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好好说再见

焦晶娴

中学生麦迪难以相信，屏幕里用表情符号和她聊天的，竟是两年前去世的父亲。

两年来，她和母亲搬了家，换了新学校。母亲好不容易走出悲痛，新恋情进展顺利，突然出现的麦迪的“父亲”打乱了这一切。他用“嘴唇”“问号”“男人”“地球”，拼凑出只有他和麦迪母亲才知道的定情诗：“何地何故，我吻了何人的唇。”

这是电视剧《万神殿》对未来智能科技的设想：剧中“字符律动”公司研发出一种技术，用激光把人脑层层剥离，将人的意识数据化，储存在硬件中，成为“电子灵魂”，被称为“UI”（uploadedintelligence）。

几番周折拿到“父亲”的完整代码后，麦迪将他接入服务器，自己戴上VR眼镜和感应手套，再一次“摸”到了父亲。

在“UI”的世界里，“死亡”被重新定义。只有“意识”的备份数据全部被删除、成批的服务器机箱被切断电源，一个“UI”才算真正“死亡”。孤僻的麦迪因找回父爱而快乐，然而“非人非机器”的“父亲”，则被空虚、孤独，以及无法自我认知的痛苦淹没。

影视剧中很多类似的“重生”桥段，并非为死者，而是为生者的执念量身打造。科幻剧《上载新生》中，男主角的女友是个控制狂，把死后被上传的男主角当作她的“电子宠物”。《黑镜》第二季中，女主角在男友离世后，购买了面貌、思维和男友一致的实体机器人，以陪伴她生下男友的孩子。

看着这些科幻设想，总让人感觉像是坐在超高速列车上，窗外的风景扭曲但真实。令我好奇的是，如果真有科技手段帮忙，人们最终会如何接受“离别”？

现实生活中，我们习惯用物品留住回忆。现今手机相册里和失联多年同学的合照、视频，从朋友圈共同好友那里瞥见的前男友近况，总能让人感慨“死去的记忆突然攻击我”。可以说，数字时代，无孔不入的“电子印记”，让我们面对“离别”时更加力不从心。

然而，再精密的虚拟设计也只是“替身文学”。“一厢情愿”无法取代“双向奔赴”，正如《万神殿》中麦迪母亲对丈夫说：“没了你的触摸、微笑和拥抱，就永远不是你。”

“爱”有保质期，因为它的物质性载体无法不朽。但生命的有限性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在墨西哥的亡灵节，人们会通宵达旦载歌载舞，在路上铺满黄色万寿菊，庆祝生命周期的结束。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墨西哥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说：“死亡才显示出生命的最高意义，是生的反面，也是生的补充。”

《万神殿》中，麦迪曾回忆两年前父亲去世那天，她感觉身边路过的每辆车、每朵云都像是假的。但第二天她的感觉颠倒过来，意识到父亲为她遮挡过的风雨，“我终于看清了真实的世界”。

影片结尾的一次战争中，虚拟世界里的“父亲”损耗殆尽，麦迪的VR眼镜下淌出泪水，她再次失去了父亲。但她变得比原来更坚强，获得了保护家人的勇气。

如果无法完成告别，我们就会永远沉浸在依附关系里。剧中一位“UI”在被销毁前，反对丈夫将她重新上传。她想留住自己的记忆，而不是一遍遍被覆盖。

米兰·昆德拉说：“遇见只是一个开始，离开却是为遇见下一个开始。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人类喜欢穩固、追求不朽，试图用AI技术预测死亡，举着相机想要“记录一切”。如何面对数字时代的死亡？或许最重要的一点是“忘记不朽”。

（摘自“冰点周刊”微信公众号，萝卜叶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