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谁人不知梁思成,却很少有人知道中国建筑学的另一座高山——童,这个站在梁思成背后的男人。
童自幼不苟言笑,家教严格的他学习刻苦,是当年第一位考进清华的东北学生。一进学校,童便认识了梁思成。梁思成参加了合唱团,童则以绘画而全校闻名。
他的旅欧日记《童画纪》,取名“赭石”。据说,这是他最喜欢的颜色——像他的性格,深沉、厚重。但并不是古板,一如赭石,太阳一照,五彩斑斓。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童的《江南园林志》。薄薄的161页里,扎扎实实藏着无数经典巨作,里面不仅有精妙的绘画,还蕴含着深厚的古文功底。当年,梁思成读完《江南园林志》后,兴奋地给童写信,表达钦佩之情:“工作如此透澈,文笔如此简洁。”
1930年,正在美国工作的童收到了梁思成的电报,邀请他到东北大学任教。没有任何犹豫,童选择回国。此时的东北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没过多久,林徽因回到北平养病,梁思成赴京主持营造社。于是,童毅然接任了系主任的职务。
他很快意识到担子的沉重。“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大学宣布解散。所有人都忙着逃命,但童没有急着走。他召集建筑系的30名学生说,先去关内,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的。他把自己的全部工资拿出来,给学生当路费。随后,他委托朋友把封锁在学校里的石膏像和梁思成在英国买的400张教学幻灯片提取出来。而后,他带着这些宝贝登上了火车。车至山海关时遭土匪袭击,司机被击毙,童跑到车头,开动火车,带着全车人脱离了险境。
这几乎电影情节一般的传奇经历,童并没有大肆宣扬,他心中一直惦记的,似乎只有梁思成的幻灯片。在随后的战争岁月里,他曾经失去过不少珍贵的东西,但贴身带着的,始终只有这些幻灯片。它们陪伴着他,见证着他,辗转从北平到上海、从南京到重庆,直到解放后,他把幻灯片交到东北工学院院长张立吾的手里,说了一句:“我带它走过两万里,历经了20年,现在物归原主吧。”
他也始终没有忘了那些学生们,是他的呼吁,让中央大学和大夏大学接纳了这批学生;是他的呼吁,让在沪建筑师同意义务为学生补习功课两年。他的家成了学生们免费的自习教室,直到他们毕业找到工作。连梁思成也不得不感慨,童是东北大学的“一线曙光”。
1979年,南京工学院建筑研究所成立,童担任副所长,逐渐恢复学术工作。他每天早上5点起床看书。等到学校图书馆开馆,他步行30分钟到学校——20世纪30年代回国之后,他就不坐人力车,认为这样是剥削人。学校打算给他配汽车,他说:“汽油宝贵,不要浪费在我身上。”后来因为生病,实在走不动了,他勉为其难妥协,但只同意用三轮车,并且要他的儿子、当时已经50多岁的电子系教授童林夙蹬车。
童林夙领教过父亲的原则。上大学时,父亲出差到北京,约他中午12点到中山公园见面,他因故迟到了10分钟。父亲对他说:“你迟到了,我今天没时间了,明天你再来吧。”
从1979年到1982年,童人生的最后几年时光,几乎是在和时间赛跑。他像疯了一样,要把那些年的荒废补回来:《新建筑与流派》《苏联建筑》《日本近现代建筑》都是这一时期的著作。
还有一件事刺激了他。20世纪70年代末,童接待歐洲的一个代表团,外宾们说,中国园林是从日本园林脱胎而来。童决定再写一本英文书,告诉全世界,什么是中国园林,这便是《东南园墅》。为了写这本书,他对医生说,吊水的时候,不要戳手,因为手要写字。住院的时候,他也带着书稿,想起来就写,连刚动完手术也不例外。
1983年3月,病势已经加重,他仍旧在病榻上口述《东南园墅》的结尾。孙子童文看了这本书的原稿,老实回答自己看不懂。
童抓紧了孙子的手,身体剧烈颤抖。良久,他缓缓说了一句:“后人总比我们聪明。”
3月28日,这颗不苟言笑却又温柔善良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最喜欢童的一句话:一个好的建筑师,首先应该是一个好的知识分子。有独立的思想,有严谨的学风,有正直的人品,才会有合格的建筑设计。
正如电影《一代宗师》里所说,人活一世,有人成了面子,有人成了里子。有人是阳光中的花朵,有人便要做泥土下的根基。如果说梁思成是中国建筑学的面子,那么童则当之无愧是中国建筑学的里子。他赭石般严肃的背后,是踏踏实实的耕耘,是不言回报的付出。他甘于做梁思成背后的男人,背面敷粉,烘云托月。
我们应当崇敬面子,也应当不要忘怀里子。
(摘自《从前的优雅》,上海三联书店,洪钟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