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匪
一阵松快。水流划出饱满的弧线落在两脚前,欢脱地往地势低处淌,飞快钻进沙地,只留下一道印。亚丁长舒一口气。风歇了,上面透亮透亮蛋清色的天,下面起起伏伏望不到头的赤砂地。天地中间,是亚丁,蹲在砂岩背阴处,光着屁股。身后响起动静,细微急促,好像疾风吹过灌木丛树梢。
亚丁提上裤子,迎向声音——是她的羊。一个红色卷毛团,歪歪斜斜地朝她跑来,黑鼻头凑近她的脸湿漉漉地一抹,整个贴在她胸口。亚丁手顺着背脊一遍一遍摸,口里反反复复念着羊啊羊啊。
娘说,亚丁太宠羊了,把羊搞得腻歪得不行。
整个龙骨尔,就这么一只羊。都说在太奶奶小时候,坐在毡包里都能看到牧羊人带着几百头大羊从门口奔突而过。隔老远,就觉得大地震动,卷起漫天红沙,好像天上的赤色大河奔涌而来。
亚丁从没想到有一天她能得着一头羊。
那天她抱了羊一宿。十五年一晃,亚丁长成了大人。羊只大了一丢丢,才长到人膝盖。
亚丁四处打听养羊的心得:牧羊的老人都走了;大大小小砂岩洞上的壁画被风毁了;各家能找到的毛线画都脏旧得看不出个样子。她回想当时给羊的那人嘱托过:喝液态净水,晒太阳,遛弯儿。简单得很。羊趁她仰面平躺着时,踩到她身上,神气活现,大眼肆无忌惮地往她脸前凑。多精神的一头羊!亚丁的脑子转过弯来。她的羊好得很。
脖颈的提示器发出蜂鸣声。亚丁匆忙往回走,去毡包里提桶。春天起,要打水就得跑去几公里外。原先的井彻底枯了。
出毡包时撞到娘,她本能地转肩护住了羊。
“你慢点!”娘喊。
“我设了时间。这个晚了,下面就全乱套了。”亚丁要学外边的人做事有条理、有計划,买了提示器设好时间表——哪个点该干什么,哪个点该干完。龙骨尔人不懂时间,不懂一块亘古就有的东西怎么能切成等分。亚丁不一样。她横下心要学会按时间表干活,将来好去外边闯荡。
水位又下去一些。亚丁先往井里投一包解固剂,等井里固体水液化,放桶没入水面,打满,往上提。天空下一片齐齐整整灰绿色灌木方阵盖在赤砂上。外边人热心帮龙骨尔治理沙地。捐一棵树的钱,植树机就种一棵灌木。灌木吃水吃得厉害,它们在,其他草就长不了,但外边人不知道。亚丁挠头,下面两只手插进兜里,一些蓝色粉末跟着掉出来。龙骨尔人管这个叫蓝晶,一种沙地细菌,用来做解固剂和分解清洁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孩子中间流传着蓝晶能阻挡灌木的说法,于是总有小孩背着大人偷偷在灌木边界撒蓝晶。
最近羊懒懒的,也不知是怎么了。亚丁想让它见见其他的羊,她也想见见有许多羊的世界。
奶奶留下的毛线画又被翻出来。娘看她翻弄,还搭手帮她翻出了编织机。亚当翻来覆去看着手上的毛线画,和龙骨尔所有毛线画一样,这是一个斜截圆锥体。毛线谜一般复杂缀连又有规律地重复着这种缀连方式,最后在三个面上经纬交织出形象生动的图案。即使时间和细沙让毛线褪掉不少颜色,还是能认出上面大大小小的羊。
蜂鸣器响了,要去洗蓝房子了,明天站长会来检查。亚丁怏怏地拿上工具往外面走。
“你别又去折腾,挨家挨户问人家要毛线画看。”娘猜出她的心思。
