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姚家渡的夜校开办起来以后,姚家大院的一对姐妹花,人称大小姐、二小姐,可算是抢占了风光。
每日晚间,那花朵一样的姐妹俩,打着灯笼打小街的老宅深巷里走出来,如同一对翩翩起舞的彩蝶,轻盈的步态,舞动的裙裾,时不时地闪现在橘红色的光影里。尤其是二小姐,她走在灯笼前头的亮光里,修长的腿,以及她脚上那双绛红色的羊皮靴,都在灯影中亮给了小街两边的人家。
大小姐说二小姐:“哪有你这样抢在光影里行走的!”
“嘛?”
二小姐满脸疑惑。
大小姐说二小姐不知羞,迈着个大长腿,老是往光影里照耀自己。
大小姐没好说二小姐,女儿家,可不能那样去张扬。
大小姐把手中的灯笼交给二小姐,让她打着灯笼,她走给二小姐看。
这样一来,也就是二小姐撑起灯笼时,人家大小姐只在灯笼后面的光影里,踩着灯笼光圈的边缘走,脚尖儿时不时地露出那么一点点,且一闪一闪,如同小猫伸出粉嫩的舌尖舔嘴角似的。
事后,姐妹俩回家跟奶奶说起她们晚间打灯笼的事。
奶奶听了,握过大小姐的手,说二小姐:“你姐姐是小姐,你就是丫鬟。”
奶奶还嘱咐大小姐:“你以后的日子过好了,别忘了帮衬帮衬你妹妹。”
二小姐当时就翻起了白眼珠儿,她质问奶奶:“你怎么知道我以后的日子就过不过我姐姐的?”
奶奶说:“这人呀,生就了骨头,长就了肉。什么人什么命,一个蛤蟆一个罄(窝)。”言下之意,你拿捏不好小姐的步态,可不就是端茶、倒水、打灯笼的丫鬟。
不久,奶奶埋到后山上了。她看不到二小姐给大小姐盘发式、抹胭脂、弹床铺的那些生活琐事。但奶奶的话,偏偏印证了大小姐是小姐、二小姐是丫鬟。大小姐倚窗思风景时,二小姐却习惯于拧着抹布擦窗棂。大小姐的一笑一颦都颇具魔力,很吸引人,二小姐却甘愿围候在大小姐的身边做“护卫”,做“跟屁虫”。
小街上,有人察觉到姚家姐妹是风景,便给她们编出一首顺口溜——
满天看的是星斗
满街看的是俩妞
大妞二妞好清秀
一个扭来一个走
……
他们说的扭,自然是说姚家大小姐的步态轻盈好看。
姚家的大小姐比二小姐年长三岁。姐妹俩一起上夜校的那一年,大小姐年方十七,二小姐还不到十五岁。但二小姐的身条很高,她若是背过身去,与大小姐站在一起,不熟悉她们的人,很难分辨出哪个是大小姐,哪个是二小姐。
姚家,在姚家渡那边算不上什么豪门大户,但姚家世代书香。只不过,姚家的女孩子以前不让进学堂。
可眼下,政府提倡男女平等。姚家的那一对姐妹花,出落成了一对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们便双双进夜校,接受新文化、新知识的教育。
夜校请来的先生,是鹽河北乡贾先生。那人是晚清的秀才,学问很深。但他来夜校授课的知识却很浅。他教大家“天地人和”,姚家的大小姐、二小姐相互对对眼睛,似乎都认识贾先生教的那些字儿。
姚家姐妹虽然没有进过正规的学堂,但哥哥弟弟们的书本她们是翻过的。她们懂得《百家姓》《女儿经》《金刚经》。甚至,会打算盘,会背诵“人之初,性本善”。
姚家姐妹虽说腹有经纶,但她们每晚都坚持到夜校来听贾先生授课。
明晃晃的汽灯底下,除了贾先生指着黑板一字一句地教大家认字能吸引住大家的眼神,姚家那对姐妹花斯斯文文地坐在那儿听课,也在吸引着大家的眼睛。
应该说,那一时期,好多来夜校听课的富家子弟。他们不完全是因为贾先生的课讲得深入浅出才来听贾先生的课,而是因为课堂上有姚家那样一对耐人寻味的姐妹花,他们才争先恐后地前来抢占座次。譬如说,盐区驻军白团长家的大公子白连山,他已经在江宁学堂读过中学了,而今又来听贾先生的课,目的就是每晚能见到姚家的那对姐妹花。准确一点说,他是为姚家的大小姐而来呢。
“真是烦人!”
