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大读天文

2023-11-20 22:43方和斐
青年文摘(彩版) 2023年19期
关键词:南大天文学天文台

方和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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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学的时候,我对天文学所知不多。高中教学楼废置的圆顶实验室,磨毛了边的《天文学新概论》《通俗天文学》,撑起了此前我对星空的全部想象。懵懂且巧合,我被全中国最好的天文学类专业学校南京大学录取了。

院里大一开课不多,不过是高等数学、英语、计算机这几门课程。但单单是一科微积分,就让乍入“高等”大门的我冷汗涟涟。几百人的大教室座无虚席,晚到一点儿,连过道里都坐满了人。

教学院长开学时说:“老实说,天文研究考验的是毅力,即便数理基础没那么突出,也能有用武之地。有人没受过科班训练,照样能成为天文学家。但既然在南大,我们就希望学生不要在这方面落下。”

“落下”永远是相对的。对我来说,感受到“人外有人”是现实。我问一位学长能不能分享考高分的技巧,他说:“我在高中得过物理奥赛金牌,你们现在考的题,我三年前就能做满分。”

我曾以为高考是神灯,擦亮它后就能拥有魔力,实现一切梦想。但神话破灭以后,很多人还盼望着在别的洞窟里抓到新的精灵。寻之不得,便日日被惶恐煎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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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在拓展学生认知上煞费苦心。有一门课专门请中国最有名的天文学家轮番举办讲座,学期末还组织了一次到上海天文台访问的活动。

最震撼的时刻当属目睹射电望远镜。65米口径的天马射电望远镜屹立在旷野上,顶天立地,雄姿英发。机房里的机箱隆隆作响,指示灯像科幻电影里的场景一样闪个不停。这就是我们将要经历的科研生活吗?回程的大巴车上,每个人都激动不已。

学校里的天文爱好者社团正在放映露天电影《超时空接触》。我们睁大眼睛看着屏幕上的朱迪·福斯特,她头戴耳机,倚在雪佛兰敞篷车的引擎盖上聆听外星信号,英姿飒爽。这只是一部科幻电影里的镜头,但对我们来说,好像真切地看到了十几年后的职业道路。

进入大学后,我对“天文人”这个群体更全面的认知,基本都是从老师们的可爱之处得来的。犹记得在一节天文探秘课上,陈鹏飞老师扛着一根大竹竿进了教室——他习惯用竹竿代替激光笔为我们授课。他讲太阳物理领域的历史性难题,讲历辈大师的卓越贡献,讲到最难解、最兴奋之处不禁眉飞色舞地说:“这个时候,我来了!”

还有一节高能探测课,邱科平老师回忆自己在欧洲南方天文台任职时观测的体验:星河静默,漆黑的夜路伸手不见五指。稀薄气压下,等待观测结果出来的紧张时刻,心脏咚咚狂跳。

我急切地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投身其中。大二时我们上观测课,在天文台里熬到凌晨两三点。深秋的夜晚清澈而寒冷,我们喝咖啡压住睡意,掐着表猛抄电脑上的数据。几百光年外的恒星,一颗一颗变成屏幕上清晰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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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大, 对文学素养的培育,不只局限于文学相关专业。

有一学期我选修了董晓教授的俄罗斯文学课,他上课从不带讲义,每次3节课连着上,从作家生卒年到作品原文倒背如流。他讲到普希金诗歌的音乐美,言不尽意,干脆用俄语高声吟诵数首。

在他口中,托尔斯泰一改悲天悯人的面容,契诃夫摘掉了小丑逗乐的面具,屠格涅夫牵起了鲁迅和郁达夫的手。

文学自有其真实的脉络,而学者口述的“亲历感”,是看多少有关文学的节目都无法与之比拟的。

比起闷头苦读,学术理念的传承更为珍贵。教近代史的刘握宇教授温文儒雅、风度翩翩。他说:“我要讲的是普通人的历史,是母亲、农民、小演员、作家等人的历史。”他上课从不用课本,考试只设问答题,且答案不论对错。我犹记得他出的第一道题目:历史有无规律可循?

老师们尝试帮我们建立一种与历史、人类、社会的深层联系。这是天文教育的一部分吗?不算是,至少不是学院有意的安排。但专业教育与通识教育相辅相成,二者如水乳交融,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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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某一门课的,都是对这个领域有深入了解的专家。教理论力学的谢基伟老师,开普勒卫星上天前,用他发明的方法找到的系外行星数量全球第一;教球面天文学的朱紫老师是陕西天文台的前副台长,也是天体测量领域的权威,经常参与国家相关领域的重大决策;教天体力学的周济林老师是《三体》的超级粉丝,他发起了“觅音计划”,寻找外星文明……

教授们的身份首先是科学家,其次才是老师。因此,他们所教的课、用的书、布置的题,都不拘泥于考试。

空间天气学报告,处理美国航空航天局官网发布的监测数据;天体力学作业,画太阳系天体的庞加莱截面;学活动星系核,每周读一篇英文顶级期刊文章;量子力学试卷上的压轴题不是习题册上的题目,而是复现关于石墨晶体论文的真实计算。

苦寒之于梅花香,有时是必要不充分条件。

大三那年春天,院里召开早期科研训练的结题答辩会。有一位同学使用目前最好的观测数据,对大质量恒星形成区的分子谱线进行了研究。这是一项非常繁重的工作,我偶尔到他寝室串门,他要么在纸上计算,要么在电脑屏幕上运行着代码编译器。答辩无疑很成功。提问环节,连答辩老师都忍不住问:这些全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我有时候想,追求排名靠前的学校,究竟想获得什么?倘若将虚荣心忽略不计,不过是优美的环境、丰富的资源、高人的指点、广阔的前景而已。

一位师姐在事件视界望远镜(E H T)核心课题组做交换生,在人类第一张黑洞照片发布会之前,导师在同师门学术交流时,给了我一张从师姐那里得到的半成品黑洞照片。那时候图像最终处理方案还未确定,橘红色的光环和终稿还略有差别。我非常激动。我们的课题与黑洞密切相关,依靠这张照片上视界半径的长短,或许就能颠覆人类沿用百年的广义相对论。

事件视界望远镜的官网上写着:“In a n e c h o.(在事件视界中,物质被引力吸入并形成巨大能量旋涡的过程)”100年前,爱丁顿用一张日食照片证实了广义相对论,让他和爱因斯坦一炮而紅。他的弟子戴文赛漂洋过海回到中国,开创了生生不息的南大天文系。

100年后,我们这些爱丁顿和戴文赛的弟子再次站在巨人肩膀上,携崛起的国力与新的愿景,希望能再现百年前的伟业。

南大天文系建系70周年时,中国国家天文台报请国际天文联合会,将宇宙中一颗小行星命名为“南大天文学子星”。但是微信朋友圈里,没有人因为这条消息而太过激动。

在我的记忆中,毕业前留下的最后一幅画面是我和室友们登上天文台拍合影。九乡河亮晶晶地盘旋在远方。那是青春的粼粼闪光,比任何星星的名字都更为珍贵。

之妙//摘自《读者》(原创版)2023年8月刊,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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