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庞亚卿
乔颍一走出火车站的白色栅栏,就从提包中掏出中文学校的地址和示意图,那是根据曹老师的电话指示画下来的。
“需要帮助吗?”
乔颍虽英语不好,这句话还是听懂了,只见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笑容可掬地站在她的面前。
她告诉他,她要去周末中文学校教课,并扬了扬手中的纸。
“哦,并不远,我可以顺路带你过去。”看了地址,他说。
乔颍听懂了其中的几个单词,理解了他的意思。
乔颍先把自己反复背诵过的几句话说了一遍:“我叫颍,刚到这里两个月。我的丈夫在读硕士。我现在去教中文和舞蹈。”
看得出,他知道她英语不好,说着一些简单易懂的话。但乔颍依然大部分没有听懂,只能报以歉意的微笑。
能捕捉到的是,他叫凯恩,还有,他夸乔颍漂亮。
一个星期以后,乔颍再次从火车站的台阶走下去时,发现凯恩正站在人行道上,微曲的金发,深情款款的蓝眼睛。
“你好!”他用生硬的中文说。看来,和乔颍一样,他也做了一些语言上的准备。他拿出一张写有“文华社”字样的卡片,说他常去这个“普通话俱乐部”听歌跳舞。
“哪天我们一起去好吗?”
“不,不,”乔颍有点慌,“我没空。我要学英语,还要照顾我的孩子。”
“不是今天,是有一天。”凯恩小心地解释着。颍看上去那么单薄,他怕吓着她。
乔颍感觉到她和凯恩之间也许会发生什么,她甚至有点期待,可又不想它来得这么快。
在期待与迟疑之间,她有点恍惚起来。
要过人行天桥时,他们发现自动扶梯没有动,必须自己走。扶梯窄窄的,乔颍走在前,凯恩跟在后。
有时,乔颍要回头才能让凯恩听清她带有中国腔的英语。快走到天桥时,乔颍因回头脚下一绊,右脚的皮鞋突然脱落下来,顺着楼梯一直滚到地上。乔颍“啊”了一声,尴尬地站着,眼看着凯恩跑下去捡她的鞋。
凯恩在捡起鞋和将鞋还给她时,都有两秒钟的停顿,重新走上楼梯时,他好像还用手比画了一下。
乔颍接过鞋,一个劲地说谢谢和对不起。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六,乔颍都没有在火车站碰到凯恩,心里有一点点失落。她甚至走下那几级台阶后,在人行道上站了一分钟,等待凯恩的出现。身旁的瓶刷树上金黄色的瓶刷随风飘动,就像无数支爱神射出的箭。
乔颍将写着自己名字和电话号码的卡片从紧捏的手中放回衣袋,她本来是想在遇到凯恩时交给他的。她想,和凯恩交个朋友,练练英语会话也不错。有时她又觉得愿意和凯恩接近是因为内心深处对来自异性的爱慕和欣赏的永久向往,甚至是一个做与常规背道而驰的事情的模糊愿望。
奇怪的是,乔颍竟有一点想他,即使在不是星期六的下午。
又过了两周,中文学校的最后一个星期六,乔颍从火车站的检票口里取出车票,一抬头,就看见凯恩站在街道上。乔颍忽然感到她宁静而沉寂的心像少女时代一样快活地急跳。待乔颍走近凯恩,他提起手中一只印有一朵莲花的购物袋,从中取出一双女式皮鞋。崭新的灰色皮鞋,式样很简洁,在后跟与鞋帮之间,贴着两条青灰色的有着细巧纹路的蛇皮。看上去,整只鞋就像两片细细的绿叶托着一个含苞待放的花蕾。凯恩对满脸问号的乔颍说,鞋是给她的,前两个星期他就是在做这双鞋。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乔颍接过鞋,心倏地像琴弦一样颤动起来,她惊喜地发现,本来以为随着少女时代逝去而消失了的情感,又被一份新鲜的情感激活了。她听人说,西方人很现实,一请你吃饭,就意味着接下来要上床。可是凯恩不一样,上次为她捡鞋,虽算不上英雄救美,但毕竟帮了自己的忙。现在递上一双新鞋,虽然不是灰姑娘的水晶鞋,可至少他花了时间去做了一双式样别致的鞋。也许凯恩与别的西方男人不一样,可乔颍并不想平白无故接受别人的礼物,她想要的只是一段不食人间烟火的干净的爱情经历。
看到她喜欢这双鞋,凯恩脸上现出了暧昧的快乐。
乔颍想说,她喜欢这双鞋,但不愿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可是以她有限的英语词汇,也不知意思表达清楚没有。凯恩举起手中的信封,说他要讲的话都在信里,乔颍可以回家慢慢读。他希望乔颍告诉他电话号码,以便和她联系。乔颍赶快递上那张已经被揉皱的卡片。奇怪的是,凯恩就此与她告别,不再“顺路”与她同行。
晚饭后,乔颍走回到房间,打开那只放在衣柜旁的莲花购物袋,取出那封信,对着《英汉小词典》逐句读起来。
凯恩先称赞她是个美丽又可爱的女孩,然后说他本人是一位女鞋设计师和鞋文化研究者。在与乔颍巧遇的那个星期六,无意中发现她走路时,双脚呈内八字。于是,他第二个星期六又在那儿等她,打算告诉她,他想用鞋来纠正她走路的姿势。当他得知她是一位舞蹈教师,这样的想法就更强烈了。可是语言不通,也嫌唐突。却又在无意中让他得知了她的鞋子的尺码,便回家研制了这双鞋。鞋的后跟是内侧高、外侧低,在后跟与鞋帮连接的地方用两条装饰贴皮,从外观来看,就没有破绽了。
喬颍读得汗都出来了,不知是因为翻译太吃力,还是因为凯恩发现了她不雅的姿势,还是因为她对凯恩的误解。
她取出了鞋,从外表的确看不出与普通的鞋有什么不同。她套上脚一试,大小合适。她站起来,果然,脚尖自然略略向外,平衡了站立的重心。再走几步,果然,脚是直的。
凯恩在信里还说,希望他没有冒犯这个偶然认识的中国女孩,请乔颍试穿一段时间后,给他意见。信上留下了电话号码,并说,他也会来找乔颍,以便改进鞋的设计,给更多的走路姿势不佳的女孩送去福音。他欢迎乔颍和她的丈夫去他的陈列室参观,他收藏的鞋有好几千双,连中国的三寸绣花鞋他也有。
说来也怪,就像初见凯恩时那么突然一震,乔颍的心也随之释然,好多好多的感觉,全在这一瞬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