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 口

2023-11-18 23:27南京师范大学季杰
青春 2023年11期

南京师范大学 季杰

去年这时我搬到了新住处,窗口正对一条运河,河岸对面是一处孤零零的站口。高架上列车不时驶过,随后又迅疾地消失在大片乔木的掩蔽中。仲夏的晨昏之际,潮骚阵阵,堤岸两旁的柳树飘飘摇摇。白日被蒙在雾里,如同一枚化石。屋子往水中沉没。目之所及,一片空阔灰暗。

我记得,路线几乎横贯青湾市,途中需要经过高架桥、隧道、山体,最终归入地下。列车从下而上转行山间时,发出很大的摩擦声,整个车厢都在颤抖,通道呜呜作响。那日之前我曾看到过它像猛禽一样突然往一侧翻过去,然后在某个瞬间展翅腾飞起来,在摇晃中平滑地翱翔于耀眼的光亮,将那些暗处的茫然和混沌都弃之不顾,就这样穿行于林木之间。但那日之后就没了,再没有过了。

列车会在安明站停靠,人群很快充满车厢。街口站、吴坊站、乱岗站、鱼全站,照例都很拥挤,市中心辐射式地发散出建筑景观:从火焰式哥特教堂中汲取灵感,两翼光滑的玻璃墙面照耀着属于未来的灼灼热日,星群般的双子大楼恰似开刃的刀剑直戳天际。另一端是保险公司总部大楼,多立克式和爱奥尼式柱头并用,平地累叠起座座神庙。一眼望去,年轻的肉体富于一种异样的活力,那种过度的鲜嫩带来更多的刺激性。

神像堆叠、列阵、旋动。眼酸腿乏。

我记得,挽着他的手臂,回到人潮汹涌的跨年夜,看见彩带如焰火降下,落在许许多多面容姣好的女子身上,如纱,如髻,如裙。每个人都兴奋地将手臂举过头顶,舞动起来,鞋跟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在心里大喊,啊,这简直是一场婚礼,原来有那么多的女孩想要嫁给这座城市。

那日之后,林间的曝光黯淡下去。彼时的设想,已成相片。光圈过大,再无法看清的相片。

他惯常用暗示来表达他的歉意。他讲起威海沿岸起伏的公路,翻涌的浪花和停泊不动、面朝同一个方向的纯蓝色驳船,上面国旗飘飘,中央的岛屿和眼前的山脉同样曲折。他很少会提起他的行程,不过今天反常。或许是因为我眼中并未遮掩完善的落寞和寂寥。

上个月我去太平洋海滩,那里有很多笨拙的海鸥,但是凶猛,我们刚从店里拎出来的纸袋被它们一下啄开,鞋子散了一地。

他将相片给我看,男鞋女鞋。

你现在看我的眼神,就像是那些海鸥。

我笑起来。

他搂着我,手指垂在胸前,有关画室的内容再一次被提起。虽然刚上大学,他已经有足够的启动资金参股一家画室。他是这样告诉我的,但我猜测不是。记得在学校举办毕设展相遇的时候,我因为学生策划和志愿出现,但他似乎作为联席合作方代表之一而受邀参观,只是并没有被正式录入展示名单中。我没有说其实我早知道这一点。

吃完晚饭后我们直接去剧院,我拉着他乘地铁。

直接打车不就行了?

人太多了,太慢了。

出了站口天已经昏暗,离剧院还有一段距离,有些扫兴。街道边有卖炒栗子的,就站在热腾腾蒸汽边想要等一炉,填补接驳车来的时间。他说,买这些,不好吃。我脱口而出,直接带进去,反正时间久。

你当那里是电影院?

塞在大衣口袋里面,等关灯了偷偷拿出来。笑嘻嘻地看向他。

随你吧。

接驳车车厢亮着幽蓝的灯光,车体在发动机的震动中颠簸着,充满噪音。我将头倚住微微抖动的窗户,上下牙齿被带起来打战。因为习惯,幼年在家乡就已经如此了。经过陡坡的横桥,往下一落,带给人一种不安的期待。连绵而暴烈的雨季,在记忆里却充当起一种富庶的意象,车轮溅起两道爽快的水箭,恰似夹岸丰茂繁盛的合欢、枫杨和梭鱼草。亚热带季风带来轮替的湿润,使得独属夏季的烦闷存有得以悔过的可能。似乎在我正想告诉他这些的时候,我发现他早站了起来,倚靠扶杆,目视手机,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时挪动一下脚步,像是发痒。他不耐烦,他黑色的风衣整齐爽利。

