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子
大学毕业后,我保研直博去了中科院,继续读生态学。一下从本科跳到博士,我有点不知所措。博士开始坐班,办公室密密麻麻排布了100 多个很窄的工位,大多堆满了专业书和论文。一眼望去,看不到人,只听到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晚上11 点,我点开研究组群里导师转发的推送《院士:博士生每天工作12 小时只是一个下限》,迅速滑掉消息,收拾东西走出了办公室。
回家后,我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点开了一支叫摇摆舞的视频,感到溢出屏幕的快乐。我对摇摆舞一无所知,但想要变快乐。
我马上搜索了在北京学摇摆舞的地方,冲动地报了名。我开始上课,每节课的时长和我每天地铁通勤单程一样,需要一个半小时。每次走进喧闹的地铁站,走过繁华的国贸大楼,我都强烈地感到活着。
在跳摇摆舞之前,我从没想过我可以跳舞。
从小学到高中,我都是那种灰不溜秋的中等生。我一直想要成为一个很酷的人,而跳舞的人就很酷。我人生的跳舞经历大概停留在小学二年级的儿童节表演,我不记得跳了什么,只记得排练时,为了不影响整体效果,班主任把我从中间调到了看不到的角落。
高考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新的开始,去了离家很远的厦门读书,但我还是那个不起眼的中等生。大学里的很多人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上兴趣班,在高中的时候就组织社团活动,去很多城市旅游。我小時候也上过兴趣班,但上了一学期,家里没钱再支付,我就不再去了。我不知道社团活动是什么,甚至没听过什么是策划书和PPT。来厦门是我记事后第一次出省。
大三那年,我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看了医生,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跟心理咨询师说,只是我不太喜欢自己。根据专业排名,我不出意外会在下半年获得保研资格。我告诉心理老师,这并不值得骄傲,因为成绩好的同学觉得生态学没什么前途,就我喜欢,捡了个便宜,分专业后从中等生一下排名靠前了。
那段时间,我跟着心理医生做了很多“爱自己”的练习,比如,每天对自己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值得被爱的人。为了变成很酷的人,我壮着胆子去跳过街舞和拉丁,但总是班上最差的学生,那时我在心里摁灭了跳舞这团火苗。
2021 年春天,我开始上摇摆舞中级课程了,还没有去过舞会。新的级别换了据说是北京最厉害的两位老师,我很期待。有一次去晚了,迟到了10分钟,老师带领大家在练习新舞步。我还没弄明白,大家已经围成一圈和舞伴跳舞。老师问我上过初级课吗,听完我的回答他又继续教学了。课后我问另一个老师是不是我跳得太差了,她让我别多想。那时我觉得自己或许真的不适合跳舞,到了夏天,我要去野外采样,退掉了舞蹈课。博士日常实在是灰扑扑,于是在一个明媚的周末午后,我又鼓起勇气联系上初级课的舞蹈老师,问她有没有新开的课程。老师说她们正在带初级班,我来的话就算重修的价格。于是我开始了人生中第一门“重修”的课程。
重修比我想象得要顺利,本来藏匿在大脑里的舞步和动作重新被点亮。新的班级十分内卷,每次正式课后大家会一起练习到教室被占用为止。冬天,原来的工作室因为疫情不能用,我们转到了租用的教室,课后一起去朝阳公园的草坪上跳舞。我仍然记得那天,零下几摄氏度我穿着短袖在跳查尔斯顿,笑得像傻子。新年,我们在老师家煮火锅跨年。同伴有电影制作人、公务员、插画师、产品经理……那是第一次,我觉得自己不只是生活的旁观者,我们聊电影、生活和尴尬经历,而不是论文、代码或数据。
博士第三年,我获得了去瑞士苏黎世大学交流一年的机会。听说欧洲的摇摆舞社群更加精彩,我非常期待。
去了才发现,苏黎世,这座瑞士第一大城市,其实比我十八线的县城老家还小。刚去的时候,因为疫情瑞士全国鼓励居家办公,我每天一个人上下班,胃和精神都十分孤独。
我每天都查看信箱,期待居留卡的到来,然后就能办疫苗证明、注册舞蹈课,像在北京那样重新找到活着的感觉。终于这一天来了。第一个舞会是下午茶时分,在一家舞蹈工作室。我走进去,有几个人在热烈地聊天。我拿了一杯茶坐在角落,时不时地嘬一口,以显得并不那么无所事事。过了一会儿,一个瘦瘦的穿蓝色衬衫的白头发爷爷问我要不要跳舞,我腾地坐起来说:“Sure !”这是我来苏黎世的第一支社交舞,老爷爷跳了一些我不知道的舞步,我努力跟上他的脚步。跳完之后,他对我说:“你跳得好棒!”
