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陆游去旅行

季春燕

1

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寒假。我一个人宅家，坐在电脑前上八年级网课，走神的时候，抬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有一种孤独叫：院子里连棵枣树也没有。我把从图书馆借的书都看完了。剩下每天能做的事，就是打开电脑上网课，不过我在网课软件上遇到了一个有趣的家伙。他的头像是个无线信号标志，他说他的中文名字叫陆游，他那边是乾道六年，他要开始一段新的征程，去一个叫夔州的地方。

自从疫情暴发，这个世界就变得很魔幻。不论是通往纳尼亚王国的衣橱，还是国王车站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我常常一个人来回穿梭。所以我不介意是现代人穿越成了陆游，还是宋朝人陆游要来开直播刷流量。

我吃着方便面跟他闲聊，面条淡而无味。他却说他在那边吃着炙羊肉和樱桃煎。隔着屏幕我闻到了他那里的炙热香气，还有散发出的夏日气息。

我猜这个陆游是老妈的小号。小时候，我们就一直玩这样的游戏，比如，我们一起穿越去体验罗马生活，一起去远古部落探险，还跟那只我们俩编出来的猫一起，去非洲做病毒猎人。不过自从我上了学，她又换了工作，越来越忙，她就不怎么管我了。

陆游问我在干吗。我还能干吗，学周树人，看院子里并不存在的枣树；像英子那样，看街市上骆驼的大板牙；假装是小王子，坐在自己的星球上，一天看四十三次日落。

我困在了我的星球，照顾着几只老仓鼠，就像小王子照顾玫瑰花。爸爸媽妈都是医务人员，常常几天不能回家。爷爷奶奶只能在监控里远程照顾我，于是我成了国宝级熊猫，每天在家庭网上直播吃喝拉撒睡。陆游在那头安慰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面吃完了，我要去上课了。陆游想了想说可以带我去旅游。他那里是乾道六年闰五月，初夏，他要从绍兴出发去夔州。我可以一路跟他一起走。

不过第二天我起晚了，而陆游那家伙是黄昏时候才上线的。他说昨天有太多朋友给他送行，他喝醉了。他的船明天一早出发。他还跟我说和朋友道别后，晚上一路走回来，从夜市买了燃肉、干脯、香糖果子等好多他喜欢的零食。我说我要做作业，不高兴跟他说话，最讨厌凡尔赛的人了。刚刚跟妈妈发微信，她还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第二天我一早就起来了。打开电脑，陆游已经上线了，他说他已经出发了。整整一天，他一路都给我直播。他写道：乾道六年初夏，江边的风把船帆吹得鼓鼓的，两岸景色不断变换。中午码头卸货的人在柳树荫里睡觉，等着商船过来。市集的摊贩卖着鱼、西瓜和草帽。到了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江面上，牛车拉着满满的麦子往城里赶去。船家从岸上买了鱼回来。乌梅茶在炉子上煮着，盛在洁白的瓷碗里。月亮在东山升起。

陆游就这样开始在江上漂着，我却还在家待着。晚上跟妈妈微信，她说她下周就可以回来了。

2

第二天一早陆游那家伙又出发了，中午到了一个小镇，他上岸游玩去了。天气很好，阳光从云层中漏出一丝丝金色的光芒，寺庙藏在竹林中，风吹过，竹子在风里弯下腰，又抬起来。我每天低下头做作业，抬起头上网课。偶尔看到窗外，有云飘过。人类的感情不相通啊。

陆游说他在寺庙吃饭，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有趣又有味。吃完在江边散步，鱼贩用细柳枝串着捕上来的鱼，浸在清水中，沿街叫卖。每斤一百文，很便宜。我说我好久没吃过鱼了。

接下去，每天我都听陆游给我讲他旅途的见闻。他问我一个人怎么样，我说挺好的。我计算着妈妈回家的日子，就像英子想着去看海，就像骆驼祥子想要一辆自己的车。

某天，我问他到哪里了，他说今天到平江，晚上宿在枫桥，就是《枫桥夜泊》的枫桥。我问他听到夜半的钟声了吗，他说也许有吧。

我说你是不是有点难过，他说还好，他在船上认真看书，然后听着桨声、水流声。船上还有炉火，杯中的茶水微温，一切都很好。我想他心里还是有点难过的，就像我一样。

终于等到了周末，妈妈说要回家，我上完课，赶紧做好作业，泡好茶，等她回家。我要告诉老妈我很乖。晚上，陆游上线，问我怎么样，妈妈回来了吗？我说还没，大概还没下班。他说陪我一起等，反正他看书要看到很晚。我说不用了，如果太阳下班，她还没有下班，那可能要等月亮下班，她才能下班了。

