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父亲的遗址

2023-11-19 19:59七焱
青年文摘 2023年1期
关键词:牧马考古队院坝

七焱

我和采茶小姑娘谈鲜茶叶价格的时候,考古队的老师正带着6名学生从旁边经过。

“90元一斤,多一分钱我都不会收购。”我的语气坚定。

小姑娘将塑料袋小心敞开,露出翠嫩的茶芽,这是她在茶园一天的采摘成果。“你自己看嘛,这么鲜的独芽叶子,是制仙毫茶的上等原料,100元已经很便宜了,我等着回家交钱才卖这价格的。”她也不依不饶。

我摆摆手,气定神闲地望着牧马河,不再跟她讨价还价。

考古队里一个女大学生多嘴,看了我一眼,说:“老板,小女孩采茶不容易,10块钱的差价就别从人家身上抠了。”

其他几个学生也跟着帮腔,我面子上抹不过,只得大度地说:“行,要不是看茶叶不错,我才不给这么高的价呢。”

付过钱,拎着那袋鲜叶往回走,我心里不太舒服,倒不是为多掏了10元,而是因为最近做什么事都不顺。

穿过竹林,再上一截短坡,就到了自家院坝,将鲜叶倒进竹篦晾开后,天色已昏黄。我坐在窗下的台阶上发呆,平整的水泥院坝边沿有一块不规则的凹坑,就像我此时的心情。

老家西乡出好茶叶,但名气比不上南方名茶。我这次放弃西安的工作回来,就是想继承父亲的衣钵,制出口感纯正的“午子仙毫”。加上本地助农政策的扶持,我信心倍增,大有不干出一番事业不罢休的豪情。

可第一步还没走完,这满腔的豪情就被消磨殆尽了。

制茶是个需要丰富经验的技术活。因此,我上个月回来,专门跟着一位口碑很好的制茶老师傅学制茶,钻在茶厂里没日没夜地学了半个月。

但等我回家独自操作时,却常常顾此失彼,手忙脚乱地制出一锅茶,色泽和口感全是下品。我心里直打退堂鼓,怀疑自己不是干这行的料。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停在夜空,我不由得怀念起父亲。父亲当年是远近闻名的能人,什么都会干,尤其是制茶。少有他那样能制得一手好茶的人,老师傅们都连声称赞父亲制出的茶叶“难得”。不忙的时候,父亲就背着我下到牧马河去捉鱼、摸螃蟹,我还清楚记得我们父子俩抓着乱扑腾的鱼在河水中欢快地大笑的樣子。

我10岁那年,父亲突然去世,这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我时常坐在院坝的台阶上,回忆父亲在世时的一点一滴。如果父亲还在该多好呀,他会陪着我一起在茶香漫溢的屋子里炒茶,会传授我每一个环节的诀窍,会在我深夜累了时炖一碗鲜美的鱼汤……

又一夜在我幽远的思绪中过去了。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起床,一出门,就看见考古队的师生下河去玩水了。

距离我家一里路的地方就是著名的“李家村遗址”,经常有各地学者过来考察,同时被这里旖旎的风光吸引,忍不住下牧马河玩水。牧马河看起来逶迤秀丽,某些河段却暗藏危险,一旦碰上暗滩、激流,极易发生事故。我朝河岸喊:“回来!不要命啦!”几个学生循声回望,看见我在招手,就上了岸。带队老师是个中年大叔,跟我道歉说,是他安全意识不足,看到河水清澈就只顾着玩了,幸亏我及时制止。他又问我:“看你也就20来岁,做什么工作?”

我应付着回答:“因地制宜,做点茶产业。”

老师来了兴趣,说难怪昨天下午见我在收购鲜叶,又想跟我回院坝坐下来好好聊聊,让我讲讲年轻人怎么回乡创业,他回学校后好讲给学生听。

于是我带他们回了院坝,给每个人泡了一杯茶,大家围在院坝中央闲聊。

刚落座,老师就注意到院坝边沿那处不规则的凹坑,后面聊天时又多看了几眼,终于忍不住问我:“水泥地面凹下去那块是怎么回事?”

我说:“不知道,当年刚修院坝时,水泥还没晾干,不知什么物体落在上面,就成那样了,这么多年也没修平整。”

老师带着学生过去,蹲在凹坑旁边,指着说:“你们刚学过田野考古,从这个浅坑边缘能看出什么?”

刚开始学生都疑惑不语,在老师的不断提示下,一个男生忽然说:“这里是人体的肘部,这里是臀部。”“对,这是一处人体倒下的压模。”老师总结完,几个学生又仔细看了看,纷纷点头表示明白。我站在他们身后,感觉四肢慢慢冰凉。

回座后,见我心神不宁,考古队的师生也没久留,喝了两口茶就告辞了。我赶去新屋找到母亲,问她水泥院坝边缘的凹坑是怎么留下的。

其实我差不多已经猜出来了。父亲离世前我家正在修院坝,他走的时候,院坝里的水泥还没晾干。这些年,每次我提出要把那块凹坑填平的时候,母亲都神情忧郁地反对,这样一联想,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

母亲坦白,那片凹坑是父亲留下的。

当年,父亲为给家里多挣点钱,白天去山上的茶园采茶,晚上整夜不休地炒制出来,炒茶间隙还把土坝院子修成了水泥地面。只是,他太累了,一天凌晨炒完茶出屋后,一头栽倒在刚修的水泥院坝上。

那些天所有人都忙着送别父亲,等家里恢复平静时,父亲在院坝水泥上留下的凹坑已经凝固。母亲对父亲怀着深深的眷恋,后来她常常对着这处凹坑倾诉或者流泪。但她从未忍心告诉我,怕我伤心。

我坐在凹坑边,抚摸着每一处细节,仿佛再次触摸到父亲粗壮的臂腕、坚实的腰背。

我对着凹坑跟父亲讲这些年上高中、读大学、在外打工的经历,讲现在回来遇到的困难和迷茫,一直讲到深夜。我希望父亲给我回答。抬起头,夜空星辰闪烁,仿佛父亲在对我眨眼;低头,竹林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父亲温柔的语调。

眼泪不停地往下淌,最终我放声痛哭,也正是在这肆意的宣泄中,我突然得到了答案。父亲所有的辛劳都是因为爱我和母亲,为了给我们更舒适的生活。而母亲,这些年隐忍而平静,从不跟我提起父亲,也是因为爱我,怕我忧思伤身。

跟父亲最好的重逢,就是继承他的爱。我不会再从小姑娘那里抠10块钱的差价,不会再对远道而来的考古游客冷言以对,也不会再动辄向母亲抱怨……我相信,爱是生活的动力,能让我克服遇到的一切困难。我终将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潘光贤摘自《读者》(原创版)2022年第10期,豆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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