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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是那种迟钝型的孩子,对于周围人的目光,总是缺乏敏锐的感应力。虽然遭受到一些冷落与无视,常常好久后才感到几丝难过。
长大后,我开始惧怕别人的目光,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揶揄的,只要落到我身上,我就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刚上初中那年,我姑父来我家吃饭,非要给我零花钱,说来的路上看见我,一帮女学生里,属我穿得最破旧。我当时穿的是我哥的旧衣服,很喜欢,因为耐脏,不怕刮碰,没想到在姑父眼里它成了难看的存在。
记得,妈妈听了姑父的话,脸涨得通红,讷讷地说:“她还小呢,不懂好赖的,能穿就行呗。”不过,下一个集市,妈妈就赶紧给我买回来一件白衬衫。可我承受不住新衣服的好。一有同學、邻居来围观我的新衣服,我就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很埋怨新衣服为我吸引了众多不必要的目光。
白衬衫穿着实在不舒服,行为举止备受束缚,如同绳索。我把衣服给了姐姐,姐姐很开心,美滋滋地穿上,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就手洗了晾晒起来。看着白衬衫在庭院里随风轻摆,我庆幸它得遇“明主”。
我那时没有能力仔细剖析自己的心理,是自卑,觉得不配衣服,还是其他原因作祟。
上大学时,女同学们周末都喜欢相约去逛街,而我要么去爬山要么在阅览室,只是因为实在不喜欢在商场里的感觉。
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一想到我根本买不起,心就会觉得刺痛。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被室友拽着去逛新开业的购物中心。购物中心里暖气特别足,我身上那件50元买的羽绒服很快就穿不住了,脱下衣服,我看见里面的黑色毛衣上粘着大片白花花的羽绒,自己像极了被烫水待拔毛的鸡。
我羞愧难当。好在售货员没有大惊小怪,亲切地给我拿衣服试穿。那些衣服挂在模特身上时尚好看,可套在我身上就变得土气十足,难看得不忍直视。巨大的反差让我的自尊心饱受屈辱,从那之后,我再不去商场了,售货员随便投过来打量的一瞥都会让我受伤。
后来我才明白,不是售货员的目光刺伤了我,是我不能接受自己的贫穷、落魄与肥胖;是我抓着别人的眼光,变成尖刃扎进自己心里,自愿选择让自己受伤的。很多事情只有我在乎,别人根本没放在心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伤害你。”年少时的自己不懂这句话里的深意。
毕业后,我不愿回家乡,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里,我可以任性地说话、穿衣、行走。这些路人不了解我的丝毫,我不用在乎他们。只是能力有限,我终究回了故乡,做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结婚生子。看似生活走入正轨,可我心里时不时就有着很多情绪在碰撞、在冲突,大多是人际关系带来的各种反应。
有一年,我爸让我去给一位远方表叔送礼,我愁苦了好几天。到他家后表现自然不尽如人意,笨嘴笨舌的,不但接不住话,还没有眼力见,半小时像半年那么漫长。其间我还不好意思坐下,靠着墙边的铁暖气片站着。深秋时节的暖气片真凉呀,凉得我浑身止不住微颤,至今忘不掉那种感觉。
后来,我再不愿意看到那位表叔,总觉得他会在背后嘲笑我的愚蠢和无能。我没有任何实际证据证明别人在关注我,但情感上却坚信如此,这让我心理压力很大,久而久之干脆不出屋,好像得了社交恐惧症。
我跟我爸说过我的困扰,我爸简单粗暴地理解为我就是怂。他说:“想那么多干吗?你就把你自己的事儿做好了就行了,别人爱咋想咋看,你也管不了。要记住,你讨好不了所有人。”不得不承认,我爸说得对。
书上说:“对于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我们都是熟悉的陌生人,或者说是泛泛之交,只是在日常生活中打交道而已。”看集体照,我会第一时间去找自己,而同事花了大钱鼓捣出的新发型,过了几天我才察觉出一点不一样。摊牌吧,我们没那么在乎别人,换位思考,别人也没那么在乎我们。无谓地观察别人的眼色,消耗心神,是件得不偿失的事,只有专注思考自己的人生,才能踊跃地跳出别人眼色的扫射范围。
这几年,我一点点地谋求着进步,一点点接纳自己的缺失,在接受自己的同时,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世界都不再是原来讨厌的样子了。
上周一,我提前到站点,要坐的班车却迟迟未到。在群里发消息询问,被同事们告知,车把我落下了,现在马上掉回头来接我。那天刚下过雪,路边花田白茫茫一片,升到树梢尖的朝阳很迷人。我对着雪地和太阳拍了一张照片,得意扬扬地分享给朋友,然后打开手机里的古诗文讲座,听了几分钟,车就到了。
除了晚到单位几分钟,我觉得什么也没耽误。另一位也被落下的小同事就不这样想,她表现得特别愤怒,下车后还不停跟人抱怨,激动地说天气很冷,把她冻坏了;还说先上车的同事也不帮忙想着点儿她,亏她平时总帮别人想着谁哪站上车……
我看着她,恍惚间看到曾经的自己。我想,小同事真正忍受不了的不是寒冷,而是司机的忽略与同事们的粗心。但细想一下,不要对别人期望过高,自己的事自己承担,多么轻松与自由啊。
如今的我还是不太聪明,也说错过话,做过蠢事,但我已经能够坦然接受现状,学会从容应对了。我享受苦涩的黑咖啡,哪怕同事们全都敬谢不敏;我穿着鲜艳的卫衣,心安理得地迎接别人的赞美,真诚地感谢。我去商场,敢于拒绝售货员的奋力推销,随便她怎么想我;亲戚朋友聚会,不再急赤白脸地解释、气急败坏地反击。过了在意别人眼色的年纪,活着舒服多了。
蹒跚半生,我总算走出看人眼色的泥潭。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