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学医的时候,老师问:“人和动物在解剖形态上的最大区别是什么?”有人说:“是站立行走。”老师说:“不对。大猩猩也是可以站立的。”之后是五花八门的答案,有说是懂得用火,有说是劳动创造了人……
先生见我们混沌不悟,自答道:“记住,是表情啊。地球上没有任何一种生物有人类这样丰富的表情肌。比如笑吧,人类的近亲猴子勉强算作会笑,但只能做出龇牙咧嘴一种表情。只有人类,才可以调动面部的所有肌群,调整出不同的笑容,比如微笑、嘲笑、冷笑、狂笑,以表达自身复杂的情感。”我在惊讶中记住了老师的话,以为是至理名言。
近些年来,我开始怀疑老师教了我一条谬误。
乘坐飞机,起飞之前,每次都有空姐为我们演示一遍空中遭遇紧急情形时,如何打开氧气面罩的操作。我每一次都凝神细察,但从未看清过具体步骤。空姐满面笑容地伫立前舱,脸上很真诚,手上却很敷衍。我分明看到了她们脸上悬挂的笑容和冷淡的心的分离,升起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我有一位相识许久的女友,原是个敢涕泪滂沱、敢笑逐颜开的性情中人。几年不见,不知在哪里读了淑女规范言行的著作,同我谈话的时候身子仄仄地欠着,双膝款款地屈着,嘴角勾勒成一个精致的角度。粗一看,你以为她时时在微笑;细一看,你就捉摸不透她的真表情,心里不禁有些发毛。她是那样吝啬使用她的表情,虽然她给你一个温馨的外表,却没有丝毫的温度。
遇到过一位哭哭啼啼的饭店服务员,说她一切按店方的要求去办,不想却被客人责难。那客人匆忙之中丢失了公文包,要她帮助寻找。客人焦急地述说着,她耐心地倾听着,正思谋着如何帮忙,客人竟勃然大怒了,吼着说:“我急得火烧眉毛,你竟然还在笑。你是在嘲笑我吗?”
“我那一刻绝没有笑。”服务员指天咒地对我说。看她的眼神,我相信是真话。“那么,你当时做了怎样一个表情呢?”我问。
“喏,我就是这样的……”她侧过脸,把那刻的表情模拟给我。
那是一个职业女性训练有素的程式化的表情,眉梢扬着,嘴角翘着……
表情肌不再表达人类的感情了,或者说它们只表达一种感情,那就是微笑。
我们的生活中曾经排斥微笑,关于那个时代我们已经做了结论。于是我们呼吁微笑、引进微笑、培育微笑,微笑就泛滥起来。荧屏上的男女主持人无时无刻不在微笑,以至于使人不得不产生疑问,我们的生活中真有那么多值得微笑的事情吗?
微笑变得越来越商业化了。他对你微笑,并不表明他的善意,微笑只是金钱的等价物。他对你微笑,并不表明他的诚恳,微笑只是恶战的前奏。他对你微笑,并不说明他想帮助你,微笑只是一种谋略。他对你微笑,并不证明他对你的友谊,微笑只是麻痹你的一重帐幕……
这样的事见得太多之后,竟对微笑的本质怀疑起来。亿万年的进化,我们的身体本身就成了一本书。
人的眉毛为什么要如此飛扬,轻松地直抵鬓角?那是因为此刻为鏖战的间隙,我们不必紧皱眉头思考,精神得以豁然舒展。人的上眼睑肌为什么要如此松弛,使眼裂缩小,眼神迷离,目光不再聚焦?那是因为面对朋友,可以放松警惕敞开心扉,放松自己紧张的神经,不必目光炯炯。人的口角为什么上挑,不再抿成森然一线?那是因为随时准备开启双唇,倾吐热情的话语,饮下甘甜的琼浆。
因为快乐和友情,从猿到人,演变出了美妙动人的微笑,这是人类无与伦比的财富。
记得小时候读过大文豪雨果的《笑面人》,一个苦孩子被施了刑法,脸被固定成狂笑的模样。他痛苦不堪,无时无刻不在笑——这是一种刑罚,它使“笑”这种人类最美丽、最优美的表情,蜕化为一种酷刑。
现代自然没有这种刑罚了。但如果不表达自己的心愿,只是一味地微笑着,微笑像画皮一样黏附在我们的脸庞上,像破旧的门帘沉重地垂着,完全失掉了真诚善良的原始含义,那岂不是人类进化的大退步、大哀痛?
人类的表情肌除了表达笑容,还用以表达愤怒、悲哀、思索、惆怅以及绝望。它就像天空中的七色彩虹,相辅相成,所有的表情都是完整的人生所必需的,是生命的元素。
当然,我绝不是主张人人横眉冷对。经过漫长的隧道,我们终于笑起来了,这是一个大进步,但笑也是分阶段,有层次的。空洞而浅薄的笑如同盲目的恨和无缘无故的悲哀一样,都是情感的赝品。
有一句话叫作“笑比哭好”,我常常怀疑它。笑和哭都是人类的正常情绪反应,谁能说黛玉临终时的笑比哭好呢?
痛则大悲,喜则大笑,只要是从心底流出的对世界的真情感,都是生命之壁的摩崖石刻,经得起岁月风雨的打磨,值得我们久久珍爱。
(秋水摘自《你的支持系统》,湖南文艺出版社,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