窗外什么都模糊,只能辨别出矮灌木似的屋脊。郊区,小城镇的样子,门头要不被统一油漆成强反差的纯色,要不然就是栅栏状三合板,同样歪斜,充满油污。柏油路面不平整,深夜有很多货车驶过——从家乡的公交往外看到的也就是这些。倚着头,我保持着此种观看的姿势。

预报说今晚有暴雨,但清爽的气息如同一群白色的飞鸟。倘若早知如此,这场邀约我是会回避的。因为几日前父亲开始歌唱。父亲五音不全了很多年。叙述中,他先是在某个清晨从床上突然坐起,默默站立于卧室的窗前,凝视着窗外击打在芭蕉叶上的雨点轻声低吟。这让从睡梦中苏醒的母亲反感而恼怒,随着她争吵和呼喊声的逐渐提高,父亲也从带着伤感和迷惘的哼唱发展到放声叹息,甚至于咏叹,好像是以此种怪异歪斜的调子表示对母亲的反抗。昏冥暴雨,一树芭蕉叶背的绒毛,在父亲近似嘶吼的,一字一句的倾吐中,慢慢掉落下来。雨水终止时,父亲也就停息下来。母亲说他唱完之后异常安静,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可他刚才的神情又像兽类那般激动。即使如此,我也能想象到父亲处于深沉心绪中追思往昔的神态是何等瘦弱,并坚持如此认为。选择暴雨天,证明父亲所构想的内容并不与他的先祖相关,这种考虑暂时使我安定下来。

反常总是变动的前兆,离剧场越近,尝试去揣度的心情就越发难以遏制。父亲今晚会独自放声歌唱吗?未曾听闻的歌声在我的想象中越发清晰起来,直至变成悬疑剧场中央的主人公在下等酒馆扭着恰恰的调情歌曲。他在焦急地打转,从舞台这侧惺惺作态地跑向另一侧。他被泄露为凶手,悬疑剧顷刻间成为一场神经质的闹剧。

我把脸别过去,正迎上他的目光,他将我代入自身觉察到的反讽与羞愧误认为是两人品位的相投——令人恼火的是,闹剧之所以成立是因为我们同样充当了其中的一员。他握住我的手,在黑暗中轻轻摩挲,毫无目的地用指腹在中心打圈,分辨出细嫩和粗糙的地方,掌纹密布或稀疏的区域。指节弯曲起来,像俯跪的小鹿的舌面,舔舐着,探寻着。我感受到他掌心也有淡黄色,无法用肉眼辨识,只有靠触摸才能被发现的茧,微微凸起的青蓝色的痣,以及左手掌心中下侧,智慧线最末处铅灰色的印记。我轻轻按了按,在舞台泄露的灯光中看向他。他侧过身体,压着声音凑近耳边,告诉我这是笔戳进肉里面留下来的铅墨。

我怀疑毒性会随着年纪的增长逐渐散发出来,自己一度变得很傻,更傻。

他越往下说声音越小,把头凑过来,搁在我肩膀的一侧,顺势搂住,开始轻吻我。这种在黑暗中被秘密享有的轻松,在面对舞台的正中央,在灯光恰好能照映到我们脸庞形成光斑的时候,从背后看过去,就像皮影戏幕布后神秘的剪影。倘若持久且无法解决的忧虑在一瞬间被抽开,哪怕以一种轻薄的方式,当事人的内心也会感到一种深深的慰藉与感激。此刻,当行为归化为一种本能的时候,虽然微弱,但由衷的幸福以近乎放荡的形态出现了。他抚摸着我的手镯,上面是古埃及式抽象印刻的睡莲和棕榈树,被高举在法老仪仗队中施施然向我们走来,代表着复活和永生。石榴石、绿松石、青金石,它们在黑暗中闪烁着光泽,以及黑金戒指上木版画式的痕刻,火线一般缠绕着我的手指,就好像他湿润的眼神和逐渐游动的舌尖,将我牢牢束缚于此刻。

