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档案记忆的媒介物质性认识

2023-11-17 01:38程媛吴颖诗王玉珏
北京档案 2023年10期

程媛 吴颖诗 王玉珏

摘要:数字技术的发展要求重新审视档案作为媒介所具有的物质性。“媒介考古学”是媒介物质性研究的重要分支,其中代表性学者沃尔夫冈·恩斯特在福柯知识考古学与基特勒媒介本体论的影响下,发展了他基于媒介物质性的档案研究方法。面对数字技术发展导致的文化记录与存储系统变革,恩斯特从档案的基础设施、档案记忆实践及档案范式三个角度,揭示了数字时代档案记忆的软硬件物质性基础、可量化性与动态时间性特征,试图对维护固态话语秩序的传统档案制度进行反思。

关键词:档案记忆 数字记忆 媒介考古学 媒介物质性

Abstract: The development of digital technology requires a re- examination of the materiality of ar? chives as media. "Media Archaeology" is an important branch of media materiality research and its represen? tative scholar Wolfgang Ernst developed his approach to archival research based on media materiality under the influence of Foucaults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 and Kittlers media ontology. In the face of the chang? es in cultural recording and storage systems caused by the development of digital technology, Ernst re? veals the physical foundation of software and hard? ware, quantifiability, and dynamic temporal character? istics of archival memory in the digital era from three perspectives: the infrastructure of archives, archival memory practice and archival paradigms. He aims to reflect on the traditional archival system that main? tains the solid discoursive order.

Keywords: Archival memory; Digital memory; Me? dia archaeology; Media materiality

数字技术的快速发展不仅改变了信息存储和传播的方式,也引发了人们对于媒介本身的思考。受后现代主义、新物质主义等思潮影响,自20世纪末起,媒介研究领域开始重新关注起媒介的“物质性”(materiality),将媒介及其技术系统放置于聚光灯下。所谓媒介物质性可泛指一切涉及“物”与“物质”的媒介构成、媒介要素、媒介过程和媒介实践。[1]通过强调媒介的物质属性,尤其是对媒介作为特定技术形式的强调,使媒介不再因其作为“内容”的附属物被忽视,而是在人类介入后,同样具有了能够参与人类意义、知识和文化创造的力量。[2]

档案作为人类文明延续的重要媒介兼具象征性与物质性。一方面,档案凭借其原始记录性,在发挥证据价值、实现记忆传递与文化传承等象征性功能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另一方面,档案记录无法脱离其物质载体,载体的物质性是档案产生和长久保存,并实现其象征性的基础条件。但在媒介承载内容的强大公众吸引力的作用下,媒介本身变得透明,其物质性被忽视。[3]尽管档案工作者尊重并试图保护档案的物质性,也仅是将其视作客观中立的信息载体,[4]较少考虑物质性对信息内容的影响。随着数字化浪潮的席卷,多样化的新技术应用于档案领域,人们愈发意识到,媒介的物质性,即其所采用的记录方式与载体形式不仅影响了信息呈现的形态,更参与建构了信息的内容。[5]数字形态的档案记忆是新一代信息技术发展下的产物,档案工作者有必要重新审视物质性在档案的媒介作用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它将推动档案走向何方。正如加拿大档案学家休·泰勒(Hugh A. Taylor)所说:“我们必须学习媒介的‘语言……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21世纪充分公正地对待我们的文件和我们的职业。”[6]对此,媒介物质性的研究将提供有益的补充。

“媒介考古学”(media archaeology)是近二十年媒介物质性研究中最具活力与影响力的分支之一。[7]恰如其名,媒介考古学热衷于挖掘过去,在档案中寻觅那些不寻常的媒介。出于对“媒介文化与历史‘标准化叙述的不满”,形色各异的媒介研究聚集于媒介考古学这一术语之下,“构建出了关于媒介被压制、被忽视和被遗忘的另类历史”[8]。

德国柏林洪堡大学教授、著名媒介考古学家沃尔夫冈·恩斯特(Wolfgang Ernst,1959—)是“首个明确坚持媒介研究中‘档案中心的学者”[9]。受到米歇尔·福柯(Mi? chel Foucault)知识考古学和媒介研究的双重启发,恩斯特将媒介物质性定义为“机器自身的表达以及媒介逻辑的运作”[10],而媒介考古學的研究意味着“从史学模式转变为技术档案(考古学)模式”。随着各种数字存档实践日益普遍化,档案已不仅是历史研究的证据来源,更是不同技术系统中用于动态传输的存储形式,“档案正成为理解数字媒介文化的关键概念,同时其实践也需要在媒介考古学的背景下进行研究”[11]。因此,本文通过梳理恩斯特媒介考古学工作中相关档案思想的理论演进脉络,阐述其如何在媒介物质性的聚焦中探讨数字时代的档案记忆问题,立足于媒介视角,试图对维护固态话语秩序的传统档案制度进行反思。

