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鱿鱼游戏》中的双重“控制”关系

刘佳林 乔雨书

《鱿鱼游戏》（Squid Game）是由美国的流媒体平台Netflix 出品、韩国导演黄东赫执导的电视剧。该剧于2021 年9 月上线，在开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全球观看用户已超过1.42亿，成为该平台历史上开播成绩最好的作品，并登顶94 个国家的“今日收视榜”。韩国男星吴永洙还因在剧中饰演001 号老爷爷而在2022年1 月获得第79 届美国电影电视金球奖最佳男配角奖。该剧讲述一群走投无路的人接到神秘邀请，去秘密地点参加一场游戏，游戏项目均为童年游戏，包括“一二三，木头人”“挖桠糖”“拔河”“打弹珠”“走玻璃桥”“鱿鱼游戏”，最终胜出者可获得巨额奖金。但这些游戏的本质是一场场残酷的生存游戏，输掉游戏的人会失去性命。这意味着谁要想逃脱密室、获得456 亿韩元的终极奖金，代价将是其余455人的生命。此游戏的幕后操手（VIP）是一批非常有钱的资本家，他们观看游戏并对结果下注，使游戏成为真人版的赛马赌博。

如果借用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和斯图亚特·霍尔的“编码—解码”理论来解读《鱿鱼游戏》，我们可以发现这是一个意味丰富的文化文本和社会文本。剧里剧外的主体构成了“参赛者—资本家—观众—导演”这样层层嵌套的看与被看的关系，而这其中又蕴含着双重的“控制”关系，即剧中资本家对参赛者的控制、剧外导演对观众的控制。当然，在这两种控制的压力下，也都存在着一定的反抗弹力。

一、资本主义社会的控制：参赛者—资本家

《鱿鱼游戏》的导演、编剧黄东赫表示，他在2008 年全球金融危机期间就曾构思过这部电视剧。但直到科技巨头将资本主义的发展带进了一个新阶段，以及特朗普在2016 年总统大选中获胜后，他才相信这部剧会引起很多观众的共鸣。他指出，过去的十年里世界各地都出现了很多问题：青年人狂热地投资加密货币；脸书、谷歌、Naver 等IT 巨头崛起，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特朗普对美国的领导犹如剧中VIP在操纵游戏节目一般，给人们带来恐惧；等等。［1］《〈鱿鱼游戏〉创作灵感源于特朗普》，https://mil.news.sina.com.cn/2021-10-15/doc-iktzscyx9824256.shtml，2021-10-15。可以发现，导演意在将《鱿鱼游戏》塑造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寓言，而这一游戏的参与者与组织者在荒岛上营造的社群正可被视作资本主义社会的微观模型。参赛者受到了“镇压性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控制。

在游戏组织者和工作人员的统一管理下，参赛者必须遵循每一个游戏规则，游戏中的失败者会被淘汰出局，即被杀死。儿童游戏在《鱿鱼游戏》中被赋予了存亡规则：没能在规定时间内完好挖出桠糖形状的人会被枪毙、拔河中输掉的一队会集体跌下高台，等等。即使是游戏中戴着面具的工作人员，也不过是工具人，而非同幕后的资本家一样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当工作人员的面具被参赛者撕下、身份暴露时，同样面临被枪毙的后果。剧中几位工作人员和一位出身医生的参赛者私通，医生帮助工作人员解剖尸体、利用器官卖钱以换取关于游戏的内部消息，当事情败露后，这几位工作人员和医生都遭到了枪决。从这个意义上说，游戏组织者对参赛者和工作人员的控制方式是类似于政府、警察、法庭、监狱等强制性、镇压性的国家机器的，这个社群的管理方式是极其血腥、暴力的。《鱿鱼游戏》运用隐喻把诸种社会困境编码成了游戏，这些本应虚拟的、给人带来愉悦的、无功利的童年游戏在剧作中骤然质变为活生生的、充斥危险和充满血腥气息的成人杀人游戏。编剧是以类似人生模仿游戏的方式来编码这部剧作的，“游戏/社会”、“游戏规则/社会规则”的残酷性得到了极好的演绎和诠释。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个体无力改变这些残酷的规则，只能老老实实地服膺于此种优胜劣汰的规则，剧作最终呈现的是一个无法撼动的社会结构。

