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权
我是做陪护的,不是做贼!秦嫂不满地冲患者嘀咕了一句。
就这么一句,在患者听来,已经是石破天惊了。从她吓得只差从床上一跃而起欲堵秦嫂的嘴巴就可以看出,患者的心里该是何等驚惧。患者生气地说,你嘴巴就不能关点风?
患者是有理由这么责备秦嫂的。我把你这个陪护当知心人,你咋能转身就把我给卖了呢?
秦嫂不冤枉,因为秦嫂确实有卖人的想法,但她不是卖患者,她是要把患者子女的行径卖给媒体,她要替患者出这口气。
八十岁的老太太,病了,子女不闻不问也就罢了,孙女给送到医院住下,没收到一句好听话不说,还落了过。
上辈不关下辈人,你充什么能,表孝心还轮不到你名下!
告诉你,你奶奶要有个三长两短,这个账我们不认!
听话听音,落脚点在钱上。
秦嫂没告诉他们,钱,孙女请自己做陪护时已经嘱托过,所有费用,由她掏腰包,不劳烦叔伯婶娘大妈包括自己爹妈操心。前提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患者,她就怕连个往医院跑的人都没了。
孙女的意思秦嫂明白,多少得给患者营造出有人在病床前嘘寒问暖的假象,哪怕患者心里明镜似的,这嘘寒问暖的背后,是对需要多少住院费的探询。他们得对患者住院费用有个底价,一旦到了临界点,死活都会要求患者出院。
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秦嫂的算盘,是在患者那句话上打响的。
秦嫂你一定给瞅好了,但凡儿子儿媳妇来医院,提前给我知会一声。
知会了干吗?秦嫂奇怪。
我得有个笑脸样啊。这么说时,患者因为疼痛而紧咬的牙关松弛了那么一点点,她变形的手指,也舒张开了一点点。
患者的痛风极为严重,走路已经成了问题,不然,能够踏踏实实躺在医院里?用孙女的话说,你就是爬,还想着用一双手为他们往家里扒拉。
这把年纪,即便能给孩子们、给家里扒拉点什么东西,都入不了他们的眼。秦嫂叹息着,不碍眼,已经是万幸。
确实碍眼了,卧床第一天,患者一个儿媳妇欣慰无比地说了声,这下好,省得我们老惦记着你!
意思再明白不过,患者这架势,终究是要在医院离开,不用担心给他们丢脸了。
患者却做了让孙女丢脸的事。患者从怀里摸索出一串钥匙,拜托秦嫂说,你抽空帮我回家收拾几件衣服来换洗,记住,床下一双水鞋里,有个红布包,大几千块钱,帮我偷偷带来,等他们来看我,分给他们。
秦嫂心里一激灵,说,别,我是做陪护,不是做贼!
患者没了辙,心里后悔着对秦嫂说,那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啊。她想得没错,看在这笔钱的分上,孩子们到医院的脚步,会勤勉些。
所谓任何人,不外乎就是患者孙女!秦嫂见多了,这钱,十有八九是孙女平时给患者的零花钱,被患者积攒下来了。
到这个份上,积攒再多钱都没用,钱能帮你跑路?才怪!能够跑路的,是人的腿。
可惜了!秦嫂咂着舌头。
可惜啥?患者牙关回归原位,紧咬着,从牙齿缝挤出三个字。
可惜你自己把腿给废了!话这么说,秦嫂眼睛却没落在患者肿胀的腿脚上。
患者晓得秦嫂话里有话,她几个子女的腿脚,关键时刻一个都指望不上。
孙女原本是不被指望的。孙女刚出生时,患小儿麻痹症,一双腿走路像是扭麻花,在奶奶背上一直长到五岁。奶奶的背就是孙女的腿。
没承想,这个最不被人看好的孙女,念书比谁都发狠,一双腿明明比不过别人,却把脚印留到天上,整日里飞机来飞机去,出息得很。
没出息的是患者的几个子女,这天约好了似的,聚到医院。
费用居高不下,患者的脸上虽说笑脸挂着,可那挂的是大把钞票啊。
一阵风般进来,又一阵云般出去,秦嫂留了心,看他们在楼梯拐角处嘀咕,忍不住做了回贼,用秦嫂老家的话说,叫偷听了人家壁根。
钱花得不少了,心尽了,要不,接回去?
是啊,这不是我们穷家小户住得起的!
接回去,说得轻巧,要我说,谁送来的,谁接回去!
你的意思是我家丫头送奶奶住院,还送出不是来了?
没说她不是,可她打我们脸了,啪啪响,你自己脸上不疼?
孙女的爸妈脸上显然很疼,嘴巴嚅动着回了一句,她有自己的主张,我能咋的?
确实不能咋的,楼梯拐角处陷入沉默。
电话是突然响起来的。秦嫂的声音,让一众人循声望去。秦嫂正旁若无人地在楼梯口接听手机。什么,让我偷偷帮你把账结了,在奶奶出院时?
那边说了句什么,这边秦嫂语气很不屑,说,干吗要偷偷呢?又不是做贼,换了我,光明正大去结账。
那边又说了什么,秦嫂这边恨不绝声。怕打脸,那就把头扎在裤裆里走路呗,起码能随时看清自己走的步子稳不稳。我不是说你腿脚有问题啊,这年月,走路没个正形的人,不在腿脚上。
挂了电话,秦嫂昂然往病房走,边走边自言自语,这贼人,做起来咋那么难为情呢?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3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