亚丁第一次见羊,就在蓝房子里。也是在那儿,造房子的人把羊给了五岁的她。那人叫李数,外边人,来龙骨尔做维护和勘测。李数长得好看,可惜是个残疾,只有一双手。他说要给龙骨尔每家建蓝房子。他刚到龙骨尔时发现哪儿都没有厕所,下决心走之前一定要让每一家都用上厕所。亚丁明白了个大概。可大小解为什么非要弄个盒子把自己关进去。有目光才会羞耻,可谁会去看?亚丁咬住唇,她知道自己说不明白。
李数十五年前就走了。他造的厕所现在还在,大家叫它“蓝房子”。龙骨尔人都不用,嫌它费水、费蓝晶。每次上边派人来检查前,才挤出一点蓝晶和水去清洗蓝房子。
没遇到羊之前,亚丁几乎没抱过什么,娘一天到晚好多的活儿片刻都停不下,爹跟着天上的铁跑一年也回不了两次家。再说了,龙骨尔人不兴抱。日头毒,身体贴身体都觉得难受。
“ 你有没有听到—— 那是什么声音?”“爬虫还有兽在地里折腾。龙骨尔的动物都在地下。”除了羊,但它们已经没了。“就像血液流动的声音。我一个人在太空执行舱外任务时,也这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亚丁半睁开眼,也不知道是梦见,还是回想,总之又见到了李数,和五岁的她一起坐在这儿说话。她想起李数跟她说地球上的水是流动的,天空是蓝色的。
他说话时,她一边拼命想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一边忍不住为这个人难过。
最文字的力量小说谷他离开地球,一个人到太空勘测可以用的行星,直到任务完成或者燃料用完才能回去。“在外边的时候你就一直一个人?”
亚丁问。李数不说话,手伸进鼓鼓囊囊的那个兜,掏出一团红色卷毛。卷毛轻轻动了一下,露出晶亮的眼睛还有鼻头。亚丁再也移不开眼了。
“我有它。这是能在各种重力条件下生存的新品种。”
红毛球突然站起来。亚丁手伸到一半又吓得缩回去。她盯着那毛球,毛球也盯着她,尾巴摇得那个欢。“是羊?”
“是狗。地球上……”
“真是羊啊!和毛线画上看到的一个样!”
“在这儿叫羊啊?什么毛线画?”
亚丁给他看毛线画,大概是在李数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她给他看毛线画,连带编织机的等比例模型。用娘的话说,这模型虽小,用它也是可以织毛线图的。
李数眼睛一亮,接过模型,又拿起上面夹着的一张打了很多洞的卡片看,小心翼翼摆弄着,突然“啊”地叫起来。
“洞眼打得那么整齐,一定是有意的。编织机根据打孔卡片的孔洞来控制经线纬线,还有第三个方向线条的上下关系。这张卡片是机器储存记忆的地方。
机器靠它记忆学习处理抽象的指令,完成复杂的运作。这是程序。所以,龙骨尔文明已经有了自己的计算机。”
李数的话飓风一样刮过。
程序、指令、计算机、龙骨尔文明,亚丁想说龙骨尔没人知道他说的这些。李数想要模型,亚丁给了他,换来沉甸甸热烘烘的身体——羊。
“给我?”亚丁不敢信。
“嗯,你给了我模型嘛。”
“ 那你呢, 一个人不要紧?”
“不要紧。我还可以……”
李数说了什么?好像是说他会回来。有一天他会回来。每次到这时候,亚丁的梦就会醒来。
上午联络站的站长来检查蓝房子。亚丁和羊在毡包后面种蓝晶,听到娘向站长抱怨蓝房子费水费事。站长一边打着哈哈,一边仔细检查蓝房子。例行检查没啥问题,站长打招呼要走。
亚丁抱起羊,拦在站长前面。“捎我一段。”
“去哪儿?”
“你那儿。”
“哪儿?”
