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拐角处见
——说王雪茜《时间的折痕》

2023-11-18 20:01:36刘恩波
艺术广角 2023年4期
关键词:斯特罗姆塞林格门罗

刘恩波

翻阅王雪茜的《时间的折痕》,如同走进作者心灵浪花的漩涡深处,跟着那一波又一波的浪,洗礼着文字记忆的潮汐。

不必讳言,王雪茜探入了精神历史和文本脉络之中,用自己特有的语调、口吻和言说方式,为我们打开了一道通向灵性阅读的门窗。

那门窗连着街道,连着风景线,连着读者的心。

或者说,雪茜的文字,是生命的相约,带你到某个精神的拐角处,一下子见证了存在本身的折痕和光影。

赫尔曼·黑塞说:“世界上任何书籍都不能带给你好运,但是它们能让你悄悄成为你自己。”

也许,那个你自己,有时候是通过阅读和理解别人才意外发现的。

对于我而言,看了雪茜的《寻找朝圣的方向》,就等于在她别致会意的字里行间,找到某处路标,某个驿站背景里的灯光。那是人类精神深处的折光。

《一个人的朝圣》是作家蕾秋·乔伊斯的心灵之旅的丰硕见证。某种程度上,雪茜的那篇读书随笔,也是引领我走进该书阅读的踏板和过滤器。

茫茫人海中,喧嚷世间里,能够接引你走向生命阅读的文字和书毕竟不多。

当我走进《寻找朝圣的方向》,在雪茜用她灵感和心音交汇而成的书写律动中,应该说发现了文学阅读的一块宝地——换而言之,这是精神生活的某个拐点和转角,召唤着读者前去寻找梦想的慰藉和依靠。

一天早晨一封信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那个叫哈罗德·弗莱的老头儿,接到20 年未见的昔日同事兼朋友奎妮的告别信,她患了癌症,并且正在走向生命最后一段日子的消息,让他不能自持,他决定徒步去看奎妮——于是一个人,87 天,627 英里的路程,变成了这个平凡人最不平凡的传奇历程。

这是带着信念和精神之光的奔走,不是旅行,也不是梦游。雪茜通过《世说新语》里王子遒雪夜访戴的故事,还有杰克·凯鲁亚克的传世经典《在路上》的生命漫游的行迹,比照着说出了隐藏在哈罗德·弗莱行程背后的人生之道的奥义——“直视生存的悲剧性,通过张扬个体的悲剧精神来超越悲剧,从而达到对生命本真的体验。”[1]王雪茜:《时间的折痕》,黄山书社,2021年版,第248页,第271页,第22页,第36页。

也就是说,在雪茜提供给我们的精神阅读的拐角处,她其实袒露了自己对于信仰、灵魂状态乃至存在奥妙的某些深刻的领会和揭示。譬如,她以“救赎之旅”这个词,洞悉、丰富了弗莱的步行,其实是去寻找信念和依托的内涵和意义。在她眼中,弗莱的朝圣之旅,同时也是夫妻关系的破冰之旅,是建构失去已久的亲子之爱的纽带和扶手,更是弗莱重新走进生活腹地发现另一个自己的身心修炼与整合。

走到贝里克,只要他在走,奎妮就会活下去,这构成了哈罗德·弗莱的内在支撑和源泉。雪茜说:“有时候你需要一个距离,才会看清真相,看清自己。”[2]王雪茜:《时间的折痕》,黄山书社,2021年版,第248页,第271页,第22页,第36页。或许,我们都会在现实生活的某段时间、某个地带、某种境遇里,迷失真我,偶尔又会通过特殊的救赎方式,把那个真我找回来。

雪茜将《一个人的朝圣》界定为关于勇气、尝试和生命不确定性的小说,她用一系列哲学、心理学、美学、精神分析等与之深度焊接的语态和情态表达方式,令人信服和具有延伸性地解剖了该书的架构、内涵、底蕴、形式,以及带给读者的精神净化和感召作用。

正是借助这篇写《一个人的朝圣》的妙文,我走进了雪茜那丰盈精彩的文字世界,发现她已经在那里开拓了属于自己的文学疆土和精神边界。

她的读书随笔集《时间的折痕》收入了十几篇关于现当代世界文学经典的解读文字,文风矫健洒脱,论述剀切得体,笔调里常常带着从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款款幽情脉脉神韵。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雪茜已经在阅读和发现人类精神高峰的坐标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井泉的泉眼。这只要从她言说到的作家类型和作品的丰富性以及精彩程度上即可辨认出来。

