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光宗
(北京大学 人口研究所,北京 100871)
中国作为全球人口最多的国家,正经历着史无前例的人口变迁。在2023年5月5日召开的二十届中央财经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以人口高质量发展为手段,促进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人口高质量发展不仅是解决人口问题的关键,也是推动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途径。因此,科学地把握和理解当前中国人口态势以及人口高质量发展对中国式现代化的支撑作用,以确保人口发展和经济社会的协同进步,显得尤为重要。针对这一宏大议题,本文将聚焦于3个主要问题的探讨。首先,研究人口高质量发展与中国式现代化之间的具体关系。其次,研究人口迁移(1)由于中国存在着户籍制度,所以有“人户不分离”的迁移人口与“人户分离”的流动人口区别。本文所指的人口迁移是广义的,包括了人口流动。和老龄化对人口高质量发展的影响。最后,讨论中国如何应对人口迁移和老龄化的挑战以促成人口高质量发展并以此支撑中国式现代化。
“人口高质量发展”的内涵涉及人口的规模、结构、质量和空间分布等多个方面。这一提法强调人口规模与经济社会发展相适应,人口结构优化,人口素质全面提升,人口空间布局协调发展。人口发展与国家现代化之间存在紧密联系。现代化以人口要素为基础条件,人口发展状况对国家现代化进程具有深远影响;反过来,一国的现代化模式、特征以及价值导向,也会对人口发展产生反馈作用。
对中国来说,中央提出“以人口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的最新论断,具有2个重要背景:一是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22年末我国人口比上一年末减少85万人,人口自然增长率为-0.60‰(2)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2022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http://www.stats.gov.cn/sj/zxfb/202302/t20230228_1919011.html。。这是中国人口60多年来首次出现负增长,预示着中国人口发展已进入了新阶段,必须科学认识和把握中国人口发展新特征、新形势对现代化建设的可能影响。二是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人口规模巨大特征对中国式现代化的推进具有独特影响。一方面,规模巨大的人口蕴藏着势能磅礴的力量;另一方面,人口规模巨大意味着人口群体的差异性、多样性和复杂性在变革时代中更为凸显,人口与社会治理的难度也被空前放大,也必然会在现代化进程中产生“先富”和“后富”的差距[1]。
将上述“人口负增长”和“人口规模巨大”两大特征放在一起考察,会发现一个悖论性事实:即中国不仅要应对人口规模巨大导致的社会治理难度,包括社会保障、教育、医疗等方面的压力,同时还要面对人口负增长(出生人口低于死亡人口)可能导致的劳动年龄人口赤字、老龄化加剧等系统性人口风险问题。这一悖论性事实要求我们必须高度重视人口发展态势,谋求人口的高质量发展。
人口高质量发展何以成为当下中国社会的关切所在?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于,随着对中国道路及其现代化模式的特征的认识不断深化,人口问题的性质也随之发生变化。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提出,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其核心要义有2点:一是富裕。所谓“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就是说社会主义的目标是要实现人民的全面发展,而物质富裕则是其重要基础。作为劳动力要素的重要来源,人口高质量发展就是要优化人口结构、人口素质和人口分布以深刻影响经济社会的发展与生产力水平的提升。二是全体人民共建共享。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一个不落的现代化,主张全体人民共享发展成果。人口高质量发展就是要保障每一个人都能在教育、就业、医疗、养老等各个方面享有公平机会,能够参与到现代化建设中来并共享发展的果实。因此,“以人口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旨在引导和推动我国人口发展适应和服务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