姚家大小姐能感觉到白家大公子对她的好。二小姐比大小姐小两岁多一点,她却丝毫没有那样的感觉。
女孩子的芳心,如同初夏时节的新麦。有道是“麦熟三晌”。三天前,还是青青的麦穗儿,两日暖风吹过,那青涩的麦穗儿自然就成熟羞黄了。
姚家的二小姐就好比那尚未成熟的新麦,只差两晌的暖阳风,她仍然沉浸在青青的“灌浆”期。大小姐可不是她那样的,男生们向她打个响指,撩个媚眼,她都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意思。
晚间上课时,白家大公子早早地为她们姐妹俩抢占好了位置。二小姐可倒好,她不是坐在人家中间,就是扯上姐姐坐到后排或是旁边的座位上去。白家大公子给她们俩准备好课堂上写字的纸张,二小姐不是给划到桌肚内,就是当作废纸给扔到地上。要么,放到屁股底下,去垫衣袂裙摆。
放学以后,白家大公子打着手电筒送她们俩回家,二小姐偏说手电光晃花了她们的眼睛,让他赶快把手电光关掉,一点都不领他的情。私下里,二小姐还与大小姐嘀咕,说白家大公子真是自作多情!
有天傍晚,白家大公子捧着一束鲜花,围在姚家院墙外面打口哨,想约大小姐出来。
大小姐不想搭理他,便支使二小姐:“你去把那只夜猫子轰开。”
大小姐说的“夜猫子”,是指在她们家院门外“呜里哇啦”打口哨的白家大公子。
二小姐也烦那个“方脸蛤蟆”。背地里,二小姐总是说白家大公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二小姐问姐姐:“你让我去跟他说什么?”
姐姐说:“随便你,只要能把他轰走,别让他在我们家门外‘呜里哇啦乱叫唤就行。”
二小姐得到姐姐的指令后,气呼呼地来找那个手捧鲜花的白家大公子,问他:“你是不是来给我姐姐送鲜花的?”
白家大公子赔着笑脸,连声说:“是是是。”
“是什么是?”
二小姐脸色一板、再板,极度藐视地瞥着白家大公子,说:“你先回去找个镜子照照,然后再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来给我姐姐送鲜花!”说完,二小姐嘴唇一撇,斜了白家大公子一眼,转身就把自家的院门给闩上了。
回头,也就是姚家二小姐回到房间,与姐姐说起她恶语中伤白家大公子时,笑得她趴在被垛上直打战。
二小姐跟姐姐说:“当时,我真想把他怀里的鲜花给夺下来,掼到地上踩一踩!”
大小姐莞尔一笑,说:“你拉倒吧,那鲜花又不是送给你的,你凭什么给人家夺下来,还要掼到地上踩一踩呢?”
大小姐那话,一下子把二小姐给噎在那儿了。是呀,白家大公子那鲜花,确实不是送给她二小姐的。她凭什么要去给人家夺下来,还要掼到地上踩一踩呢?再者,一件原本与她不相干的事儿,她个二小姐,为什么要去没头没脸地痛斥人家一番?转而又想,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姐姐不被那个人所纠缠嘛。可这会儿,姐姐怎么又同情起那个“方脸蛤蟆”。这可是二小姐没有想到的。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更是让二小姐做梦都没想到呢。
三天后的一日晚间,大小姐说是去茅房,可大半天不见她回来。二小姐跑到院子里去找她,忽然发现她与白家大公子在院门口的花墙边正抱在一起亲嘴儿。
那一刻,二小姐气不打一处来。她下意识地摸过地上的一块土坷垃,冲着他们扔过去。
瞬间,惊跑了他们这一对儿。
回头,等大小姐回房睡觉时,二小姐反插上房门,半天不想让她进屋不说,二小姐还趴在被垛上莫名其妙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