《轻盈者的翅下藏着闪电》把视角对准了法国作家马塞尔·埃梅的文学肌理和风格渊薮,在其中探寻其价值落点与精神走向。尤其难能可贵的还在于,她用了一节文字来比较埃梅与拉伯雷的血脉渊源的同中之异和异中之同,读起来发人深省引人入胜:他们同是怪诞的现实主义的笔法,用夸张和讽刺解剖了人性深处的毒瘤,用笑声祛除了命运的幽暗;另一方面,“拉伯雷的小说总体来说,格调明快,情绪乐观,他作品中的人物往往天真憨厚。而埃梅的小说基调大都辛酸悲苦,他常写失意者和下层人物,令人一掬同情之泪,作品显得较为深沉悲怆。”[3]王雪茜:《时间的折痕》,黄山书社,2021年版,第248页,第271页,第22页,第36页。

《时间的折痕与灵魂的印识》深入探讨了爱丽丝·门罗的创作奥妙,从阅读体验、叙述视角、生命状态(与马尔克斯比照)、风格坐标等诸多处,找寻着通往她写作之路的房间和走廊,街巷与拐角。“她用传统的方式叙说故事,但用中断、转向、奇妙来表达发生的一切,她想让读者感到的惊人之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发生的方式。她的叙述既从容饱满,又有点午后阳光照射下的慵懒穿插和旁逸斜出,不真正热爱她文字的读者很可能与她失之交臂。”[4]王雪茜:《时间的折痕》,黄山书社,2021年版,第248页,第271页,第22页,第36页。

雪茜读门罗,读得精细传神,读得既有路径,又有窍门,真是风景这边独好的美妙读解和探秘。她用莫比乌斯环的诱惑——永远没有出口的无限循环和埃舍尔绘画难以找到出口和入口、不分上下的诡秘线条,来形容门罗作品的无限神秘性、敞开性和丰富性所在。

现代意味十足的小说已经背离或者说超越了传统,它们不再因循因果律或者时间的线性叙事,而是钟情于时空切割、主观幻觉还有颠倒时序,似乎跟电影、绘画乃至无调性音乐发生了密切的沟通。

雪茜视门罗为一个“内心的扩张主义者”,她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都无章法可寻。如果用韩美林的说法,“艺术就是一笔下去,破它的七法八法”,以此来看门罗作品的框架结构和内在支点会是破迷开悟的点化之言。

“在门罗的小说中,时间空间都被扭曲、切割成一格一格的(像是碎布块),然后她再随心所欲地加以交叉重组,在下一个转折之前,你无法预料到她将要写什么,就像在一个新的转角之前,你不知道会出现什么风景。”[1]王雪茜:《时间的折痕》,黄山书社,2021年版,第46页,第198页。雪茜发现了门罗小说的精彩暗穴,在她眼里,只有这样,门罗才回归到文学异质叙事的本质——宽阔的、摸索的、模糊的、不确定的那种本性。

《故事》的作者罗伯特·麦基曾经别有见地区分过大情节、小情节和反情节三类人类故事情节模式。大情节,即传统的戏剧化叙述,追求完整的因果律,因循时空高度合一的准则;小情节带有散文化和诗化特征,故事走向相对游离自由;反情节则是打破了线索因果的专横戒律,用阎连科的小说学讲法,即是以半因果甚至零因果出场,彻底扭转了人类想象力和审美力的终极疲劳。

或许以此来理解门罗的写作门道,大概会有所助力吧。既然她说过“小说不像一条道路,它更像一座房子”,那么我们走进其作品的错杂无序,会是天经地义的享受。传统的小说写法死了,新意味新状态的小说得以建立和诞生。

阅读雪茜的读书随笔,你会觉得她的话题深刻有趣,议论纵横捭阖,词彩生动鲜活,这恐怕与她愿意选择个人化个性化的生命体验视角有关。

即以对塞林格别有会心的解读来说,我觉得雪茜那篇《别在我唇上寻你的声音》就是明显的佐证。由于热衷剖析引证塞林格的人确实太多了,该怎样确立自己的阅读法,对于每一位研究者都是不小的挑战。