另一方面，参赛者的意识形态也受到了资本家这一统治阶层的控制。456 位参赛者从进入举办游戏的荒岛起便被编号，每人对应1 号到456 号中的一个号码，此后工作人员对参赛者及参赛者之间都以号码来指称，号码便起到了姓名的作用。同样，每位工作人员自工作之日起也都拥有一个自己的专属号码，彼此之间并不知道真实姓名。当然，值得一提的是，男主人公成奇勋、曹尚佑、吴一男、阿里等人结成同盟好友正是从交换彼此的真实姓名开始的，这实际上也构成了对官方意识形态的对抗。无论如何，上述极端环境中适者生存这一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深深地控制了众多参赛者。在第一轮游戏过后，超过半数的参赛者同意结束这场残酷的游戏从而返回现实生活，但回到现实生活中的他们发现，现实生活甚至比游戏还要残忍，便转而选择重返游戏。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实际上认可了游戏中的意识形态，而这更是导致了一次次自相残杀的情况出现：张德秀意外把一名参赛者打死，众多参赛者在发现这一行为并未受到工作人员的阻止或审判时，当天晚上彼此之间便开始了残酷杀戮；在“走玻璃桥”的游戏中，高空中架起的玻璃桥由易碎的普通玻璃和结实的强化玻璃组成，但二者从表面上看并无二致，因为有了前面参赛者的尝试，顺序越靠后的参赛者越容易分辨出强化玻璃而保全性命，为此有人直接将自己前面的参赛者推到任意一块玻璃上，以获知玻璃结实与否，即为了自己安全过桥而不顾他人生死，将他人当做试验品……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便如是体现在了人们的观念和行为当中。

二、媒介控制：观众—导演

黄东赫表示，在最初的剧本里，第四个游戏并不是弹珠比赛而是其他比赛，但他觉得国际观众会对这个游戏感到陌生，因而选择了规则简单、任何人都能看懂的游戏。［1］《〈鱿鱼游戏〉真会有第二季吗？》，https://mp.weixin.qq.com/s/uhKbPv4Jwloo_lY7wbkR9w，2022-01-05。可以说，《鱿鱼游戏》中作为比赛项目的这数种儿童游戏大多风靡全球，不同国家观众在观看剧作时，都会对这些经典童年游戏或与之类似的游戏有着深刻的记忆，即有着共同的“感觉结构”，一如提出“感觉结构”这一概念的雷蒙德·威廉斯所指出的那样：“它是稳定和确定的，但是它作用于我们的活动的最微妙和最不可捉摸的部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感觉结构是一个时期的文化：它是一般的组织中的所有因素的特殊而鲜活的结果。”［2］〔英〕雷蒙德·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页。换言之，不同种族、国家的观众因为相同或相似的童年游戏经验而具有共同的感觉结构，并因此形成一个社群，当《鱿鱼游戏》中的童年游戏出现时，处在这一社群中的每个个体所共有的生活感受和经验被成功唤醒。这是导致该剧火爆的原因之一。而当这些原本能带来轻松愉悦、令人怀念的游戏走向其对立面，成为“反游戏”时，观众也更容易对剧中人物产生共情，从而认可剧作隐含的价值判断和意识形态。

观众对《鱿鱼游戏》形成了自己的解读，但其背后却离不开导演的引导和控制。这有赖于导演对男主人公这一叙事视角的选择。英文中的“hero”一词有“男主角”与“英雄”两个释义，而《鱿鱼游戏》中的男主人公成奇勋正同时承担着双重身份。一方面，在大多数时间观众都是跟随他的视角进入、观看和体验游戏的；另一方面，和其他参加鱿鱼游戏的人相比，成奇勋显然良心未泯，是游戏中的道德至高者，特别是成奇勋与童年伙伴曹尚佑构成了对立关系，他的形象设定体现了剧作编码者的引导性和意向性，即意在通过他的言行引导观众对剧作中的是非进行道德判断与解读。尽管参赛者之间互为竞争对手，但成奇勋在比赛过程中一直十分照顾队友，这与猜到了游戏项目但并未告知队友的曹尚佑形成了鲜明对比：当罹病的老人发烧并失禁时，成奇勋十分焦急和关切，用自己的衣服给老人遮挡；当不知比赛项目而需要两两组队时，众人都倾向于寻找实力强大的队友，只有成奇勋选择了因体弱而落单的老人；在曹尚佑为通过玻璃桥而将前面的人推下桥后，成奇勋气愤地指责其行为……当然，成奇勋也并非圣人，在玩弹珠时他以为老人患有老年痴呆，因而通过谎言骗来了老人的弹珠，剧作着重刻画了他在这一过程中的不安与矛盾心理。然而这般“向下”的重力与“向上”的人性光辉相互拉扯，反而避免了人物的扁平化，使成奇勋这一形象更加有血有肉，故事也因此更加真实、动人。总体而言，作为这部剧作的道德“指南”，成奇勋较为成功地满足了观众审美和道德的需要，容易引发观众的共情与共鸣，在引起观众的怜悯和恐惧后实现“卡塔西斯”的作用，为观众的情感宣泄提供了畅通的渠道。