如今回想起来,为了构想中的迷醉,自我需要主动去忽视更多的东西。端倪似乎能从微小的事中被发掘。

每次见面快结束时,他总会沉默一阵,不去讲任何话。不久穿着马丁靴的脚步从远处踏过来,踏过马赛克拼贴的瓷砖。他看似随意地将账单拿在手上,自然地一晃,也几乎可以说是隐蔽地放入黑色绒面裤的口袋。虽然阔腿,类似灯笼裤,但从侧面看上去他仍然显得高挑。细长的手指拍打两下裤缝。他一定发觉了我的目光在他手背上的停留,咧下嘴,意思是应许,放心。而后越过我的身体,伏下上身去取他椅背上的大衣,脸部紧靠我的胸脯,隔着衣服一擦,一种毛绒的,同时具有贴身内衣的棉质的触觉让我近乎忌惮。我看着他裤子的口袋,好像想要让目光穿透过去。双腿侧边排列的阿拉伯式缠枝纹图案,正牢牢攀附上我的双眼。细长的手指拍打两下裤缝,表示约会已经结束。

印象里,这种姿势几乎构成了我所回忆他的本质——街口路校庆艺术展览的场馆中他从容推开门,风从门缝当中呼啸而过,细碎的刘海被吹拂得散乱,暗金镜脚处反射光芒,他根本没有抬眼,或者是避开强烈的日光,而是轻快地将门把手放下,手背自然地一晃,插进裤子口袋,朝我走过来,向端立的我点头——几乎完全一样的姿势。

从贮存柜取回,栗子已经变冷了。出来后他一直没有说话,离我半个肩膀走在前面,这时候栗子变得很硬,剥得拇指侧面泛红,但我不想开口,不叫他。

散场后突如其来的疲惫横亘在我们之间,沉默使得我和他的距离更为明显。从剧场走向接驳车的站台需要跨越过一片荒凉的草场,灌木丛在晚风中不断摇动。散开的广布的人群,从螺旋式楼梯上嘈嘈切切而下的人群,归家的人群,将我们挤散开来。

暑热未散,蒸腾的泥腥味从脚下的草场飘散出来。

但母亲为什么说家中终日潮湿呢?赤脚踏进阴凉的水中,给昏沉的父亲拿早晨服用的药物,看着光线下点点雨水落在他脸上的荫翳,喂他喝下去。光线倏忽一闪,她的灰指甲在暗淡晨曦的侧室一角,像坚硬的鳞甲。

莫名在地下室发现的积水、虫卵,脱落墙皮上的块状霉斑都随着父亲的句句歌声一次次反复地被她诉说。她令我听见楼下安置房内妇女的争吵,寻找病例翻箱倒柜的声响,对父亲一会儿温情一会儿暴戾的语气。她一边不安心地询问我在学校准备毕业的现状,安慰我说,你如何选择父母都会支持你的云云,一边像反复洗刷晾晒衣物一般,倾诉背负外债的窘迫和家庭开支的难以为继。

有一阵子,家里的现金流不比从前了。往往是我们通话结束的落点。那样反复的叹息几成实体,如同一场灰色的风暴。

风好像越来越大,一阵吹过来让我的裙摆下部膨胀起来。我伸出手去按,慌忙间棕色栗子掉了满地,我看见他转身的背影,散开的发丝被晚风吹到眼前。透过人群,他就是这样无所谓地看着,手中的栗子不断地下落,旋转滚动到四周,连袋子也被更强烈的一阵风,在我猛然弯下腰抓裙摆的动作中,被吹落下来。栗子仿佛作为我身体的某个部分而掉落,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无端地让我想象到羊水破裂的情景。风从下往上灌注,看着他投过来清澈的、无动于衷的眼神。他注视我如同注视静物。

他还是走过来,讶异是对那包我仍不丢弃的栗子。他将从口袋里滑落下的手机捡起来递还给我,扶起我的肩膀。屏幕上几个未接电话,是母亲。他一低头肯定看见这些,他不作任何表示,我只当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你拿着板栗的样子会像韩料店穿着和服的招待员,板栗袋子上面花花绿绿的,很像菜谱。

他的笑容中总带有一种探视,下眼睑微微用力,一半眯起眼睛,从眼角开出的弧度,夜光下,好像蛇的鳞片。他从上而下俯视我的全身,他曾告诉我他正在为影视设计服装。装扮即是品格。那么,他会从这身因僵板而显得肿大的连衣式裙身上看出什么?从这双因为曝晒而脱色的麂皮靴子上看出什么?