我睡得迷迷糊糊，好像听见老妈回来了，或许是做梦，可能只是我太想她了。不过早上我起来，就闻到了牛肉抱蛋的香味，老妈还把橙子切出了凤尾造型。我感觉整个世界都恢复正常了。

我告诉陆游这个好消息。不过他说他那里正在下雨，昨天晚上大风，有一艘船翻了，后来拖到岸边去整修了。今天船工都不起航，等雨停。他听着雨，看着书，感觉挺好的。

老妈问我跟谁聊天，我说陆游。我跟老妈说我们这几天的游历。老妈开启了古诗文植入模式，她跟我说陆游从绍兴到四川夔州，一路写了本游记，叫《入蜀记》。我赶紧停止跟老妈交流。不过我想等回学校了，我一定要去图书馆找这本书。

老妈回来天气就变好了，阳光从窗子里洒进来，把一切阴霾都照亮了。老妈在洗洗晒晒，风轻柔地吹着，像是春天的味道，连老仓鼠也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

傍晚的时候，老妈带我去小区绿地散步，晚霞穿过树梢，光线在层林间跳跃，我告诉老妈，我跟陆游也一起看过无数次夕阳，听过岸边鱼肆的叫卖声。

老妈听着，然后她说《血疫》里有一个非洲老酋长说过一句充满智慧的话：病毒让我们分离，但人类的天性却并非如此。我们总是想要拥抱彼此，而这正是他们为之努力的。我喜欢老妈意气风发地给我讲她的专业和理想。那时候，她眼里总是闪着光。

第二天老妈又要去上班了，我又回到了我一个人的星球，不过还有陆游这个家伙，陪我一起看夕阳落下。

3

乾道六年六月十五日，陆游告诉我，今天他换小船上岸，岸边叫卖声随着柳浪起伏。一会儿，一群小孩子围住他，让他买莲子、菱角。他只好心疼地数着钱串，然后一路背着装满莲子、菱角的袋子，边走边吃。

乾道六年六月二十日，他说中午吃了点汤饼，下船买了点茶叶，虽然只是粗茶，但是在炎热的廊棚下喝，非常解渴。傍晚小雨，上岸进古刹歇息，看到雀儿正避着雨，一走近，哗哗地散去。他一个人站在廊下听雨。

老妈走后的第一天，我做完了英语小报；老妈走后的第二天，我开始写日记。我告诉陆游我家仓鼠的故事，我记下我自己量的身高，我完成了英语对话视频。

陆游每天都和我分享旅途的经历，我告诉他爸爸妈妈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家里的曲奇和面包我一点都不喜欢吃。他问我甘草冰雪凉水吃不吃，一种宋朝的避暑饮料。我说这个可以，要加荔枝冻，三分甜。他说要求还挺高。我问，送外卖吗？然后就听门铃响了，原来是老妈给我叫了大鼓米线。

陆游那里的行程，已经到了乾道六年六月底，他告诉我在练湖看到的合欢花，开在夏夜的晚风里，清香绵绵不绝。他说他在岸边的小酒馆，喝着冒牌的新丰酒，醉到了第二天中午。

我告诉他我今天学会煮面了，我告诉他我每天去楼下跳绳，我告诉他我把家里的《昆虫记》又翻了一遍，春天了，那些虫卵都要孕育出新的生命了。

他说他喝了建安的茶，真是天下一绝，还写了新的诗，问我要不要看。我说不要，还劝他没事别老写诗，免得我们要背很多。

有时候，我好奇，陆游头像背后是谁，我猜他一定是个孤独的人。一个孤独的人，读着另一个孤独的人，在八百多年前写的游记，然后分享给第三个孤独的人。或许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对抗孤独。

有时候，我会想念久违的校园生活，每年学校都会举办各种科技节、艺术节和社团活动，我们八年级的长廊里摆满了自然摄影照片、复古的油画和各类模型。中午休息时，老师们在图书馆的空中花园喝咖啡，一排排的图书沉浸在光影里。