斯图亚特·霍尔认为，大众传播中诸多实践环节的对象是“以特殊方式组织起来并以符号载体的形式出现的各种意义和信息”［3］〔英〕斯图亚特·霍尔：《编码，解码》，罗钢等主编：《文化研究读本》，王广州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45页。，而它们正是在生产—流通的环节中以符号载体的形式开始运作的。生产环节中，生产者利用符码生产信息，即编码；流通环节中，信息通过解码而流入到社会实践的结构中，这组已解码的意义会“‘产生效果’、发生影响、取悦于人、引导或者劝说他人，产生非常复杂的感知、认知、情感、意识形态或者行为结果”［1］〔英〕斯图亚特·霍尔：《编码，解码》，罗钢等主编：《文化研究读本》，王广州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48页，第356页。。当观众“根据用以将信息编码的参照符码把信息解码”［2］〔英〕斯图亚特·霍尔：《编码，解码》，罗钢等主编：《文化研究读本》，王广州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48页，第356页。时，便属于“主导—霸权式解码”，此时观众受到了导演反思资本主义这一意识形态的控制。导演意在将《鱿鱼游戏》创作成为一则资本主义社会的寓言，他在解释本剧时是享有文化领导权的。观众能破解并认可剧中所展现的资本主义社会普遍存在的困境：四百多位参赛者均为贫困潦倒的边缘人，而游戏的幕后操手VIP们则腰缠万贯，视参赛者为赛马场上的马，把一系列关乎人命的“屠杀”当作赌博娱乐的游戏，贫富差距悬殊、阶级分化的社会现实由此展现；而游戏中优胜劣汰的规则也是现实社会生存与竞争残酷的写照；超过半数同意即可终止比赛的规定则对资本主义民主及其有效性有所影射和反思……参赛者们各有各的不幸，他们各自体现着社会上一部分人的生存面影：成奇勋在经济危机时被裁员，后迷上赌博以致身无分文，母亲无钱治病，妻子和女儿也离开了他；名校毕业的高材生曹尚佑挪用公司公款投资期货，但是押注失败、负债累累；巴基斯坦劳工阿里为了改善生活来到韩国，但受工伤后老板拒付医药费，并且拖欠工资……这一切引发了观众的共鸣，观众对剧中那些参与游戏的人感同身受——他们一度离开游戏回到生活中，但是又发现社会的残酷并不亚于游戏本身，所以又返回游戏中进行生命的对决。认同这一主导意识形态的观众将剧中情节与韩国社会相联系：资源有限而人口众多的社会现状使韩国人有一种岛国心态，面临巨大的生存压力，家庭平均收入低，导致了高负债率。在剧中人们为了活命去比赛，而现实中的韩国社会也充满这种残酷竞争。［3］李浩瑄：《〈鱿鱼游戏〉背后的韩国现实困境》，《廉政瞭望》2021年第19期。普通民众没能从资本主义发展中获得红利，产生了被剥夺感，自然会高度认同《鱿鱼游戏》的编码方式。

三、控制之外：刺破意识形态

《鱿鱼游戏》不仅表现了意识形态对人的控制，还表现了人对这种控制的反应，这主要是借助参赛者之间的情谊书写完成的。在打弹珠游戏中，参赛者大多想着如何骗到对手的弹珠以赢取活命的机会，而少女智英却故意输掉游戏，把弹珠送给在她看来更有理由活下去的姜晓。又如，当男主成奇勋在进行最后一轮对决并占据明显优势时，虽然距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他却因不忍杀害对手曹尚佑而提出终止比赛。在第一季结尾，已然赢得巨额奖金的成奇勋偶然发现新一轮的鱿鱼游戏仍在继续，遂打电话报名参加游戏。导演正是在这里埋下了伏笔，成奇勋或将在第二季重返游戏以阻止游戏，意识形态遂有被进一步刺破的可能。