远处水马围挡内的建筑工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雾化器喷头仍在工作着。又是一座大型商超的根据地,像这个总在不断移动的城市,永远想要带给我们更多绚丽的设想。清凉夏日的暗夜中,总有一双双手伸到面前,做出诱人的邀约。

那么,就投出一个轻轻的微笑。我握住他的手,挽上他的臂膀。我宁愿这样,我宁愿在这一刻忘记全部,不去考虑所有的处境,将烦扰的一切,像弹开一只苍蝇一般赶走它们。就把它们当成是指腹在跨越一个半音中的滑落,把它们剥离开来;就当成是用小刀划开芦荟倾倒出其中完整的汁液,我宁愿相信那些透明晶莹的、胶质清凉的固体,才是对我生活恰如其分的概括。

起身的间隙,我往下掖了掖自己的裙身,避免让我的胸部和上身看起来臃肿,不会像一个在孕期的挺着背的妇人。但只要一想起和母亲的通话,我的身体就开始出汗,手心变得湿滑。我又将手收回来,同时担心自己的妆容和盘好的头发会不会因此变得看起来污秽。

行程的最后一站往往是某个寓所,以往,约定好不过夜。这次结束得太晚,他说画室有些材料要去处理,把我直接带到那里。我答应了。不过或许是因为烦躁,不顺利,不默契,提前预料到某种不同,尽量避而不谈,但恰恰如此,阻隔反倒更明显了。

东良《咖啡店》

街边门店一排漆黑,如同从餐厅里望见江景中的水波。下车时他用手机支付的动作提醒我计算这一次的开销,避免不了的。

坚持消费均分是我固守的和他持续交往的前提,不过他提前包圆所有,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不知道一个确切的数目,跟随他到每一处场所,踏进去,我的心都会下落,好像又坐到家乡县城中从河西到河东的公交车上。但我仍然表现出若无其事的神态,挎着他的手,让心脏慢慢漂浮上来。

房租和水电是固定的,但手镯、戒指和部分衣物仍有分期的余地,我宁愿花小半月辛苦攒下的钱去参加晚宴,在灯火中欣赏这城市脱下她的外衣。

这次一共多少?

鼓起勇气我还是问了。他好像并没有听见,指着向我介绍青铜雕饰的厚玻璃门,怪诞装饰物,翼展人,人身草尾。护墙板上的缠枝纹、卷草纹、阿拉伯式蔓藤花纹,握着我的手在纹路上面游动,木皮拼花,金银器,锡釉彩陶,文艺复兴时期漂浮天空的带翼小童。

素描也是模仿文艺复兴时期,画侧面人像。他带我走进一间画室,散乱的画架上夹着一幅幅完成过半的侧面女子人像,有饱满圆润的额头,静穆端详的眼神,以及典型波浪式披散在肩背上的浓密卷发。

他突然关上门,声音在空旷的走廊中一直传出去。这使我不安,不过仍旧想继续问下去,心里踌躇地问着,多少钱,一共多少,到底多少?

他似乎听见了,他关掉画室里的灯光,嘴角微咧着向我走来,意思是应许,放心,不用担心。他走到面前,按住肩将我顶到倚在墙角的矮桌。

突如其来的骚乱,将我的目光紧贴住他无法动摇,冷静却猛然跃出,抑或是我已经预料到什么,未有所知,但无法逃脱的,只能提前在情绪上表现一种漠然,或者是在回忆中,出于防卫而进行某种排除?他的玳瑁边眼镜,在透明的月光中发散暗光,同棕色瞳孔几乎融为一体。

周围画纸飘落下来,作品中女人宁静哀伤的目光在空中与我相遇。透视法中,她茂密的头发立体起来浮现空中,变成一缕缕疯狂吐露、迎风而动的蚕丝,在画室里凝聚交错,而后纷纷扬扬地散落。蚕虫伸出头来左右摆动,柔软湿黏的身体中喷发出难以计数的丝线,将我缠绕其中,堕入虚空与窒息并存的茧空间中不再能够去判断。从而在此刻的空间,所有都不见了,统统溃散,我的思想不再受到任何管束。

