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底的风车

湖南女子学院 罗阿婕

今日听到一条丧讯。大妈妈在远方的弟弟走了。一家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都咯噔了一下。所有人都有所沉默，我知道，在这个大家庭里的人们都是心系他的。只不过她们脑海里出现关于他的身影，也都是在很久以前了。我也一样。

我慢慢长大了，虽已不太记得他的容貌，但是依奶奶的话来说，即使在任何人眼中某人的样子是模糊的，他也依旧会被人记在心里，只因为他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是在为别人好。是的，我们这儿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极其心善的人。

心痛好一阵过后，奶奶是最先开口说话的人，或许她意识到，作为家里最高的长辈，需要出来主持大局。在我眼里，奶奶是这个家里最坚强的人，是不轻易掉眼泪的人，可今日她话语里夹带着哭声，一阵一阵的。其实放在以前，遇到某个人走了，奶奶就会说：“好啊，以后也可以去朱腴大台看戏了，多好！”这是一种消极的说法，没人会点破她的言外之意——她只是想见那边的人了。但今日，奶奶只有流泪。她或许忘记了，对于死去的人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可此刻看来，这件事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是一件极度悲伤的事。

我知道，这位小舅心善，以前帮过家里很多忙，在我眼中，他是一位不怕麻烦的勤劳热忱的人。每次寄信回来，虽只报喜不报忧，但大妈妈每年都会去看他，回来只说他身体每况愈下，这些年身体尤其不好，终究还是走了。

东良《院墙一角》

奶奶在一旁抹眼泪，讲着以前这位小舅的事。而大妈妈早已无暇顾及，也早已哭成泪人。奶奶则是成了讲述他一生的人，很粗糙但是足以概括他在别人眼中的模样。奶奶回忆起许多，我也在旁边听着，许多事我是第一次听说，我很庆幸能知晓他这么多故事，每个人眼里的都不是完整的他，他只零零散散地存在于每个人的记忆中。

而在我眼里，有段深刻的回忆，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其实，我对他的记忆不多，只有那年暑假，短短两个月时间不到。

那是一个多雨潮湿的夏天，小舅来我家装瓦。南方夏天多雨又炎热，空气里的水雾笼罩着整个村子，阴暗又会慢慢变透明，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每每发呆凝望着这一切。那一年，我还是一个只有七岁的小姑娘。那时候的我觉得什么都新奇，但我也有讨厌的东西，每次大雨倾盆，毫无征兆。我总是讨厌湿漉漉的头发，和一发不可收拾的漏雨屋顶。

家里的大人都在外地工作，奶奶一个妇道人家求人请人，好不容易。起初我们的解决办法是拿桶接渗漏下来的雨点，缓兵之计为奶奶找人拖延了些时间。但面对真正大的暴雨，却无能为力。每家每户的农活不断，是找不到真正有时间愿意出力的人来帮忙的。

在奶奶不得已跑到镇上请人干活时，小舅出现了。那天刮了好大的风，我觉得这风就像信鸽，准确无误，大老远跑到小舅的耳朵里。他家是在镇上的另一边，虽然直线距离不远，但是中间隔了好几座山，那时候的交通，基本靠走。我始终记得，他来我家那天，手上只提了个袋子，拉链都没怎么合稳，里面零散地放着几件衣服。那时我在外头坐着逗小鸭子，抬头也远远地看着他。他站在高处的马路边上，那是烈日，他流了很多汗。微胖的身材，显得很高壮。还有，他黝黑的皮肤上有些微红的晒斑，在那个炎热的夏季格外明显。穿个背心，这也是他后来几天的标配。

那天，奶奶别提有多高兴了，热情地招待着，也不管其他，其实新瓦的事情都还悬而未决。可他一个劲地表示，这些他都会搞定，奶奶像是卸下了重负之后无比轻松地为他添了好几碗米饭，在奶奶眼里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之后几天，每每从外面玩完回来，家面前的坪上慢慢地堆上了几处青瓦。一片一片，又一堆一堆。