其启示意义在于:“人口高质量发展”绝不意味着政策供给端仅限于“人口政策”。而是强调在这个过程中,顶层设计应当包括人口政策、教育政策、就业政策、社会保障政策等,通过这些政策的合力实施,推动人口高质量发展,最终实现中国式现代化的目标。
在人口学理论中,生育、死亡和迁移被认为是影响人口发展的三大基础因素。他们的变动及组合,共同决定了人口的规模、结构及其变动趋势。对中国来说,由于生育率的下降和人口寿命的延长,生育和死亡因素的变动直接推动了人口老龄化,这使得人口的迁移和老龄化成为影响未来中国人口高质量发展的两个关键变量[2]。
先看人口迁移。人口迁移与人口高质量发展关系的理想状态,在于通过人口有序迁移与迁移融合促进国民财富增长进而促使全体人民共同富裕,而现实与这种理想状态之间的张力则在于增长的国民财富的分配问题,即流动人口(主要表现为农民工人口)的福利状态是否在此过程中得到相应的增进。人口迁移促进经济增长的动力机制包括:(1)劳动力供给;(2)消费需求与市场扩张;(3)技能提升与知识传播;(4)资本形成与投资。
然而,人口迁移的过程也是社会结构调整的过程,因此会带来文化冲突、资源消耗、公共资源供给、城市规划以及社会治理等方面的压力和挑战。例如,国内大规模的、具有明显方向偏好性和年龄选择性的人口迁移,根本上是缘于地区经济发展水平的不均衡。因此,在规模效应和经济集聚发展规律作用下,人口迁移和人口集聚的持续深化可能进一步加剧地区发展的不平衡[3]。因此,人口迁移能否最终真正实现人口高质量发展,取决于如何有效地管理和引导这一过程,以实现人口自身发展的有序性以及与经济、社会、环境等各方面发展的协调性。
再看人口老龄化。人口老龄化与人口高质量发展的理想状态,在于通过积极的社会政策和医疗保健系统,保障老年人的健康水平和生活质量,实现全体人民的福祉共享,实现健康、积极的老龄化。现实与理想的张力主要表现在如何平衡老龄人口的需求与国家财政、医疗保健和养老服务供给之间的压力。人口老龄化带来的影响主要包括:(1)社会保障负担加重;(2)医疗保健需求增加;(3)劳动力供给下降;(4)消费模式和市场需求变化;(5)社会价值观和文化传统的转变。与人口迁移和经济增长之间的稳健性关联不同,人口老龄化的影响迄今为止仍是人类面临的最大的灰犀牛事件之一。可以确定的是,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是实现人口高质量发展的关键路径,这要求我们妥善把握和处理人口老龄化带来的机遇与挑战。只有为老年人创造一个健康、幸福和有尊严的生活环境,才能为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
中国在经历了迅速的经济发展和社会变迁后,已然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在此过程中,积极应对人口迁移和人口老龄化可能带来的社会问题是中国式现代化必须应对的重大课题。
人口迁移方面,以下几点挑战值得注意。
一是随着农村人口持续进城,城市治理压力将不断增大。预计2035年中国人口为13.5亿,要实现75%目标,2021—2035年“乡—城”净转移人口需要达到1.35亿人,相当于年均转移超过800万人。考虑到2020年全国还有2.61亿城镇常住人口未取得城镇户籍身份,相当于2021—2035年全国需要实现近4亿人口的市民化(3)当下的问题是农民工的“半城市化”,虽然人进城了,离土不离乡甚或离土又离乡,但不能享受市民资格与待遇,这就是城市化之后的市民化问题。中国式现代化面临的不仅是浅层城市化问题,而且是深度的市民化问题。,意味着到2035年必须完成每年2 600万体量人口的市民化任务,才能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如此体量的“乡—城”人口转移势必要求人口管理、城市规划、公共服务设施配套的跟进等等。因此,中国需要建立一个动态的、有效的、现代化的城市治理体系,逐步完善城市规划,以适应人口迁移带来的压力和满足城市人口增长带来的需求。
