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白发终不似雪花

2023-11-20 22:43李柏林
青年文摘(彩版) 2023年11期
关键词:下雪天蛇皮袋风霜

李柏林

1那个冬天,雪好像下得比往常更大一些,父亲在大雪里踉踉跄跄地奔跑去找医生。我想,那应该是他人生中最高兴的一场雪。我就是在那個下雪天出生的。在那一簌簌雪花中,我开始了与父亲的故事。

从记事起,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就不是太好。父亲在一所乡村小学教书,收入微薄。单凭父亲那少得可怜的工资,是根本养不了我们一家人的。于是,在快过年的时候,他想到了卖春联。

父亲在学校闲置的一间屋子,开始他的“创业”。那间屋子,只有两张桌子,父亲买来很多红纸,自己拿着刀剪裁,然后找了一本写春联的书,便开始写。因为白天要去卖对联,所以只能晚上写。他经常写到半夜,然后就在那间屋子披着外套睡去。

天气好的时候,父亲就在集市上摆摊,如果碰到下雨下雪,只能收摊,但父亲总不能因为天气在屋子里耗上一天。

于是,父亲就找来一个大包,裹上蛇皮袋,背着他的那些春联,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去卖。很多村子里年龄大的老人,正为雪下得太大,无法买春联而发愁,见到父亲去了,便直接买了。一副春联很轻,可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翻山越岭,却是最辛苦的。

等到父亲走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他带着满身风霜与寒气站在门外,背着蛇皮袋,全身都是雪。他把蛇皮袋放进屋,然后在外面拍打身上的雪,帽子上的雪,还有头发上的雪。我在屋里笑着说:“呀,爸爸变成了白头发的老爷爷。”父亲还开玩笑地说:“那我给你变个魔术,马上变成黑头发。”

他用毛巾甩掉头上的雪,头发也从花白变成了湿润的黑色。

2刚上学的暑假,我特别喜欢出去玩。但是平日里操劳的父亲,总想中午休息一会儿,又害怕我出去乱跑,所以他想出来一个办法。

父亲会在午休的时候喊我去拔白头发,十根一毛钱,得到的钱就是我的零花钱。我那时候刚上一年级,这样既可以锻炼我数数,又可以让我不乱跑,可谓一举两得。而对于我来说,这是靠劳动致富,还能赚钱买雪糕吃。

那时候的父亲,才30岁出头,已经开始有了白头发,可这却成了我的生财之道。

我在父亲的黑发里寻找着白发,把那些白发一根根地拔下来。有时候,我看见一撮头发里,有好几根白发,便兴奋得不得了,感觉淘到宝了。有时候为了节约时间,我会两根一起拔起,然后哈哈大笑。经过多次试验,我还找到拔白头发的窍门。比如,后脑勺的头发拔起来最疼,头顶的头发拔起来最容易。每次拔完,我还要炫耀一番自己的战果。

于是,我每天中午都这样,寻找着白发。起初,我只能赚一根冰棒,后来,我能赚一根雪糕,再到后来,最贵的冰沙我也能买上一杯。

夏天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有位老爷爷会推车过来叫卖冰沙。我每次买冰沙都叫得很响亮,生怕别人听不见。

后来上了初中,我不好意思再去给父亲拔白头发,我们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少。

还记得下雪天,他都会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学校接我,因为成绩不好,我们之间更多的是沉默。他让我在后面撑着伞,每次我要给他打伞,他都说:“你别挡我视线,下雪天路滑。”于是,我就撑着小雨伞,坐在后面,看着他的自行车,在雪地上划出一道痕迹。看着他在风雪中,头发开满白色的花。

3我忘了在哪一刻,我发现有些雪花是拍不掉的,有些风霜将永远地留在他的头上。他也明白,拔头发已经无济于事,只能靠染头发了。于是,他开始捣鼓起了染发剂,自己在家染头发。

周末的午后,我在院子里写作业,他在旁边染头发。我看着他拿塑料袋围在脖子上,把染发剂抹在头上,然后用梳子一遍遍梳匀,最后再洗掉,坐在炉火旁把头发烤干。父亲这一染,就是好多年。

后来,他的头发也许是因为染了太多次,不再像以前那样浓密。他也感觉到,染头发对身体不好,所以便不想折腾了。可是,白色的头发终究不太好看。于是,他把头发剪得很短,在冬天的时候,就戴一顶黑色的皮帽子。他还经常跟我们夸,他的帽子有多么保暖。

如今,我已经毕业,父亲不用再为了我四处奔波。他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下雪天不爱打伞,上完课后戴着皮帽子小跑回家,在门口停下,跺跺脚上的雪,把帽子取下来拍拍上面的雪花。可是那白发,终究不像曾经那样,拍一拍,便成了黑发。

那些雪花,好像再也拍打不掉了。那些风霜,也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他变得更加沉默,即使长大的我乖巧懂事,热爱学习,他也没有再给我变过一个魔术。他的那个魔术,在一场场大雪中永久失效了。

时光更迭,他的身上,仿佛有了一个不会消失的冬天。可惜白发终不似雪花,一拍就散。而我,也终究不似少年模样。可每当想起那些我拔掉的白发,我的心里也像下了一场大雪。

温好//摘自柏林小院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稻荷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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