接着,3 月瑞士解除新冠控制措施,不用再戴口罩,同事们开始回办公室上班。这里的博士生,没有加班和考勤,也没有攀比谁下班更晚的办公室文化,周末完全属于自己。
我充分享受着工作和生活的分离,以及生活在小城市的自由,我开始去城里所有的舞会。最多的时候,一周七天都在摇摆。有时,我周五晚上6 :30 开始上两小时的舞蹈课,然后又赶去下一场舞会跳到凌晨一两点,算一算,这一天的跳舞时间和工作时间差不多长了。
后来我才知道,一次跳两支舞是只存在于苏黎世的摇摆舞文化,这样就有更多的时间聊天。跳舞的间隙,我们打开啤酒,什么都聊。我和一个计算机可视化工程师聊职业选择的迷茫、和金融民工聊他的奇葩约会经历、和中学拉丁语老师聊教书体验和语言学的魅力、和程序员们辩论婚姻的好坏……我和这些朋友也开始在舞会之外相见,我们一起吃饭、远足、参加生日聚会。但好像也没有走出跳舞之外,登山途中有乐队在演奏,我们就穿着登山鞋跳起来;生日聚会时传来爵士乐,我们就穿着袜子跳起来;在美食节上听到音乐,我们就在桌子旁跳起来。
这样的生活,让朋友们忘记了我很快要离开苏黎世的事实。有天我提起在这里的日子不多了,他们问我能不能在苏黎世找个大学读完博士,他们还说家里永远有一张沙发给我留着。我大概算了一下,要是在每个朋友的家里住一周,我可以在苏黎世不交房租住半年。年底生日的时候,跳舞的好朋友送了我一直没舍得买的舞鞋的礼券,感谢我带给她们这么多快乐,希望我穿着鞋子起舞时会想起她们。
我感到被这个城市爱着,也爱着这座城市,全身有用不完的勇气。
这一年,我参加了三场学术会议,从不知道什么是正式的学术海报,到在日内瓦国际生态学会开幕式做了两分钟口头报告。圣诞节前去爱丁堡做欧洲最大的生态学大会分会场的主持人,前夜紧张得睡不着,但会后做报告的教授们感谢了我并夸我做得很棒。
在学术会议上,我也变得很擅长社交。我可以自如地走进一群正在聊天的人,问我能不能加入你们,也会毫不胆怯地问初次见面的学术大牛在哈佛做教授的感受,还会带刚认识的在罗马尼亚工作的西班牙小哥和在日本工作的匈牙利小姐姐去吃城里最辣的湘菜。
我感到自己伸展开蜷缩的身体,欣喜地和世界产生了连接,我觉得我认识了好多很酷的人,我也可以变得很酷。
就像在达沃斯参加暑期学校的最后一晚那样。
晚餐后,大家坐在餐厅里聊天,有人拿出音响放起了音乐。和我一起做小组作业的奥地利女孩突然对我说:“不如你给我们展示一下摇摆舞是什么样子的吧!”我一下来了兴致,切换了音乐,跳了一段简单的20 年代查尔斯顿。奥地利女孩跟着我做脚下的动作,慢慢地几乎所有的人都加入了。
跳了一会儿,有人跑来问我是不是专业的摇摆舞老师,我嘴上说着自己是初学者,心里乐开了花。一个印度女孩灵感一现,让我帮她把音乐换成印度民谣,然后全场跟着她跳起了印度舞。接着那一晚,加拿大的小姐姐教我们跳了她高中编的舞,波兰的朋友带我们跳起源于法国、流行于波兰的社交舞,跳了10 年莎莎的意大利小哥给我们讲莎莎的基本舞步。
對于非舞者来说,在人前舞动身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感觉像没穿衣服,害怕异样的眼光和评论,但往往把衣服全脱下来后会感到无所畏惧的自由,彼此就成了看过对方没穿衣服样子的亲密伙伴。
于是在那晚,我们这群研究生物多样性的人类跳完多样性的舞蹈,结下了裸体级别的友谊。我大胆得不像话,当初那个在心理咨询室哭得稀里哗啦的自己应该很为如今的我骄傲吧。
昨天我吃完午饭和朋友说再见的时候,在街角跳了一段舞。路边楼房上一个清洗工在洗玻璃,他挂着一大桶水在身上,身体就吊在半空中。我经过时他说他看见我们跳舞了,重复了好几遍“I love it !”
要是我没有在街角跳舞,应该和这个洗玻璃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对话吧,他当时看起来很开心,也许那一段小小的舞蹈,也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一点点趣味。
(摘自“三明治”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