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请再试一次

阴绯

从医20年，我常常在患者及家属濒临崩溃的时候给予安抚，在他们发生矛盾的时候给予调解，在他们歇斯底里的时候默默忍受……唯独在救治这个彝族小伙子的妻子时，我感觉自己是获益者。

患者是个极度消瘦的彝族女孩，身高1.6米，体重不到60斤，当时是被背入病房的。我看了一下入院证——右下腹包块待诊。这是个比较棘手的患者，我必须和一线医生一起完成第一次医患沟通。

几分钟后，一线医生身后跟进来一个一样瘦小的彝族男孩，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有着高原地区住民特有的清亮。男孩用非常不标准的汉语对我说：“所有人都叫我不要管她了，叫我背回家去等死，但是我舍不得……她现在明明没有死嘛，最后我去求了全村的长辈，挨家去磕头，然后全村给我凑了两万块钱；家里的老人对我说，无论能否救得活，也就只有这两万块钱了，你要是实在不甘心的话，就带着这两万块钱背着你老婆去州里边找个医生再试一次……”

虽然话说得结结巴巴的，但我能感受到他眼中的坚定。我首先给他提了一个建议：“两万块钱呢，现在还用不到那么多，你先交五千块钱，我们尽可能在五千块钱范围内，先看看能不能给你查清楚，然后再谈下一步治疗方案。”

3天后，初步诊断考虑还是肺结核及肠结核穿孔形成的冷脓肿。目前情况外科干预风险高，如果开腹处理的话，可能预后更差，我们只有先保守治疗一段时间看看再说。

几天过去了，女孩除了生命体征比来的时候平稳了一些，其他病情没有明显变化。一线医生查了费用，差不多五千元，接近我给他做出承诺的这个数额了，我有点忧心忡忡……

我把这个小伙子叫到办公室，“你看现在花了快五千块钱了，我觉得疗效不是很理想，下一步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没有？”

男孩迷惑不解地看着我說：“没有啊，我觉得疗效很好啊。”

“哪里好啊，你看那个包块的大小一点都没有好转，晚上还是在发烧……”

还没有来得及说到辅助检查的指标也没有明显的变化，男孩就打断我说：“但是她开始吃饭了，医生，她吃饭了嘛！”

又几天过去了，有天早查房我突然发现女孩坐起来了，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也梳成了麻花辫……那一刻，我松了一口气，渐渐地各项指标也开始好转了。

又到了该复查C T的时候，我希望同时看看女孩的肺部和腹腔的情况，但是两个部位的C T费用又太贵，科室里有人出主意能不能做一个部位，但是把两个部位一起给看看。

我到了C T室和检查的医生商量，医生不太同意，因为从医院的管理程序上是不允许的。“能不能只看一个部位，做C T的范围宽一点，然后把我想看的内容一起给了解一下？报告只出一个部位？”C T室的医生考虑了一下说可以。医生一边检查一边问我：“是你的熟人？”我给他介绍了这对夫妻的情况，同时说到患者的费用现在很紧张，能省点儿算一点儿吧。C T室医生听了没有说话。

结果等我拿到报告的时候，发现他不仅多看了一眼，实际上把肺部和腹部都做了完整的C T，算是送给我们了……我去C T室交涉的过程，并没让男孩参与，毕竟这虽然是好事，但是并不符合管理规定，我也只是很含糊地跟他说减免了一些费用。

复查结果非常好，年轻人的生命力终于让病魔退却了。在大家开心之余，我又隐隐地有一丝担忧。

目前女孩是在康复，但是那么重的腹腔结核感染，意味着她可能会终身不能自然怀孕；而一个没有生育力的家庭，在彝族的部落里将会承受相当大的压力。毕竟娶妻生子是大部分家庭的正常轨迹，这个男孩能够承担这个结果吗？

我把小伙子叫到走廊上，准备就这个问题试探一下他的态度。他看我凝重的脸色，立刻紧张起来。当弄明白我表达的意思之后，出乎意料地哈哈一笑，同时重重地说了句：“医生，她已经活下来了嘛！”这一瞬间，这个瘦小的男孩变得无比高大，我心里悬着的石头也咯噔落地了。

20多天过去了，女孩的情况趋于稳定。我和男孩商量说：“可以把我们的治疗方案，带回县医院继续治疗。”男孩开心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出院的那一天，我在门诊。

忙碌中抬起头来一看，男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诊室里，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我问他：“回家的注意事项、要复查的内容，你知道吗？”

“知道。”

我笑了一下说：“那快办出院去吧！”

突然，男孩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就一直这样弓着背、低着头、倒退着，走出了我的门诊办公室……

病房有时候就像舞台，病痛、金钱、亲情、道义的累加压力犹如聚光灯，常常把一个人性格上的优缺点放大，很多患者及家属会在高压下表现出自己个性上最极端的地方。这个男孩，年纪轻轻却默默地诠释了责任与担当，让我们这些见惯人情冷暖和生死的医生都赞叹不已。

张秋伟//摘自医学界消化频道，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