这一次雪茜故意屏蔽了塞林格的文学作品的叙事学视角,没有像写埃梅和门罗那样通过精彩解剖其文本的蛛丝马迹来印证经典性,而是用大众传媒与个性化作家的性格症结的内在对抗的思路,厘清了簇拥在塞林格身上的世俗灰尘。

毋庸置疑,塞林格的遁世隐居几乎构成了他生命史最令人为之着迷、困惑和茫然的部分。他作品的向心力和为人处世的离心力构成了二律背反,像是一首交响曲之中容纳了极度错位对峙的不和谐乐章。

《别在我唇上寻你的声音》探入塞林格的性格暗礁之处,着意开掘其生命向度和价值观的底座及其背景,让我们了然塞林格之所以是塞林格的内在有机构成的可信度。

雪茜写道:“在我最喜欢的塞林格的短篇小说《献给爱斯美的故事——怀着爱与凄楚》中,那个叫查尔斯的小男孩总爱说一个谜语:猜猜看,一堵墙对另一堵墙说了什么?答案是:在拐角处见。”[2]王雪茜:《时间的折痕》,黄山书社,2021年版,第46页,第198页。

或许雪茜关于塞氏的探秘寻踪,是在墙缝里找到了门,“凡墙都是门”,只是寻访者要有足够的耐力、思悟和信心。

首先,她发现战争创伤后遗症带给作者的终生困扰,称之为“无法抹去的灼痕”。塞林格1944 年登上运兵船前往英格兰,其后登陆欧洲,连续作战11 个月。那无疑是肉体的创伤和日后精神撕裂的难以愈合的记忆痛点。海明威、约瑟夫·海勒、冯尼古特等西方大作家都饱受过战争阴影的遮蔽与伤害,于是有《永别了,武器》《第二十二条军规》《五号屠场》等经典作品的深度印证。塞林格没有以小说的形式强攻战争文学,也许他受到的磨砺和洗礼并没有找到宣泄的通道和路口,倒是在其代表作《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在主人公霍尔顿·考菲尔德身上,作者发出了反抗的微弱呼喊,尽管霍尔顿并非一个改变世界的战士,而是一个游走在西方正统文化秩序之外的边缘少年。

其次,塞林格的选择是错位式的,他对战争的指控转为对战后虚荣伪善的高度道德绑架化的主流社会,予以痛切忧思、指控、描绘和勾勒,用艺术呈现的形式投了反对票。其实,某种程度上塞林格就是考菲尔德,孤独、无助、忧郁、叛逆、愤懑、不平……这一系列的气质显然造成了他后来的避世离俗倾向。用雪茜的话说,塞林格对隐私的狂热的保护,加大了他的神秘感,而这也是大众文化媒介即使在他隐退后,依然狂热寻找他的因由。曝光和晾晒名人隐私,“以面目全非的方式供人消遣,遭人非议”,无疑构成了消费时代的总体精神症候。

雪茜为我们尝试解答的塞林格存在之谜,从一开始就找到了作家个人生活的聚焦点,即神秘和隐遁的内在需要,她用“内心的战场也是地球上最孤独的地方”来形容塞氏之所以把自己隐藏起来的根由。进而又结合作家家族影响、个人身世命运和性格倾向乃至契约式生存方式等诸多因素,围绕着社会的猎奇出版和各种甚嚣尘上的传言辐射,和作家个人和家人之间的拉锯战,让我们看到了文明机制里存在的机体病毒。

雪茜认同“在汹涌人潮中保有隐私是文明的标志”,而我们要想找到真正的塞林格,也只能在他的作品中,在那片孤寂而苍凉的麦田里,去呼吸和感召人性和艺术的魔力。

塞林格,“在拐角处见”!