二是大规模人口迁移助力经济增长的同时,也可能带来对资源和环境的压力。 在开放人口假定下,人口迁移不仅改变流出地和流入地的人口存量,而且因为环境的变化而对人口的行为模式产生不同方向的作用,由此影响人口与资源环境的关系。有研究显示,城市每增加1个农村迁入人口并按城市居民行为模式消费,粮食需求便相应增加22公斤/年[4]。根据有关测算,尽管我国粮食播种面积和产量持续增长,但仅从人均粮食播种面积数据看,近十年一直保持在0.08公顷/人的水平上,人地关系依然紧张,未来进一步提高我国人均粮食占有水平以适应消费需求升级的空间仍然有限[5]。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央意识到城镇化再也不能走“粗放扩张、人地失衡、举债度日、破坏环境”的老路,而必须找到一条“目标正确、方向对头”的新路,这将“有利于促进社会公平和共同富裕,而且世界经济和生态环境也将从中受益”(4)参见《十八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590页。。考虑到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的承载力面临人口迁移的严峻考验,城镇化建设必须强调“把生态文明全面融入城镇化进程”,“集约节约利用土地、水、能源等资源,强化环境保护和生态修复”(5)参见《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年)》,《人民日报》2014年3月17日。。
三是农村人口空心化问题。按2035年75%和2050年80%的城镇化水平预测,2020—2035年和2036—2050年,中国“乡—城”转移人口将分别达到1.35亿和0.49亿人,预计2035年和2050年,中国农村人口分别仅剩余3.4亿和2.6亿,其中15~64岁劳动年龄人口分别仅占比57.4%和48.1%。大规模人口的“乡—城”迁移可能导致农村人口空心化和农村生产力的下降,农村面临着“腰部老龄化”不断深化的挑战,这同时破坏了人口迁移的有序化,以牺牲农村来实现城市发展,不符合城乡协调发展的大原则。2020年,中国第一产业就业人口的劳动生产率为6 215美元/人。据测算,要使2035年全国GDP比2020年翻一番(相当于达到30万亿美元),需要确保2021—2035年中国第一产业附加值始终维持在1.1~1.2万亿美元(6)相关测算参见解安等:《新型城镇化:十年总结与远景展望》,《河北学刊》2023年第1期。。考虑到农村人口的空心化趋势和劳动年龄人口大规模迁出,未来第一产业劳动生产率必须高于翻一番目标,2035年才能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远景目标。因此,农业现代化战略必须提前做好部署与规划。
人口老龄化方面,以下几点挑战值得注意。
一是养老服务供给不足。根据联合国预测,未来我国人口老龄化趋势将不断加剧。2022年,我国人口的中位年龄为38.5岁,60岁及以上人口占比为18.6%,80岁以上人口占比为2.4%;在快速人口老龄化背景下,2050年这些指标将分别达到50.7岁、38.8%和10.3%(7)参见UN DESA, 2022, World Population Prospects: The 2022 Revision, https://population.un.org/wpp/Download/Standard/MostUsed。。随着人口老龄化加剧,老年人口的养老需求将空前扩大,从而对我国的养老服务供给体系提出前所未有的挑战和要求。党的十八大以来,养老服务政策变化有四大明显特点:在政策定位上,从单一发展老龄事业转变为老龄事业和产业协同发展;在政策目标上,从保重点人群转变为保基本服务;在政策重点上,从侧重扶持机构转变为促进居家社区机构相协调;在政策内容上,从关注养老问题自身转变为推动医养康养相结合[6]。笔者认为,未来中国老龄工作的方向是打造一个体系化的、可持续发展的老年友好型社会。构建老年友好型社会是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的战略举措,其本质是推动老龄社会深刻变革和转型,要求我们在长寿时代遭遇空巢、独居、长寿、失能的复杂态势下,帮助老年人更好地适应老龄化和生存发展(8)相关讨论可以参见穆光宗:《构建老年友好型社会:涵义、本质与进路》,《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3年第2期。。