我喜欢中午泡在图书馆，管理员吴老师很喜欢我，常常给我留着窗边的位置。同样有这个待遇的是历史刘老师。历史刘老师总是找那些大本的厚厚的书，她是实习老师，在写毕业论文，总是坐在一个窗边的位置。

窗子外面有一棵很大的玉兰树。在中午的阳光里，那些藏在书柜上的书本被打开，文字带着时光的气息，跳跃出来，带着我走过一段长长的路。我看《骆驼祥子》，看《昆虫记》，看《城南旧事》。我很喜欢那些书上画过的痕迹，铅笔的，波浪线的，红色墨水的，那些读过的痕迹，是一段阅读时光的记忆，我会知道，也有人跟我一样，为这些文字心潮起伏。

在一个黄昏，陆游跟我讲宋朝的历史，讲他对北伐的愿望。他说人总是要满怀着希望去做一些事情，一定要努力，不管能不能做成。我努力地点头，鼓励他加油。

他突然问我，那北伐后来成了吗？我不想拿失败打击他，于是告诉他，我历史课没好好上，什么都不知道。

他很生气，说怎么能不好好上历史课。他说你知道历史有多美吗，我们可以看到过去，看到我们来时的路，看到无数的人生。在历史的长河里，因为你的回望，你看到文明如水流不止，生生不息。

我委屈地点点头，其实我喜欢历史，因为我喜欢历史老师。她还在实习，可是她跟老妈一样，讲到自己热爱的专业，眼睛里就会发光。

陆游在江上走着走着，他那里已是秋天，他告诉我，今天天气极好，小童把书橱里的书拿出来放在舱板上晒着。他想起了儿时读书的时候，他说他可是学霸。他问我作业做完了吗。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忙问他晚餐吃什么。他说今天吃鱼，明天吃鱼，后天还是吃鱼，鱼又多又便宜。我问他快到了吗。他说没有，道阻且长。他问我要辅导作业吗，他可以帮我讲古诗文。我非常感谢他，然后拒绝了。

4

最近爸爸妈妈好像没那么忙了，回家次數增多了。我跟陆游说，陆游也很开心。到了六月，我们又回到了学校，教室里的绿萝枯得差不多了，同学们一下子都蹿高了，男孩子变声了。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初夏的味道，在校园里弥漫。在这个漫长的假期，日子过得像远古一样悠长。然而陆游竟然陪我一起走过了这段漫长的旅程，而那本游记现在应该在图书馆的某个地方。

中午吃过午饭，阳光照耀，图书馆安静而美好。图书馆的吴老师夸我长高了，语文老师和物理老师依然在研究咖啡拉花。空中花园的花草恣意生长，在初夏的阳光里。

历史刘老师笑着跟我打招呼，她抱着厚厚的一叠书来还。吴老师一边扫描，一边跟她闲聊说：“你论文答辩都好了？”刘老师笑着点点头。吴老师说：“听说疫情期间，你都在努力准备研究生考试，录取了是吧？”刘老师腼腆又害羞地笑笑。我缠着她，问她：“那毕业后是不是要离开我们？那我中午来这里看书就碰不到你了？”她笑着说：“就算离开了，我们也是心有灵犀的好朋友，对吗？”我认真地点点头，心里有点伤感。

吴老师摸摸我的头：“她是个爱看书的姑娘，你也是个爱看书的姑娘，今天要借什么书？”我看到吴老师手里拿着历史刘老师刚刚归还的《入蜀记》，瞬间我就明白了，是谁和我一起走过了这漫长的旅程。

我从吴老师手里借过这本《入蜀记》。我跑着去追历史老师，图书馆的过道是一段历史文化长廊。我穿过长廊，跑过长廊那些历史人物：屈原、李白、杜甫……我看到在空庭中站了很久的李白，一个人看着月亮；我看到杜甫在饱经离乱的时节，看尽江南的落花；我看到中年的王维，在雨中看着山果落下……原来真的如刘老师说的，在历史的长河里，因为你的回望，无数人会与你相遇，你会看到他们感怀、落泪、寂寞、嬉戏……

我追上历史老师，朝她晃了晃手里的《入蜀记》，冲她眨着眼睛。她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捂着嘴笑起来，很可爱的样子。

我说：“那个……可不可以请我吃一份甘草冰雪凉水？”她大笑起来，认真地说：“要加荔枝冻，三分甜吗？”

李倩//摘自《少年文艺》2023年第7期，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