥漫出一片油渍,就像是血液一样。虽然都是没有生命的机器,可这场面看上去还是有些残忍。

一个不知从哪里迸射出的火花引燃了汽油,火焰腾起,将败者包裹在烈焰之中。火光像是宣布着比赛终于决出了胜负,但是场边寥寥无几的观众并没有表现出激动,他们紧裹衣服,注视着火焰,比起胜利,他们好像更在意火焰带来的温暖。

“有一段时间,我都想放弃张非了。”顾老师说,“但是我没有想到,他又找到了新的途径。”顾老师转过头来看着我,问道,“你和他见面的时候,觉得他正常吗?”

“挺正常啊,对我还很热情呢。”

顾老师指向斗兽场中央,“他必须发泄心中的暴力,才能努力做一个正常人。这些,都是辅助疗法。”

我顺着顾老师的手看过去,小宋控制着仍然站立的机器人向正在直播的手机行了个礼,然后向徐六根拱了拱手,而真正的胜利者并没有出现在赛场。

我和顾老师走下看台,回到训练室。过了一会儿,徐六根和他的同伴也来了。

“顾老师,你也指点指点我把,实在是打不过。”徐六根说道。

“行啊,你每天早上六点过来,和张非一起训练。”顾老师笑着说。

徐六根撇了撇嘴,“哈哈,那还是算了,我可起不了那么早。”

“那么早,老六还在酒场上没下来呢。”有人揶揄道。

“闭嘴,就你知道的多。”徐六根笑着骂道。

他们那伙人彼此斗嘴,显然刚才的比赛输了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心情。

又过了几分钟,小宋带着遥控器和直播设备也回来了,把器材往墙角一扔问徐六根:“六哥!今天收成怎么樣?”

徐六根看看同伴,“还行还行,直播间里有两个大哥打赏了六百六十六个能量块。”

“可以啊!”

“你那边呢?”徐六根问。

小宋看了看手机,“我这边有十八艘飞船,六十个空间站,一百八十八个能量块,还有一些小东西。”

“不错不错,那是你们赢了,今天晚上请客。”

“没问题,一会儿非哥来了,他安排。”

“什么是能量块?”我问顾老师。

“就是他们直播平台上用来换钱的东西,一个能量块能换两百多块钱。”顾老师说。

“两百多?那六百多个就是十二万?”我大声说,突然发现小训练室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连忙压低声音,“十二万?”

“徐六根说,是两个大哥打赏,所以是二十四万左右。这只是两笔最大的,再加上些零七八碎的小钱,可能有四十万左右吧。这次的收入已经比平常要低了,冬天,人们热情不高。”

我张着嘴发不出声,加上张非这边,一场比赛就能带来一百万左右的收入,这个数字的震撼远远超过了机器人格斗本身。我在北京的时候,去哪儿吃饭都能听见隔壁桌聊天以百万千万为单位报数,没想到回到老家,这里的人也如此夸张。

“那你在这边收入也挺高吧。”我试着向顾老师打探。

顾老师咽了口口水,“那种打赏讨来的钱……我不要。我在学校有正式工作,有五险一金。”

顾老师和我爸妈一样,对扑面而来的网络时代还是十分陌生,他们努力保持之前的生活方式。在他们的意识里,打赏这两个字就跟打发要饭的一样,赚钱可以,但不能丧失尊严。

张非也回来了,徐六根立刻起哄让张非请客。张非没有拒绝,他大方地让小宋安排饭店,然后径直向我走过来。

“怎么样,陈驰,刚才的比赛都看了吧?”张非把我拉到训练室的一角,开口问道。

“看了,挺不错的。”我说。

“我叫你来不是让你说客套话的。”张非认真地看着我说,“给我们出出主意,看看还能再做些什么。”

听过顾老师讲述的张非的故事,我知道了这份“事业”对他的意义。

我在北京待了几年,跟过几个项目,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说起来确实比张非他们的经历要更丰富一些。在我看来,这场机器人格斗,整个制造流程,还有传播的方式,都有可以提升的地方。

但这是包括张非、小宋,也许还有徐六根他们多年以来摸索出的一条道路,我初来乍到,就在这儿指指点点,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就直说,别磨磨叽叽的。”张非着急了,他拉着我的手臂,手劲不小。

“张非,你别急,让陈驰好好想想。”顾老师看到我的窘迫,急忙过来打圆场。

“哦。”张非松开我,“我有点着急了,你别生气啊。”

“没事没事,”我确实想为老同学做点什么,可一时半会儿又没有想好,“我觉得你们这个项目很有潜力,但是我才刚来,还没有找到机器人格斗对于用户的痒点,要经过一段时间的下沉体验,才能真正摸到抓手。要提炼出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方法论,形成完整的格斗机器人生态圈,最终完成闭环。”在张非的催促下,我说了一大堆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话,这都是在北京的公司长期积累下来的说话技术,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了。

张非皱起眉头,双目圆睁瞪着我,“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嗨,在北京的公司待习惯了,说话都是这个味儿,别在意。”我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这才看了一天,有些想法还不成熟。等再过一段时间,我考虑好了,再拿出来和你商量。”

“哦,哦,好好。”这次张非明白了,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么说你愿意帮我们?”