二是医疗保健压力增大。老年人口增加也意味着医疗保健需求的增加。根据联合国预测,2022—2050年,我国人口的平均预期寿命将从78.6岁上升至83.8岁(9)参见UN DESA, 2022, World Population Prospects: The 2022 Revision, https://population.un.org/wpp/Download/Standard/MostUsed。。人口老龄化趋势将进一步加剧病痛老龄化对医疗保健系统的负担压力。当前,我国老年人口中超过1.8亿患有慢性病,患一种及以上慢性病的老年人口比重高达75%(10)参见《超1.8亿老年人患有慢性病我国将全面推进老年健康管理》,新华网,2019年7月31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9-07/31/c_1124822108.htm。,面临着新旧健康危险因素并存、健康底子薄弱、医疗卫生资源分配不均等问题[7]。人口老龄化带来的流行病学和健康模式转变意味着罹患退行性疾病人口的占比和绝对数量将急剧增长。持续快速的人口老龄化进程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寿命带病期延长,其直接的社会人口学后果就是“病痛老龄化”现象的涌现。譬如,据预测未来我国阿尔茨兹海默病患者人数会大幅增长,2030年病患数将超过1 600万,是2010年的2.8倍[8]。这要求我们制定综合的老年人健康政策,包括提高老年人的医疗保健服务覆盖率,加强慢性病的预防和治疗,推动老年人健康管理的综合化和个性化。此外,加强医疗卫生资源的合理配置,促进城乡、区域之间医疗服务的均衡发展也尤为重要。
三是劳动力供应短缺问题。老龄化还可能带来劳动力短缺的问题,这会对经济发展产生影响。最显著的一个表现是人口抚养比将迅速攀升。根据联合国预测,以0~24岁人口和65岁及以上人口作为被抚养人口,以25~64岁人口作为劳动力人口,以此统计中国人口的抚养比, 2022年为73.1,2035年和2050年则将分别达到84.1和96.5(11)参见UN DESA, 2022, World Population Prospects: The 2022 Revision, https://population.un.org/wpp/Download/Standard/MostUsed。。这意味着本世纪中叶中国每100个劳动力人口将负担96.5个被抚养人口。对此,中国需要推进人力资源开发,提高劳动力的技能和效率,通过灵活的就业政策和退休政策,尽可能地挖掘劳动力资源潜力。其中,最引人关注的一个政策是延迟退休年龄和生产性老龄化。但是,解决劳动力供应短缺问题的同时,同样需要关注劳动者的福祉。如果我们希望合理地促进生产性老龄化,就不仅要扩大公共部门和私人部门的责任,还要制定恰当的政策法规以回应老年人对美好生活的需要。否则,对老年人来说,生产性老龄化话语就有可能构成令人不安的污名来源与新的社会控制手段。
人口的高质量发展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基础和前提。在这个进程中,人口迁移和人口老龄化是两大不可忽视的人口现象。有序的人口迁移和积极的人口老龄化才是人口高质量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现代化的目的是促进人的解放、发展和福祉,所以现代化不能不适应人口的变化顺势而为,反之提升人口迁移和人口老龄化的质量才能使得人口的高质量发展两翼互动,更好地促进中国式现代化。
人口迁移一方面可以激活经济增长潜力,另一方面也带来了诸如城市治理难题以及资源分配压力等一系列复杂的社会问题。在应对这些挑战时,我们必须依赖有效的管理策略和精细化的城市规划来引导和调控流出地与流入地的两地人口迁移,彰显其流迁有序性、社会融合性和环境协调性,不断优化人口迁移,以维护社会公正、稳定和发展。在实现现代化的进程中,中国也需要考虑打造“迁移友好型社会”,确保人口流动迁移的自由度和有序性,以持续收获“迁移红利”。
与此同时,人口老龄化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这就要求我们在构筑养老服务和医疗保健系统的同时,前瞻性地考虑和应对可能出现的劳动力供应不足等问题。这些挑战对于中国构建老年友好型社会提出了重大的战略要求,必须通过整合各方资源,提升康养质量和服务效率,大力践行积极、健康、和谐的老龄化战略以适应人口-社会变化的需求。
总的来说,我们必须科学把握、认识和理解当前中国的人口态势,制定恰当的政策措施以及确保制度供给,优化资源配置、财富分配和社会治理,顺应人口新常态,才能确保人口发展与经济社会的协同进步,为中国式现代化提供坚实的人口基础和持续的发展动力。
感谢清华大学博士研究生林进龙对本文材料收集和整理的帮助及贡献。
(责任编辑:王 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