奶奶说，这是他一点一点从大马路尽头的批发厂弄来的，扁担承重不起，坏了好几次，但每天也赶在天黑之前，弄到了这些瓦。我在那个年纪只觉得他厉害，这都是他一个人弄的。而我总想帮他，可他每次都摆手拒绝了，我觉得他是怕我会弄坏它们，所以不让我碰。

我不喜欢他这样不相信我的态度，即使我还是个孩子，我有好几天没有理他。直到有次，我半夜被热醒，在窗台上发着呆吹晚风看星星。无意识的目光靠近，在门口，在燥热的晚上，他坐在家门口的板凳上，端着茶碗喝着奶奶酿的米酒。然后一个人掀起衣服，艰难地擦着药，他的背上都是扁担擦出来的伤，犯红一大片，有些还有血丝盘旋在伤口处，拿着棉棒的手也是有很多条划伤的口子。炎热会让伤口泛滥，像是盐撒在痛处上一样，可想而知会有多疼。我意识到，我的错误在此刻也无法弥补。白天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到，到了晚上却看得如此清晰。眼睛果然是会说谎的。

可他也不会说话，他是个残疾人。

我想起，奶奶说他是个好孩子，可是上天却让他讲不了话，所以他学会了默默做事，低调做人。所以许多时候疼也只会咽着，久而久之，脸上情绪都没有了。到了现在，他的性子让他面对再可怕的事情也会沉默地做好一切，不会抱怨，不会悲观，仿佛人们有时无止境的忙碌在他这里更像是恩赐，他需要这些去证明自己是一个坚强可靠的人。

这些，那时的我是无法懂得的。我想或许作为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在被人们列入残疾人列表里的时候，他听到的每一句“可惜”都会造就成一个这样的他，这坚韧顽强同时又孤独自由的灵魂，归他所有。我想我再也不会在他面前装腔作势了，我得慢慢学会去理解他，理解他的行为，理解他的性子。可事实证明，他更会去理解别人。

之后的某一天，我在小道上捡到两只不会飞的鸟。我走近它们，它们并不害怕我。我就把它们捉到我怀里，带回了家。奶奶说我是没事找事。可小舅却不这样想，他还连夜给我做了个鸟笼。

它是个很漂亮的小玩意。我邀请小伙伴来我家看小鸟还有鸟笼。我看见她们眼里羡慕的光，得意了很久。我第一次觉得双手的奇妙，它比讲话好使，比什么都好使。

也不只这一次。

我家晒衣服的是一条相对细的铁丝，衣服一多，边上的衣服会顺着铁丝滑下来，挤成一坨。可小舅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在铁丝上隔个小段就用绳子系个小结。把衣架钩在小结上。从此便再也没有滑过。在那个年纪，我是相当敬佩他的。

他每天中午吃过饭，休息一会儿后，又独自一人爬上楼梯，上上下下。提着新瓦，盖上新瓦，仿佛就很开心。但不小心毁坏一片，又会很难过地戳戳额头。

他不喜欢别人帮他，可他却一直在忙着帮助别人。

奶奶这些天一直在收拾着隔间上的二楼。找到一把老旧的二胡。奶奶叫我递给他，听说他会拉二胡，他没有拒绝。这也是我第一次听他拉曲子，在一个夏夜，伴着蝉鸣蛙叫，伴着浓浓的月色。

他很少与别人交流。他不会手语，他的世界基本靠指。但那天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即使不说话，眼神里流露的那句“好听吗”足以让我疯狂点头，以至于我忘了说是真的好听。我没听过别人拉曲子，只在课本里知道那首阿炳的《二泉映月》，我觉得应该是一样的，一样的动听。

他会的东西似乎很多，但却不太会表达。

就在之后几天，我捡回来的小鸟被别家的小猫吃了。我很伤心，把鸟笼也丢弃在一旁。奶奶不曾管过我，只觉得是小孩子脾气。那时候的我，不会意识到我并没有那个能力去好好照顾它们，也并没有能够承担风险的能力。我只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可小舅不会说话，我连个想倾诉的人都没有。小舅好像也不管我，他在忙着自己的事情。