读雪茜的文字,总觉得她是在搅动着作家血脉灵魂的冰与火,从那一声一响、一动一静、一张一弛中去领会岁月的沧桑和人性的冷暖。

探索过塞林格的墙,再来穿越特朗斯特罗姆的深渊,应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那篇《每棵树都是自己声音的囚徒》就是关于特朗斯特罗姆诗歌旅程和精神奥义的富于个人才情的阐释和解说。在这里雪茜调动了关于诗歌历史、常识、信念和个性体验的诸多学养,尤其是从生命的病理学角度切入诗人世界和诗意存在的隐痛和悖论之中,为我们烛照了那在深渊里挣扎、渴望、超越和救赎的灵性未泯的冲动与激情。

作为当代具有世界意义的诗歌巨匠,理解特朗斯特罗姆若不从他生命精神的渊源和文化坐标的谱系里去探入寻觅,恐怕很难发现其存在的端倪和入口。

雪茜的把脉问诊从缘起阶段就以“作家与心理危机”为基始为发端,通过探讨中外诗人自杀的价值撕裂和断裂现象,赋予诗歌和诗性以一种“哲学的超验与生命的体验相结合的微妙而令人颤悸的粘合力”,使语言的倾诉和诗意的表达变成“自由翻飞和俯仰无碍的飞行器”,于世俗和宗教之间自在穿梭。

有的诗人越过生死边际,走向了存在的彼岸或者虚无,也有的遁隐蛰居于话语的故乡,与死亡擦肩而过,而回返到精神探寻的深渊之处,踏歌而走,踏浪而行。特朗斯特罗姆无疑属于后者。

应该说阅读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就宛如用一把斧子凿破冻结的冰川,其冷硬凌厉腾挪峭拔之风姿,绰约活现在眼前。从表面上看,那是词与物并置的现实,实际上是生与死的对峙最后融解化合成了诗。

在雪茜笔下,特朗斯特罗姆深刻了悟了诗人之死的意义和价值,但他最终还是坚持活了下来,而没有像策兰、海子、川端康成等人那样走向自绝和毁灭。雪茜从父爱的缺失、童年的孤寂、抑郁和自我放逐等视角还原了这位瑞典大师面临深渊惩罚时的无以自拔的失措不堪,还有后来借助音乐和诗歌带给自己救赎时的绝望中的希望。

读雪茜写特朗斯特罗姆小时候生活片段的文字时,譬如,有一次他和妈妈参加音乐会散场后意外走失的情形,觉得作者的确是以涟漪般的内心涌流攥住了被写者的手。这让我不禁想起自己阅读伯格曼自传《魔灯》、萨特自述《词语》时的那种同等的面临生活现场的抓握感——好的文字是在细节上觅取到人的存在状态的魂魄的。

特朗斯特罗姆本来想成为作曲家,却意外成为诗人,其职业身份是探讨青少年犯罪的心理学者,这恐怕与他童年时经历的一系列噩梦般的插曲有关。性格塑造命运,也注定与那些藕断丝连的外部环境因素的细微影响脱不了干系。阳光背后阴影一直牵动着内心的撕咬。它构成了特朗斯特罗姆根深蒂固的诗意症结。

概而言之,好的文学解剖和鉴赏会引发读者的丰富联想与延伸性的思维构建。

即如阅读《时间的折痕》,体味作者从异质感个性化出发而带给我们的心灵输氧和文化传导,玩赏那穿过时间湍流和历史迷雾而蔚为壮观的气象,品觉她“探赜索引的私性笔触”(于晓威语),确实会有一种走入宝山满载而归的踏实感和愉悦感。

可以说,雪茜这些充满十足审美鉴赏意味的随笔,是进入了文学本体内部的打捞与开掘,是跨越文学传统迷雾和障壁的巡游和寻梦。她与笔下的作家作品声气相通,如影随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窥其堂奥,点其命脉,勾勒出别样的精神灵性画图。

《时间的折痕》构成了王雪茜的文本世界、诗性时空,更是她不断出发的人生和艺术行走步履的荟萃与交集。她是一个孤独的探寻者,将目光和视线定格在西方经典的幽邃之处,带着属于自己的信念、定力和热切,去攀援一座座横亘在文学史册腹地或边缘地带的极峰。

而她的行文却是那么晶莹、剔透,散发着感召力和诱惑力。当年托·斯·艾略特曾经希望美好的文学鉴赏,要让人闻到玫瑰花香味一样带着芬芳,我觉得雪茜的文字就有着与之相近的姿态和况味。

雪茜是探路者,也是猜谜者,最后愿意援引另一位大师谷川俊太郎的一句诗,“谜随着年龄一起加深”[1]〔日〕谷川俊太郎:《谷川的诗》,田原编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534页。作为本篇阅读观感的收尾。相信雪茜在勘测人类思想和精神之谜的路上会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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