“ 联络站。我要发个信儿。”
“别闹了。我那个联络站早就不顶事了。”站长虚笑着,看向娘,“之前不是帮你发过吗?
是给那个李数吧。一点回音都没。当初明明是他们给我们建联络站要求保持通讯顺畅。外边人就是这样,造这个造那个都不当真。”
“我就问你,每次检查完蓝房子给他们报不报信?”
站长不接茬。亚丁转身坐上他的铁皮车,两只手抱羊,两只手牢牢抓住座位。
天黑透了,站长才把亚丁送回来。这一次,亚丁是看着站长把自己的信儿发出去的。从羊眼神不好起,她就托站长帮她发信,她问李数羊怎么了,该怎么办。没有回音。回来的路上她四只手紧抱住羊。羊抬起眼皮,用鼻子找着亚丁,找到了,深深看了一眼亚丁,眼皮重重落下,好像就此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开。
娘说躺下睡吧,她才醒过神,原来已经坐在家里。“不要瞎魔怔,迟早的事,羊跟人一样会老。”娘给她盖上被子。
可是娘懂什么?她也没养过羊。十五岁的羊怎么算老?羊的鼻头真有意思,湿漉漉黑乎乎,布满细纹,和人的指纹一样。有时候亚丁想,要是以后龙骨尔沙地上羊群遍地,她也能凭着鼻头纹路认出她的羊。昏昏沉沉没睡好,半夜不知道哪里毡布裂了口子,沙灌进来。亚丁捂住口鼻,羊突然抽搐几下,白色糊糊从嘴里涌出来。亚丁急忙扶起它,拍背,清理口鼻。等羊不抽了,她腾地站起来。“你去哪儿?”娘在后面叫。
“ 找爹去。万一他有法子。”亚丁掀开帘子,抱着羊冲进夜里。
四
下了车,娘推着她进到爹的帐篷。娘简单说了个大概,问爹有什么法子救羊。
爹常年在外面捡铁,她从出生起就没见过几面。“你能联系到外边的人吗?”亚丁哽住,“爹不是一直在捡天上掉下来的铁?外边人用这些铁来勘测龙骨尔,测出的数据总得上传吧?能不能再捎带个信儿?”
“早没了。”爹挠头,“都好多年了。这些铁好久没有人管,现在只有植树机还管用。我们能靠捡铁过日子,就是因为这些铁都报废了,好多人都说,外边的人不管我们了。”
“不管我们?”
“以前说龙骨尔可能会派上大用处,后来好像外边的人改主意了。”爹和娘说着不相干的话,羊还在她怀里,紧贴她的胸膛。她能感到它的心跳,和她的心跳着同一个节奏。
“我就想知道怎么救我的羊。”亚丁揉鼻子,“还是那么小,和刚来的时候一个样。”
羊身子一颤,它立起来,歪脸蹭阿爹的手。一下,两下,三下,用掉了它全部力气,羊软软地顺着亚丁胳膊滑下来。
回到毡包,风也停了。亚丁蒙头翻出织布机和毛线画,开始拆毛线画。就这么一幅老人留下的毛线画。亚丁找到线头没有半点儿犹豫地往下扯。娘不说话,蹲下来帮她抓住毛线画。
亚丁一边拆一边盘,线团盘成球。另一双手里抱着的羊一动不动。
她早该想到的,有一天她的羊会孤零零地死去,在它身上联结的过去和将来,外边和龙骨尔,自己和李数,还有她和羊的十五年。这就是生命,可又比生命多出好多,纷纷乱乱,牵扯得人疼。
当初在龙骨尔,她想尽办法也没找到会养羊的人。现在,她费尽功夫也问不到怎么救羊。
回家路上她问娘会不会使编织机。“我要织毛线画,把我的羊织上去。完完全全按它的样子,以后也不会忘,永远。”
“试试吧。不过可能没多余的毛线。你得把现成那幅拆了。
龙骨尔的毛线都是老人传下来的,小一代拆了老一代的毛线画织自己的。你奶奶说,做毛线的本事失传很久……”
亚丁不在乎。有毛线就行。