那些天的我表现得不想与任何人讲话，仿佛身边所有的事都与我无关，我的心里似乎也淋了一场滂沱大雨。但过了几天，我伤痛的情绪得以缓解，却更激动了，一个更大更漂亮的鸟笼里装着三只小鸟。鸟笼变好看了，小鸟也变多了。我知道是谁做的，他不会表达却会行动。于是我兴奋地跑到他的面前，给了他一个拥抱。其实我只需要有人在我最难过的时候陪着我就好，可他却总想给我更好的。这是属于他的顶级的安慰方式。可之后我想想，不会飞的小鸟是很难遇到的。所以不知道又费了他多少力气。

慢慢地，装瓦也要接近尾声。这中间又下了几场雨。有时雨下得不大，他就淋着雨扑瓦。身上混着汗液黏湿湿的也不管，甩甩头发也算了事。有时雨下得很大，他就坐在板凳上，吃着田里种的爽口的西瓜，对着我指着它点点头。那时候的西瓜，格外清甜爽口。我和他对视着，脸蛋笑得像西瓜瓤那样红，那样明亮。

最后几天，我偶尔在墙角听见奶奶和他讲话，还有一个大伯。他只低头听着，听到赚钱的时候眼睛很亮，听到娶媳妇的时候又眼神黯淡。所以连我都听懂的道理，要先挣钱才能娶媳妇。但在他看来，这是不值得期待的。他应该觉得，没人会愿意嫁给他。一个不会说话，不会正常交流的人，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无趣。可生活又哪能那么单调呢。

他收拾行李准备走了。走的时候，袋子鼓鼓的，装了很多奶奶做的他爱吃的坛子菜。奶奶跟我说，过些天他就要真正地去远方了。去新疆搞电力，为偏远地区电力开发与普及做贡献。我有些不舍，我知道那里很远。我扯住他的衣角，他会蹲下来，会在纸上给我画，给我写：“那边有大风车，很多很多。”

但……大风车会随风动吗？不会讲话会不会被人欺负？打个电话都不会回答说“在这边很好”。但他也就这么踏上远方的路途。我想象着老师口中的绿皮火车的样子。

我渴望他能遇见一个有趣的人，一个能真正理解他、不会嫌日子单调的人。我也把那三只小鸟放了，归还它们自由，任由它们去往远方。

过了很久很久，再次听到他的消息。他在那边做得很好，与一位当地人结了婚。结婚当天，大妈妈也结束了三天的旅程。看着他穿上西装，和他拍了张照。回来那天，只说新娘子好看。那一家人对他很好。还有他会讲话了，用手语。我们一家人都为他高兴。他找到了归宿，即使是隔着大半个中国的远方。似乎一切都在变好。

如今，噩耗传来。他的骨灰是他的大儿子送回来的，说这是他要求的。跨越大半个中国，只为入土还乡，落叶归根。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心系家乡。

没过几天，他在乌鲁木齐的家人都来这边了。我们一家人说着他以前的事，都是热泪盈眶。带他们去看了他以前住的房子，以前种的树，还有村里的大坝也是他带着修好的。讲他捕鱼时大展身手，讲他当年那场大火挺身而出的事迹，讲他毅然决然去西北搞电力的事。

我觉得我还漏了一件很小的事。那年夏天，他来我家装瓦的事。还有住在那里的那些年，家里从没漏过雨的那些事。

自始至终，他影响了我很多。我学习了手语，我希望我能帮助更多的人。听他家里人说，他在那边办了所小规模的聋哑学校。我打算去看看，去看看那里是否需要我。我也想像他一样帮助更多的人。

我踏上了旅途，带着小舅那时候给我画的画。绿皮火车乘载着我心底的风车，带着我去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