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淘淘
2023 年3 月28 日,享誉世界的日本音乐家坂本龙一去世,终年71 岁。
对许多人来说,坂本龙一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以及为电影《末代皇帝》的配乐都是耳熟能詳的经典,人们亲切地称呼他为“教授”。从早年的电子音乐,到后期的电影配乐,再到近些年的纯音乐专辑,他的个人风格永远是强烈的,并且一直用音乐去映照当下的世界。
从2014 年至去世,坂本龙一先后罹患咽喉癌与直肠癌,一直在与癌症做斗争的他并未停止创作。今年1 月12 日,他刚发布新专辑《12》。
他曾经说:“我想制作我死了以后还会有人听的音乐。”
1952 年,坂本龙一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父亲是著名的文学编辑,从事出版工作。母亲是一名帽子设计师。可想而知,他也有着不错的艺术嗅觉和鉴赏品位。
坂本龙一自3 岁开始学习钢琴,小小年纪就迷恋上斯特拉文斯基和巴赫。在照顾幼儿园的小兔时,他写出了人生的第一首歌《小兔之歌》。在坂本龙一自传《音乐即自由》中,他动情地回忆说,那是他第一次强烈地体会到音乐所带来的喜悦。
但对当时年幼的坂本龙一来说,这喜悦尚不足以使其明晰未来的道路。终其一生,他都喜欢去尝试未知,走尽可能多的路。在回忆录里,他说无法想象自己从事任何一种固定职业。在小学的时候,老师让同学们写下“我的志愿”,身边的同学有的写“首相”“医生”,有的写“空姐”“新娘”,只有坂本龙一想了半天,写下了“没有志愿”四个字。
这种迷惘和摇摆持续到了初中。青春期的坂本龙一是个十足叛逆、中二、放飞自我的天才少年。他会仅仅因为校服好看而认真读书考学,约女孩出去不是去看电影而是去参加游行示威。他写情书不写“我爱你”,而只写了一句波德莱尔《恶之花》里的话:“你就是主宰死囚命运的刽子手。”但他也养成了非常不错的阅读习惯,中学时一直排在学校图书馆借书数量的前十位。
他还迷恋上了披头士与滚石乐队,为他们复杂而精致的声音着迷,更惊异于这些创作者坦率不羁的自由表达。直到偶然从舅舅的收藏夹里遇见德彪西,坂本龙一惊觉找到了“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德彪西是一个特殊的印象派音乐家,他的音乐总有一份东方的含蓄与轻柔,有一种孩童般的纯澈与宇宙般的辽阔、深沉。在那些直击自然、生命的音符里,坂本龙一与德彪西相遇,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
1978 年,26 岁的坂本龙一与高桥幸宏、细野晴臣三人组建了乐队“Yellow Magic Orchestra(YMO)”。三人团队中,因为坂本龙一的学历最高,高桥幸宏给他起了“教授”的绰号。1983 年,乐队宣布解散,从此,坂本龙一开始专注于音乐创作与电影配乐。
坂本龙一说过:“我的内心一直向往不会消失、持续不坠、不会衰弱的声音,如果用文学来比喻,就是永恒。”如果声音会消失、会衰弱,那么什么不会呢?
思想不会。坂本龙一是“以乐载道”理念的贯彻者,他把音乐与人性、生命、社会等深刻的内涵联系在一起并完美呈现。
他1997 年的作品Discord乃是因卢旺达难民而发,世纪之交的歌剧LIFE 蕴含了环境与社会问题的思考,新世纪首张专辑Chasm 写的是美军入侵伊拉克。而近年来,渐趋投身环保、热衷反核运动的他,作品也向着环保音乐倾斜,Out ofNoise 专辑中处处皆是冰雪融化与流水之音。
坂本龙一早年的乐队YMO对后世的电子乐、hip-hop 有开创性的影响,但他的成名作,还是1983 年为电影《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创作的配乐作品《圣诞快乐, 劳伦斯先生》。那时YMO 正好解散,坂本龙一应大岛渚导演之邀参演了《战场上的快乐圣诞》这部电影,顺带要来了写配乐的工作。
当时,日本电影出配乐一般只需几天,大岛渚导演慷慨地给了他两三个月时间,谁也没想到,这个宽松的要求居然开启了一条伟大的道路。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一曲既出天下闻名,贝托鲁奇导演随之而来,邀请坂本龙一参演电影《末代皇帝》并做电影配乐。
除了在影片中饰演一名日本特务,坂本龙一在极为有限的时间里交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完美答卷:两个星期,44 首配乐,无一不是精品。其中,皇妃文绣在雨中离开了溥仪的家,扔下雨伞出走的配乐Rain ,第一次给影片工作人员听时,所有人互相拥抱,喊着:“太美了。”因为这部电影,坂本龙一捧起了奥斯卡最佳配乐的奖杯。
成名后的坂本龙一,曲风依旧多变,而主题渐趋收拢,大抵可归纳为“环保”“反战”与“向生命致敬”。即便没有深厚的音乐鉴赏力,坂本龙一的经典作品也能够让你为之动容。
坂本龙一将对万物生存宿命的悲悯融进音符,冶炼出对灵魂返璞归真的崇敬。他采撷这个星球上的每一种声音:冰川死去时的呻吟,垂钓的微澜,树叶落地的声音,雨水打在鸟儿羽翼上的声音……万物更迭,生死交替,自然流淌,你无法预测下一个音的走向,但旋律与节奏的交辉与接洽,自然得仿佛没有人为痕迹。
2008 年,坂本龙一前往格陵兰岛,目睹了因全球变暖导致的冰川融化。冰雪的断裂声和水流声深深留在了他的记忆里。回去后,他在专辑Out of Noise里镌刻下了那些声音。“当人类加诸大自然的负担超出大自然容许的范围,受害的是人类,大自然不会感到任何困扰。生活在冰山和海水世界的那期间,我不断感到人类是多么微不足道。”
在2011 年福岛核电站泄漏后,致力于环保与反核的坂本龙一在2012 年就去那里为灾民演奏音乐,小心细致地对待从海啸里打捞出来的钢琴并弹奏它,说那声音是与大自然的对抗。谁也不知道那时的福岛究竟安全了没有,核辐射剂量还有多少。
2014 年,坂本龙一确诊了咽喉癌三期,严重的病情让他一度暂停了音乐生活,直到2015年8 月方才回归。
2020 年春天,武汉疫情暴发,坂本龙一在直播平台上为中国观众献上了30 分钟的音乐演出。半夜12 点,超300 万人一起观看。坂本龙一用刻着“中国武汉制造”字样的吊钹进行表演,手上的黑色马林巴槌是用医用橡胶回收制成。他将支持融入表演中,在结尾化为一句汉语:“大家,加油!”
这样一个人叫你相信,他对灾难与苦难的长期关注是超越国籍、民族与地域的。
终其一生,坂本龙一未曾停止过思考,“音乐与艺术能为灾难做什么”。他在专辑Chasm里用5 首曲子反思战争,2 首涉及环境问题。比如名为War &Peace 的这一首, 就收录了20人不同语调的录音,重复着歌词:“战争是最佳游戏,也是最惨生活。”
天有不测风云。2021 年,坂本龙一又罹患直肠癌。两年来,他辗转几家医院,接受了6次手术,即便如此,他依然希望像他敬爱的巴赫、德彪西一样,持续创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坂本龙一始终在用自己的才华反哺着这个世界,想做出属于未来的音乐:“100 年后,人们还会听的音乐,这就是我想做的音乐。”
我们相信他已经做到了。
(摘自“新周刊”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