他只顾向门口走去。他要开灯,要开灯!我迅速坐起来,喊出来,不要开!他继续向门口走去,我慌忙整理裙身,理顺粘黏的头发。暴露在光亮下,我一定会像一个面目浮肿的轻狭妇人,伴随耻感,我从心里冲出来一股强烈的愤怒——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干脆闭上眼睛。

清脆的按钮声。

意料中的光亮并没有出现。周围响起了交响乐演奏的声响,肖邦的降E 大调夜曲。行板。回旋曲式。优雅雍容的装饰音,在主调中进行着华彩的咏唱,甜美流畅的旋律在竖立着嶙峋画架的室内一如饱满的裙裾滑行。

我看着月光照进来,看见所有画架边缘都发白,发青。两手扣不住桌沿,跌倒下来,光线散发出金属气息。

肖邦典雅、柔曼,托呈出自然润华的景象。

我不清楚当下我是否将这一切彻头彻尾地想清楚,不过我清晰记得心中的意外——不是对于他,而是对于自己,对自己没有从心里生出任何激动的情感而意外。愤怒,悲哀,羞耻,歇斯底里,甚至一声深深的叹息都没有,只是有种微弱的惶惑,仿佛没反应过来,一只被攥在手心的珍视之物就随风高飞远去了,我只能木然地看它飞升空中。以及一种歉意,对于我以往曾经历过的,和仍未想象到的某种生活质地的歉意。

回忆起来,除了继续行走下去,没有任何别的方式。

从廊道正对面的全身镜前看见自己的神色,异常端正凝重,夜色中一身玄黑。我打车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条伸缩皮筋、一根崭新的发绳和一瓶冰块。坐在牌楼的塑料椅凳上,取出化妆镜,拿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冰,用手抵住,移动在自己的脸上,感受着它慢慢地融化下来。用纸巾擦干,整束好披散的头发,扬起脸,先梳好一只马尾,再团起圆圆的发髻,一手握着冰杯,另一只手慢慢拧着小臂上的肉,微微颤抖。空气很闷,面前是一条夜场小吃街,整排的咖啡店和啤酒屋,可以无限续杯,但不设卡座,很多年轻人下了夜班就坐在不平的沿街,在闹市段消磨时间。我看着面前的人群,偶然也会有落单的人看向我,目光相触,让我又想起那些画像。行人稀稀落落,最后就只剩下树荫纳凉的老人,夫妻店洗涮的声响。我的身体开始冷起来,从盘腿而坐的怠惰直至背过脸去,倚在骑楼立柱上,漆白印记沾上前额,对街淡黄的光笼罩下来,过了不知多久又消失,一呼一吸,雨水滴落,肢体的疼痛漫延开来,污水溅上肉体。天际堆积的云层下,阴阴的红。

回去合租的小区路上要经过郊区的小路,地面很不平整,起起伏伏。因为更晚些这里不断有运货的卡车压过,城市的建设永不终止。车辆停在那片湖泊的对岸,列车已经停歇,只是波涛仍在不停地起伏。本来跨过桥,我可以直接走回去,四周连虫声也没有,巷弄一片漆黑。这种恐惧让我望向远处,发现一处有微微的光亮,这一处仅有的光亮吸引了我朝那里走去。

这是一片广场,细雨中只有我一人。广场是商超前的空地,给孩子玩耍的穿越星际和旋转木马都被盖上了一层尼龙布。套圈、卡丁车和打泡泡的陈设亭,都已经拉下门帘,收拾净空。光源从广场的正中央,钢柱支撑的射灯处打下来。钢柱约四米高,四根连接成立方体,下面框出了两三百平方米的充气游泳池,里面漂浮着水彩城堡。晚间,洁净的消毒水气味飘出来,潮湿的孩子们骑着天鹅在水面上滑行。光照下,孩童游动其间的肢体显出一种莹润的光泽,亮白到仿佛无法停留,近乎神圣。我曾看见女孩子脱下她脚上那双银色的小鞋子,换上带裙摆的泳衣,携夹着泳圈,飞身尖叫着跳下去。她在四溅水花上方张开臂膀的姿态——水浪扇动着光的种种重影显现在她身上,逆光而视——像是凭空一只孔雀张开翎羽。