观众在解读《鱿鱼游戏》时，可以选择和导演所代表的官方意识形态保持距离，这主要体现在协商式解码和对抗式解码中。协商式解码是相容因素与对抗因素的混合。观众在观看《鱿鱼游戏》时的确给予了好评，但也会津津乐道该剧的叙事漏洞：卧底警察黄仁昊在森严的戒备下屡次完胜逃脱令人生疑，而其手机超强的续航能力也与现实不符；医生玩家帮助贩卖人体器官的情节随其丧生而戛然中断，对叙事主线并无太多助益；剧作结尾揭露头号玩家是这场杀戮游戏的幕后推手，而他与成奇勋的对话削弱了剧集本身的张力，占据了本应属于观众自我思考的留白之地［4］大禹：《人生何尝不是一场〈鱿鱼游戏〉》，《北京日报》2021年11月5日。……观众在认同主导符码的同时，还可以结合访谈内容将《鱿鱼游戏》中的游戏与不同的社会困境相联系，从而对该剧进行创造性解读。例如，据美术指导蔡炅宣的说法，第一个游戏“一二三，木头人”中的小女孩机器人是按照当年教科书上的插图设计的，有观众便将此游戏解读为对韩国教育的影射，认为机器人象征着韩国教育体制。在这一游戏中，所有参赛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但必须对教育体制亦步亦趋，每一步都要经受它的审视，否则就会被淘汰。在此基础上，第二个游戏“挖桠糖”被解读为选择专业与职业，高材生曹尚佑猜中了游戏项目而选择了最容易的三角形，意味着学历是阶级提升的敲门砖；而成奇勋选择了最复杂的雨伞图案，最终只能孤注一掷地用舔糖饼的方式抠图，观众将之视作低学历的底层普通人“为了填饱肚子就已精疲力尽，还谈什么理想”的写照。［1］问号：《韩剧〈鱿鱼游戏〉爆火，反映了哪些韩国现实？》，https://www.163.com/dy/article/GMB9EDU7051481US.html，2021-10-15。显然，这种解读与主导符码呈现出一种协商、互动的关系。

对抗式解码则指观众可能完全理解主导符码，但以相反的方式去解码信息。有观众在对《鱿鱼游戏》的解读中表现出并不友好的对抗态度。如对剧中出现的诸多暴力情节产生担忧，英国、比利时、美国、泰国等多个国家的家长和老师，意识到并发现有青少年在模仿剧中情节从而导致校园霸凌现象，因此主张禁止18 岁以下未成年人观看这部电视剧。［2］苑菁菁：《被吹爆的〈鱿鱼游戏〉引发争议，小心血腥爽剧滋生校园暴力》，https://www.chinanews.com.cn/yl/2021/10-15/9587032.shtml，2021-10-15。还有观众指出《鱿鱼游戏》一共抄袭了包括中国电影《老师好》、日本电影《要听神明的话》等在内的4 个国家的7 个作品，由此调侃《鱿鱼游戏》可以申遗。［3］娱乐圈爆料君：《〈鱿鱼游戏〉偷疯了！被扒抄袭4个国家7部作品，网友调侃建议申遗》，https://www.163.com/dy/article/GM3PG8LQ0552CW8P.html，2021-10-12。富有讽刺意味的是，导演创作电视剧的动因之一是看到青年人狂热地投资加密货币的弊端和危机。然而该剧开播后，一款名为“鱿鱼游戏”的加密货币就因为“蹭”上电视剧的热点而在全球范围内走红，鱿鱼币将市场热点和加密货币炒作相结合，由此吸引了更多投资人入场，并最终收割他们的“智商税”。［4］岳品瑜、廖蒙：《从暴涨到跑路 鱿鱼币游戏太惊险》，《北京商报》2021年11月5日。众多鱿鱼币投资者解读出了剧作对虚拟资本的批判，但并未因此金盆洗手，反而以投资鱿鱼币的方式进行反抗，社会由此陷入了恶性循环的怪圈。

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和斯图亚特·霍尔的“编码—解码”理论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鱿鱼游戏》的生产与流通，了解大众文化心理，由此，我们不但能更好地认识文艺创作和接受的规律，亦能对资本主义社会本质有更透彻的认知。反过来，《鱿鱼游戏》也使这些理论在当代焕发了新的生机与价值。最为重要的是，《鱿鱼游戏》更像一部社会问题剧，其以游戏形式反映出来的诸种社会现实问题，有待人们进行审慎思考并努力探索解决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