“那当然,咱们可是老同学,你都开口了,我能不管?”

张非大笑,“走,喝酒去!”

张非的人,还有徐六根的团队,一共二十多个人,坐着七辆车回到县里,围着炖羊肉的锅子分了三桌。所有人里面,我只和顾老师说的话多一些,自然想坐在他旁边。没想到张非走过来,非要拉着我坐在上首位置,包间里的人都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被张非这么一闹,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我推辞半天,还想向顾老师和小宋求助,他们都笑着点头,认为我确实应该坐在那里。无奈之下,我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羊肉炖好了,浓稠的羊汤在锅里咕嘟,向外散发着香味和朦胧的雾气,让人忘了一天的疲惫和寒冷。包间里热闹起来,杯里有酒,碗里有肉,这就是张非他们最大的幸福。

酒过三巡,张非开始向徐六根介绍起我,说的当然都是初中时代的陈芝麻烂谷子,尴尬得我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停地有人過来敬酒,我推辞不过,喝了第一杯就有第二杯。

又过了一会儿,大家都进入了中醺的状态,张非还在替我吹牛,但徐六根已经开始厌烦了,他不停地否定张非的说法——其实就是在否定我。

我知道那是他们两个人交往的方式,但那时酒喝得上头,哪还顾得上自己社交恐惧症的事。

“你这就一厢情愿了,我就不信他能拿出什么好主意了。”徐六根大声说着,我就坐在他对面,“他在北京要是混得好,还用回到咱们这个破地方?肯定是不行……”

“我怎么不行了!”我大声说,“机器人这玩意儿,我比你们,比你们加起来都懂!”我掏出手机,找到在公司时做的游戏设定——本来这些资料是保密材料,现在公司都倒了,管他呢。

“你想知道你们的问题出在哪儿吗?没有美感。”我把手机伸到徐六根面前,“你们造出来的机器人,太粗糙了,用一堆废铁造了一个更大的废铁,观众只是看个热闹,并不能对机器人产生感情。”

“切,要感情干什么。”徐六根说。

“你不懂,你来。”我把手机转到徐六根的同伴面前,他戴着眼镜,像个技术人员。

“这几个机器人有什么不同?”

“这个又高又壮,应该很厉害。这个很瘦,有点……”眼镜说,“有点像女人。”

“对,这个就叫作设计,观众一看到这些,自然而然就会对机器人产生联想。”我又问眼镜,“如果这几个机器人比赛,你希望谁赢?”

“这个吧。”眼镜指向那个有着柔软线条,有女性特征的机器人。

“你小子他妈的单身时间长了,连机器人都不放过。”徐六根骂道,大家笑了起来。

“你看,这些机器人还只是图片,但让人一看到就会自然对自己喜欢的元素产生好感。”我收回手机,“我在北京的时候,有一项工作就是设计机器人,这几个机器人,都是我设计的。”我停了一下,又说道,“你们只会造机器人,但是不知道怎么把它变得好看。现在,我来了。”

我趁着酒劲,强行出头,当我说完,发现自己站在凳子上,一脚踩着桌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徐六根。我以为徐六根被我狠狠打脸,会恼羞成怒,没想到他愣了几秒钟,发出和张非一样的大笑,“好,好小子,是我小看你了,我自罚一杯。”

之后的事情,我就记不太清了。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睡在自己床上,床边放着温热的牛奶。

“快把牛奶喝了,一天不管你就喝成这样,家里有你爸就够让人头疼的了,你们爷俩真是不让人省心,本事没多大,酒瘾还不小。”我妈看我醒了,开始唠叨,看在那杯牛奶的份儿上,我不敢还嘴。

从那之后,我就算半正式地在废车场上班了。

当由废旧汽车组装的机器人在自己面前展开拳拳到肉、紧张刺激的格斗时,真正意义上火花四溅的场面令主角热血沸腾,让他义无反顾地加入这个简陋的草台班子当中。但有性格缺陷,又曾在主角心中留下童年阴影的张非,会是一位好的合作伙伴吗?越来越红火的机器人格斗比赛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危机呢?敬请期待《拳之心(下)》带来隐藏在冰冷机甲之下的温情展开~

【责任编辑:阿 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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