现在仅有一只柱灯照射着,其余都已熄灭,泳池上被塑布遮盖。我走上前去,看见对面仍有一处微光闪烁,那端松落的绳索在越发迅猛的风雨中被吹散下来。像是立刻得到某种温柔的回应,我几乎是跑过去,俯身在橡皮泳池的边缘,将绳子扯开,把盖布掀起一个口子。水光四溅,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深夜无人的广场上,风雨飘扬之际,一位女子提起自己的裙摆,脱下闷热的靴子,在耀眼的光亮中,坐上橡皮泳池的边缘。她将双脚缓缓伸入被雨水打乱的池面,想努力睁眼看见自己的倒影,而后满足地站起来,将双手放在胸前。她想蹲下来,但接触到水面的凉意又好像一下让她惊醒,于是就坐回橡皮池圈上,张开双手。她看着右手心那只被攥了很久的破碎的头簪,突然想起了什么,像她父亲一样口中轻轻吟唱起来。她缓缓挺立起自己的胸背,重又在雨水中保持静默,在光线中端庄地坐着,双手覆盖在那只晶亮的簪子上。

不用担心。

听完母亲再一次的倾诉,那些有关父亲、外债的反复交代之后,我向他发出邀约。他和我说可以,什么时候都可以。他的意思是只此一天,只此一次。

这个假期我会外出一趟。

他往常从不和我说他的行程,这次的意思似乎是问,你要去吗?

去哪里?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怎么了?

不知道,我想看绵长日光在河海上倒映形成的光影,没有尽头,不需要任何岔路,不需要何种选择,直接到达无尽。

我只是想学会光影的处理。

听到他前一句话,我反而起了防备,因为这不是他,今日的他,和以往的他,不相重叠。然而紧跟的一句,这种强调中表现出来的与任何人无关的姿态,这样无所故意的故意,让我感到一种亲切。

或许把圣地亚哥重去一次。或许哪里都可以。不过,月初的时候我们先去看话剧?

他会直接带我飞往美国圣地亚哥的太平洋海滩,他会带我到随意的任何一个湖海江河去观察某一次的日出和日落,写生,把这些统统记录下来?那些我原本可以拥有的生活,如今被他满口应承下来。走出合租室之前,我已经朝着对岸的列车看了很久。做完上一份兼职,交付掉房租与信用卡之后已经没有多少闲余,对我而言,他就像那列从大学城开往街口的列车。

他的手心很软,他牵我走入画室,我的心缓缓地浮上来。他总向我微笑,让我不用担心。这时窗外开始下雨,雨点从半掩的窗户落在一旁的滴水观音上,白日叶片清秀肥润,然而这种植株夜间到底是否有毒呢?父亲现在是否开始歌唱了呢?

湿气凛然,我掖了掖自己的裙身。他走到面前,按住肩将我顶到倚在墙角的矮桌。头撞到板子,一阵眩晕,手镯被按在桌角上让我疼痛。头发被用力一扯,散落开来。什么东西突然被甩落下来,他的手也猛然一缩,打上我一侧的脸,一阵耳鸣,我想翻身下来,却直接倒落矮桌,一只手撑在地面上。

摇晃中,我眼前是那只碎裂的孔雀头簪。

这是我的孔雀头簪。这只我的孔雀头簪,笄礼时被放于提花桑波缎的匣子内,由母亲亲手给我戴上。幽蓝的孔雀曼妙而沉静,背后一只白莲稳稳设于其上,尾羽翩翩。母亲说,受愿于孔雀明王,灭一切诸毒怖畏灾恼。

银月灼灼。孔雀大片的尾羽被折断,原本好似在安详饮水的姿态也被扭曲了,细弱的脖颈歪向一边。我将散落在地的雀羽都捡拾起来,连同簪子一起,全都紧紧握在手中。我走到他面前。他的手被银边划破,渗出血来。迎上他的目光,我抑制住心里的悲伤,直直望过去。他皱眉把手伸往我面前,将要辩解出来,却退到矮凳边坐下,看向我,不说话了。我握住他的手背,将手心翻上来。沉默中,他眼神里透露出一种带有疑惑的不安。我一直看着他,透过月色和雨水看见他棕色瞳孔中的人影慢慢正显露出来,几乎占据他的双眼。我将他的手轻轻移开,放在他的裤面上,目视他的双眼。

你能给我什么呢?

