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
人的一生能听到多少种和多少数量的声音?
幼年时,我最留意听的是自然之音。雷声,是我非常恐惧的一种声音,每次一听见就慌慌地问母亲:这是哪儿的声音?
母亲几乎每次都抱住我安慰:这是老天爷生气发怒了。雨声,是我幼年留意到的另一种声音,我尤其爱听细雨发出的响声,淅淅沥沥、不紧不慢、不大不小,持续地响在人的耳边,我常常在细雨声中睡熟在母亲的怀里。
水的流动声也是我常听到的一种声音,可我只爱听小溪、小河的流动声,那种潺潺的声响让我着迷;我讨厌听暴涨的河水呼啸滚动的声音,那声音让我常常想爬到树顶上去。对于风声,我认为大风的声音最好听,微风几乎没有声音,不好玩;但风一旦变狂,那种呼呼号叫的声音也让我心惊。
少年时,我最留意听的是动物们发出的声音。每天早上,都是讨厌的鸡叫把我惊醒,它们一遍一遍地叫着,不把你搞醒决不罢休。狗的叫声让人心安,每次摸黑回家,只要一听到狗的叫声,我就知道离村子不远了。我一直觉得猪的叫声不好听,哼哼唧唧的,很不雅,曾问瞎爷爷猪为啥不能换个叫法,瞎爷爷说:猪爹猪妈猪爷猪奶们都这样叫,猪儿猪孙们就没法换了。牛的叫声很好听,哞——很长,对谁都没威胁。马的叫声咴儿咴儿的,没有驴的叫声好玩,每次一听到驴夯哧夯哧的长叫,我就想笑。我最想听的是鸟鸣。
夏天的晚上,我随大人们睡到院外的空地上,早上大人们早早下地割麦,惊醒我的是鸟鸣,先是炸梨鸟在叫,后是黄鹂在叫,再是麻雀在叫,我有时醒了但继续装睡,麻雀们会飞到我的头旁边,对着我的耳朵唧啾,个别时候,竟然还敢啄一下我的耳朵……春天,我爱听蛙鸣,蛙鸣四十五天之后,母亲就可以用新豌豆为我做喷香的豌豆糕了。夏天时,我爱听蚯蚓和昆虫们的叫声,那声音很低,听着听着你就睡着了。到了秋天,我喜欢听蝈蝈的叫声,我知道只要它们一叫,就可以摘绿豆喝绿豆汤了。
长成小伙子以后,我随父亲去田里干活,已能听到植物发出的声音。有一次在玉米地里锄草歇息时,我忽然听到轻微的咔咔声,那时四周并无外人,我惊问父亲这是啥东西在响,父亲说,这是玉米秧拔节长高的声音。绿豆将熟时,我在绿豆地里屏息细听,能听到豆荚开裂的声音。后来在西瓜地里,我听到了熟了的西瓜自动崩开肚皮的声音。在瞎爷爷的指导下,我屏息站在荷塘边,能听到荷花花瓣打开的声音;站在竹丛旁边,能听到竹笋拱出土的声音。
我这一生听到的最多的声音,是人发出的。
从小时候听父母的呼唤、听弟弟的哭声、听小伙伴们的嬉闹声、听村人的招呼声、听邻居们的吵架声,到上学后听老师的讲课声、同学的说话声、操场上的脚步声;由从军后經常听的口令声、军号声、枪声、炮声,到旅行时不得不听的汽车引擎声、火车行进声、飞机轰鸣声……
在人有意制造的声音中,我特别爱听悠扬的器乐声、婉转的歌唱声和人们舞蹈时发出的声响。每次听到二胡和箫的声音,我的心就会颤动;听到豫剧演员的唱腔,我会陶醉其中;在悉尼歌剧院听到踢踏舞的声音,我心中快乐无比。
在人有意制造的声音中,我不想听又粗又糙的搅拌机声,讨厌听铁器在水泥地板上的拖曳声;很烦大型挖掘机和拖拉机的轰鸣声;特别愤恨房屋装修时发出的声音。我更不愿去听恐怖的焚火声、械斗声、子弹飞动声、炸药爆炸声和炮弹呼啸声。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没有声音。听说有人做过试验:把一个人放进一个发不出一丝声音的空间,他在短暂的安静之后就会显出烦躁和不安,并最终走向精神崩溃。静寂到极致和音噪到极致,对人的伤害其实是一样的。声音是外部世界显示正常的一个标志,也是我们活着的一个证明。
(摘自《人民文学》2023 年第2 期,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