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我在高铁上落座,一个精致优雅的母亲抱着一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走过来,对四邻微笑并致歉。放好行李后,母亲坐定,将身子绷成弯弓的孩子勉强放坐在腿上,掏出一部手机,迅速点亮屏幕,动作行云流水。动画片的声音传出,孩子立刻切换到静音状态,双手握着手机,出奇地安静。母亲拿出蓝牙耳机,孩子侧过脑袋,任由妈妈给他戴上。母亲又拿出另一部手机,她也戴上耳机,开始他们的旅程。
我不觉莞尔,想起那些年哄孩子的场景。窗外风景掠过,心头一幅幅图画翻动,一首首歌像一只只鸟雀,从故乡的暮色里飞来。
首先入耳的是父亲苍老的歌声。那是13 年前,女儿5 岁,寄养在父母那里。家中已有30多年没有幼儿了,石头一般的父亲柔软下来,看孙女的眼神里尽是宠溺。那个秋日的黄昏,我从小城赶回,夕阳绮丽,晚霞满天,一大群鸟叽叽喳喳地叫着飞舞。71 岁的老父亲,背着我5 岁的女儿,迎着夕照慢慢走着。女儿应该是睡熟了,小小的脑袋搭在父亲的肩头,双手一左一右,垂在父亲的胸前。父亲尽力让自己的腰弯得更舒缓,让女儿躺得更舒服。乡村的暮色是丰富的,有小狗从他们身边跑开,有端碗的老人笑眯眯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有大朵大朵的红花陪着他们一路开放。我听见父亲在唱歌,歌声弥漫在围拢过来的夜色里:“好大月亮好卖狗,捡个铜钱打烧酒,走一步,喝一口,问你老爹爹可要小花狗?”
如果这时候女儿醒着,她应该会学小狗“汪汪”地叫起来。但此刻她睡着了,雪一样地安静。一定是她哭闹,父亲才背着她吧?祖孙俩相依相偎着,在童谣声中,一个沉入睡眠,一个沉入往事。
我想起母亲的哼唱。那是夏夜的庭院里,3顶蚊帐各垂自帐顶的桑树枝、椿树枝、楝树枝,在金贵的小南风中轻轻摇晃。蚊帐外,一群群萤火虫在小风里飘荡,轻若浮光,飘如水里的光点。“该睡了。”母亲在最里面的蚊帐中轻轻说道。我和弟弟睡意全无,还在说着白天的事情。母亲的歌谣就在此时响起:
“火萤虫,点点红,哥哥骑马我骑龙……骑我的马,上扬州,扬州里面一枝花,摆摆尾子到姐家……”
母亲轻轻地哼唱着,由清晰到模糊,终于杳杳如渐行渐远的旧梦。星月在天,我们睡着了。
我想起往生的外婆,她有多少哄睡的歌谣啊!40多年前,我是个多么烦人的小孩。在那个名叫“路东王家”的小村里,在那个晚饭后必用清水洗尘的小院里,在那张已经被汗渍和岁月包浆的竹床上,外婆为我唱沉了多少星月,为我唱来了多少个绵软的夜。那些歌谣,如今依然荡漾在我的心里,如云如月,如月光捏成的行板。
高铁上,那个孩子睡着了,雪一样地安静。母亲收了手机,将他搂在怀里,望着车窗外疾驰而去的风景,如面对流水,如面对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