偶尔会有的奇特伤感提醒我在回忆被叙述的间隙,仍然存在需要让人去警觉的事物。彼时的设想是过曝的相片,因而无论看向哪一边都会显得迷离彷徨——尽管那时自己可以被称作是相当落落大方地处理结束了那段关系:清账、断联,算好毕业前的房租,换掉信用卡就立刻注销了账户,整理了一些无用的饰品,以合适的价格二手出让。剩余的兼职收入,一开始直接汇入家里的账户,但为了打消他们内心的不安,后来改成网购日用品寄至家中。我并没有告诉母亲孔雀头簪的事情——她破碎了,又被修补,放在可以看见列车规律驶过的窗前,并且不久后会跟随我前往新的住处——如此会打乱她好不容易重整旗鼓起来的、对于家庭生活乐观讲述的态度。母亲说想念我,又说现在也根本不想让我看见家里是什么样,但其实她早已经以各种情感讲演过许多次,期间不乏暗示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再也经受不起任何额外的折腾,让我回到老家的县城,可以轻松安定下来,这样他们的心就有着落了。

我说我是要回来的,我要亲眼看看现在的家。你说的父亲在歌唱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真的如此我可以陪他一起唱起来。在电话里母亲吃了一惊,刚要叫起来,重复着我的话到一半,突然嘘嘘地笑起来。我就同她一起笑起来,我说我在打点行李了,我在回家的路上。

回家的前一晚我在睡梦中被惊醒,两手紧紧攥着,双臂交叉胸前。窗外又是大雨如注,台风登陆,沿途侵袭。打开夜灯,轻轻握住床头柱上挂着的平安扣,一须一须的流苏黏在手上。不敢往窗边看。睡梦中,父亲在这样的夜晚开始歌唱,歌词一句句地被重复,因为母亲也加入进来,反复着同一种曲调。他们的两张嘴都张得很大,能感受到有很强烈的声响,自己奋力去听,但就是无法听清。相同的姿势最终在声音上呈现为一种尖细的鸟鸣声。这时父亲转过身来,与母亲一起往我身后的舞台飞去。自己转过头去,发现他们身披一袭华丽的羽毛,距离剧台越近,羽毛凋零得越快。我本来以为他们变成了孔雀,被孔雀明王乘坐的那只孔雀。但羽毛凋零过后,那种相似的沙哑的叫声让自己讶异和迷惘,他们好像变成了两只正在啼叫的鹦鹉。他们的肉身随着啼叫的消失隐匿起来,被掩藏在一袭黑色的大衣之中,衣带垂落地面,潮水一般逐渐蔓延至整个空间,几乎要将我淹没。

这一刻,我明白恐惧和厌弃并没有消失。纵使我在一方作出了断,对另一方作出回应,它们依然存在。回忆里,使我警觉的,是在叙述中夺走我童真的那部分。是我故意那么编纂?是因为早已经洞察更为深刻的诱导,早已侵占自身了吗?

头簪在雷电中不时闪动一下,母亲用力将我的头发梳到额头后,涂抹发油,尽力将它们抚平。我的头发开始发痛,我不经意间开始往后倒。她帮我挽起一个高高的发髻,轻轻抚摸着我饱满的头颅,将头簪插进去。如今,你更要成为一个有教养的女孩子了。你是我们的期望。那日,母亲十指纤纤。她向我微笑。我的发根紧绷在头皮之上。

雷声中,列车出站的轰鸣声也响起来。我想要动身去往的前方是何处呢?某种轨迹以悸动的欲望或是典雅的倾诉的形态出现,极其自然地排布在高架桥上,成为一种毋庸多言的美妙设想。请你登上,请你和大家一起登上这班列车吧。

我起床打开灯,拉开窗户,让清冽的暴雨刮进来。黑沉的灌木,无人的林间,空荡的车站以及难以追摸的潮水,都在这一刻被收拢入我的目光。有一瞬间我想将头簪一把扔进这仿佛无边的雨夜,但我只是定定地站在窗前看了一阵,刚才动乱不安的心就平复下来。在夜色中好像也无法看清更多的东西。于是我又将窗户闭上,取来一个空匣子,将头簪包在绸缎里放进去。接着继续开始收拾回家的行李,选了几件素净的衣物放进去。我想,无论如何,我都可以自己走出去看一看,看一看雨中或雨后的都市,或是自己久违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