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伊
“我想丁肇中教授不需要更多的介绍了。”5月16日上午,在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举办的“高能论坛”上,所长王贻芳这样“介绍”后,台下掌声雷动。丁肇中一身黑色西装,头发花白但打理得利落,讲中文时慢声细语,声音不大,但笃定,说话时习惯双手合十在胸前,显示出一种从容和游刃有余。
今年87岁的丁肇中还活跃在科研第一线,是超大型国际合作项目阿尔法磁谱仪(AMS)的首席科学家。过去12年,丁肇中每天早上7点起床,一直工作到晚上七八点,不分周末,极少社交,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物理实验中。他频繁出现在各种会议、论坛和电视节目中,定期介绍AMS的最新成果。
《经济学人》杂志曾这样评价他:“高能物理中有许多超级聪明与超级自我的科学家,丁肇中在这两方面都鲜有对手。”演讲中,丁肇中用一贯笃定的语气说:“自然科学的发展是多数服从少数,只有极少数人把多数人的观点推翻后,科学才能向前走。”
丁肇中就是“把多数推翻的极少数”,他采取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实验。
“实验是自然科学的基础,理论如果没有实验的证明,是没有意义的。当实验推翻了理论以后,才可能创建新的理论,理论不可能推翻实验。过去400年,我们对物质结构的了解,大多来自实验物理。”演讲一开场,丁肇中如此强调。
在物理学界金字塔尖的人物中,人人皆知,丁肇中是坚定的实验主义者。他目前为止一共做了5个重要的实验,这些实验可以被归为两类:第一类是探索宇宙中最基本的结构;第二类是寻找宇宙的起源,横跨最微观和最宏观的领域。
第一个实验是测量电子的半径。1965年,29岁的丁肇中在哥伦比亚大学做讲师,还是个年轻而“无名”的物理学家。根据量子电动力学理论,电子是没有体积的,但1964年,美国哈佛和康奈尔大学的两个团队,通过实验得出一个意外结果:电子是有体积的。对此,丁肇中持怀疑态度。他决定自己设计一个新实验方案,重新测量电子的半径。他拿着新方案去咨询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莱德曼教授,对方给他泼冷水,“我认为你不能做。”莱德曼还和他赌了20美元。
丁肇中跑到愿意接收他的德国电子同步加速器研究所,仅8个月后,就有了结果。他用扎实的实验数据成功反驳了哈佛、康奈尔团队。后来,丁肇中收到了莱德曼寄来的20美元。
1976年,40岁的丁肇中因发现J粒子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成为继杨振宁、李政道之后第三位获得诺贝尔奖的华裔科学家。J粒子的发现是丁肇中物理生涯中的第二个重要实验。在实验设计层面,难度极大,丁肇中自己形容“相当于北京下雨时,要在每秒钟的100亿个雨滴中找到一个红色雨滴”。诺奖委员会在颁奖时也将这件事的难度描述为“在大型喷气式飞机起飞时尝试听到一只蟋蟀的叫声”。
丁肇中说:“我所做过的每一个实验,都有两个特点:学理论的人都说这个实验没有意义,学实验的人认为这么困难的实验没有人能做出来。”但他不管这些,“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不要因为大多数人的反对而改变自己的正确想法。”
和其他等待几十年才获诺奖的科学家相比,丁肇中发现J粒子两年后就获奖,被认为是“历史上最快的获奖者之一”。
凭借一次次“光辉的战绩”,丁肇中构建了遍及全球的影响力。到1979年,丁肇中领导的MARK-J实验在德国的PETRA正负电子对撞机上发现了胶子。不过,与没人预料到的J粒子不同,胶子的存在早已被预测,只是被丁肇中的实验最终验证了。此时,他已是麻省理工学院(MIT)物理系的终身教授。1969年加入MIT时,他唯一的条件是“允許在任何地方做实验”。
获得支持后,他得以在MIT任职的同时长期在欧洲工作。此时,他的第三个重要实验得以开展,这也是他牵头组织的第一个全球合作项目,共有中国、美国、德国、西班牙和荷兰5个国家的机构参与。1979年9月,《纽约时报》头版报道胶子的发现,特别提到:“27名中国科学家参加了这次实验,在核粒子的国际合作项目史上,这是第一次,也是中国的一大贡献。”
胶子的发现,开启了此后半个世纪丁肇中和中国物理学家的合作,先后有近1000名中国科学家参与了他的实验,他们回国后成为中国高能物理研究的中坚力量。
从1982年到2003年,丁肇中花了20年投入到L3实验中,这是他的第四个重要实验。L3实验共发表了300篇文章,但丁肇中仍觉得“相当不幸”,因为所有结果都与标准模型一致。他说,当实验与理论一致时,我们学到的东西是有限的。只有不一致时,科学才有新的进展。
5月16日上午的演讲尾声,丁肇中说:“做新的事情总有人有不同的意见,永远记住,人是向前走的,你不做,别人就会做,你就只能跟在别人后面。科学上的事情不能用投票来解决,我的每一个实验都遭到很多人反对,你去做,才能站到大家的前面。”
在“高能论坛”上,有提问者请他谈对撞机的未来,哪些领域可能产生新的发现,他说:“我不知道。”他从不谈论自己不了解的事情。
“回顾你整个职业生涯,哪个实验是最重要或者说最基础的?”2020年7月,美国物理联合会的口述历史学家大卫·齐格勒在一次采访中这样问丁肇中。他没有犹豫地回答:“20年或40年后,如果人们回顾我所做的事情,唯一值得一提的可能就是AMS实验。”这是他的第五个重要实验,也是耄耋之年仍全身心投入的唯一工作。
AMS是第一个发射到太空中的磁谱仪,也是目前在太空运行的最强大、最灵敏的粒子物理探测器,它的终极目标是寻找暗物质和反物质宇宙,如果成功,它将真正揭开宇宙的起源之谜。
1995年4月,AMS的第一次飞行实验获NASA批准。AMS的发射计划曾一度被从航天飞机的任务清单上删除,但丁肇中没有放弃这一计划。他向众多美国议员游说,陈述AMS的重大意义,以通俗易懂的方式把一个复杂的科学问题解释清楚。
2007年,在丁肇中的请求下,美国能源部组织了一次评审会。丁肇中要求必须找世界上第一流的科学家来评审,不出所料,评审会上参与的人最后都同意做AMS。
2011年5月16日,一架航天飞机载着AMS-02正式升空,运送到国际空间站。起飞前几天,丁肇中独自想了好几个钟头,回忆过去16年里的每一个重要决定——如果不能肯定万无一失,就不能让它起飞。
由于国际空间站的退役时间进一步延迟到2030年,AMS-02也将继续工作一段时间。这也意味着,丁肇中还无法退休。丁肇中现在常驻日内瓦的AMS办公室,隔几周回一次MIT,每天和全球各地的同事在Zoom上持续数小时开会,以审查实验的方方面面。“你不能想当然。十年没出问题,不代表明天就不会出问题。”丁肇中接受齐格勒采访时说。
“所以,现在每天你都在为可能出现的问题做准备?”齐格勒问。
“是的。”
紫云//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23年第19期,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