她盘好毛线,架起编织机,跟着娘一步步学。她把羊放在腿上,托起那颗小小的头颅放好。它是龙骨尔最后一只羊,是亚丁第一只羊,从小到大她们都在一起,它将她和世界联结在一块儿,又完完全全信赖依靠她。
亚丁学会了编织, 一针一勾连,经线、纬线、纵线有序交织。她的羊就快上到毛线画上了。那是她的羊,全宇宙最好的羊,十五年过去仍然又暖又软美得很。娘望着亚丁,望着亚丁的泪水滚滚落下,心疼得很。她想,那可是水啊,眼睛里流出的水。
如同随风撒播的蒲公英种子,共有一百二十名人类受命前往太空, 在浩瀚宇宙中寻找适合成为深空量子通信中继站的星球。他们独自一人驾驶飞船,面对不可知的挑战。李数就是其中一员。除了寻找中继星球,中继星勘测人员还要对沿途所有联合星球开展数据实地收集以及設备维护,综合评估将这些星球改造成中继站的可能。
在一颗名叫龙骨尔的伽马级小行星上,李数用他的陪伴犬从当地人手里换来一台他们的打卡编织机模型。那台机器除了传统编织功能,似乎还具备初级的记忆储存系统和自动化功能。李数推测它可能是一台电子计算机。如果是这样,那就意味着当地文明已经发展到相当高的阶段。为了证实猜想,他利用业余时间摸索编织机的使用方法,但失败了。
龙骨尔星的各项数据汇总计算结果都表明,这个星球不适合改造为中继站,李数放弃了。他继续在上亿颗如太阳般的恒星和它们的行星中间航行,寻找一颗百分百适合作为人类深空量子通信中继站的星球。
就在前两天,勘测人员发现中继站行星的消息辗转传到他这里。李数在静默中品尝着这个消息。巨大的幸福,巨大的迟来的幸福落在他身上。终于,他可以回家了。当时他正在整理杂物——为了确保有充足的燃料返航,减轻飞行负重。那台编织机模型突然动了。原本挂在机器上的三个维度的彩线受到某种召唤交织成一个毛线斜截圆锥体。李数看不懂上面的图形,编织机继续输出狂乱的颜色。与此同时,打孔卡片的卷轴转动,卡片读卡位上的孔洞位置和数量发生了变化。李数下意识拿起卡片,透过孔洞去看毛线画。他认出了那个图像——亚丁的“羊”。
李数忽然意识到,被他当作计算机的龙骨尔编织机,其实是一台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通讯机器。曾经在龙骨尔星上普遍运用的古老技术,因为生活方式的变化和某种物种的灭绝,被那里的人彻底遗忘了。人类当然也不会想到,这个未开化之地上,曾经拥有过他们梦寐以求的基本粒子远程通讯技术。在毛线的微管里运动着的粒子,能够与遥远天际的粒子发生纠缠并改变它的状态。
人类差点与这项技术失之交臂,全力以赴在太空铺展量子通讯通道的同时,却对手中已经拥有的装备和成熟技术视而不见。人类只能接受他们愿意接受的事实,任何与他们既有的智慧链条不能连接的事实和想象,他们都看不到。好在,一只羊的图案延长了李数的智慧链条。
现在,他接收到了信息。李数毫不犹豫地修改了航向参数,向龙骨尔星飞去。“你知道在量子力学里,测量不是一个单纯的显示过程,而是参与到系统的演化中。从这个意义上,亚丁对一只‘羊的爱就是一次测量,它参与到两个文明的演化过程,改变了深空通讯技术和人类的未来以及整个宇宙的命运。”李数对身后的克隆陪伴犬说道。
之妙//摘自《上海文学》2023年第8期,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