一、恩斯特遗迹式的“档案记忆观”

(一)恩斯特的福柯式方法论底色

在早期的学术生涯中,恩斯特曾在科隆大学、伦敦大学和波鸿鲁尔大学学习历史与古典文献学,并于1989年获得历史学博士学位。这期间,他深受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潮,尤其是福柯思想的巨大影响,开始质疑传统史学的研究方法,并尝试采用福柯的“考古学”方法以获得新的历史认知。

作为最具影响力的后结构主义者之一,福柯对西方传统的理性、正统和大写的历史进行了批判,揭露了理性的话语霸权。[12]在其著作《知识考古学》(LArchéologie du savoir)中,福柯旗帜鲜明地指出传统历史研究的弊端,即这些研究“试图‘记住过去的遗迹(monuments),将它们转化为文献(documents),促使这些痕迹说话”[13]。福柯的“考古学”提出了新的观点:知识考古学不试图构建历史话语以获得某种意义,相反,它选择让遗迹保持沉默,并针对遗迹本身进行内在的描述。福柯的考古学将话语视为遗迹,通过话语分析,试图揭示历史表象之下错综复杂的话语实践所具有的规则性。这种规则性的总体系统被福柯概述为“档案”(larchive),但不同于法语中常以复数形式出现、指代实际存在的档案及其制度机构的“档案”(les ar? chives),福柯的“档案”是一种修辞转义后,具有历史先验性的抽象表述,[14]即“可以被说出来的东西的法则,支配着陈述作为独特事件出现的系统”[15]。

恩斯特所继承的正是这样一种知识考古学方法论,他同样试图与传统史学保持距离。“一直以来,我对于叙事作为一种单一的主导媒介在处理我们过去知识方面的地位感到不安”[16],延续福柯的道路,恩斯特很快发现了他所要“考古”的物质遗迹。在获得博士学位后,恩斯特前往位于罗马的德国历史研究所(Deutsches Historisches Institut in Rom)——一家基于梵蒂冈秘密档案馆的档案资料进行历史研究的研究机构——担任研究员。用恩斯特的话来说,这一段工作经历使他“皈依”了真实存在的档案,“没有什么能比档案更具解构性”。档案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物质性的控制系统的组成部分,为他提供了一条有别于传统史学研究的道路。[17]

(二)作为遗迹的档案记忆

以“档案”为研究的原点,恩斯特首先对第二次“记忆潮”(memory boom)以来档案隐喻的变化进行了再思考。他认为,不应仅将档案隐喻的边界从“证据”延伸至“史料”和“记忆”,更需要的是在宏观叙事之外对档案进行遗迹式审视。面对不断涌入档案馆的文化与历史学者,以及档案记忆“从遗迹式向话语性转变”[18],恩斯特指出档案并不完全等同于文化记忆,它首先服务于行政目的,而非意在进行叙事。[19]在成为历史化的“文献”之前,档案的第一个身份是“遗迹”。

恩斯特的下一步是对作为遗迹的档案进行内在描述,试图在其中描述和揭示一个抽象的控制系统:档案中的文件登记与归档活动都是福柯式“档案”的一部分,由行政与机器层面上的控制法则支持运作。[20]

恩斯特表达了两层含义。一方面,恩斯特认为真实世界中的档案机制呈现为福柯所描述的话语支配系统。长期以来,作为记忆机器的档案服务于人类社会的发展需求,通过确立固定的存储框架,记忆机器能够生产出符合特定利益的产品。另一方面,在揭示人类社会赋予档案的存储框架后,恩斯特并未从人类学的维度继续拓展对档案的认识,相反,他在对遗迹的审视中注意到了一场无法从政治、意识形态抑或历史角度进行把握的档案革命。[21]“归档的技术结构在档案诞生之初,以及档案与未来的关系中,已然决定了可归档内容的结构”[22],当信息技术以不可阻挡的态势颠覆了人类社会的记录系统,档案的存储框架已受制于数字基础设施(infrastructure),需要从物质性的角度进行更精确的解读。恩斯特借用黑格尔的说法,强调档案是“记忆”(Ged?chtnis)而非“回忆”(Erinnerung),是由不连续的离散数据集组成的机械式的外部记忆,表现为技术性的存储框架,与需要从个体或社会文化角度加以处理、内在化的回忆有着根本区别。[23]由此,在让遗迹保持沉默的同时,另一条处理档案记忆的路径显现了,“也许用另一种语言发声?另一种语言不是历史学,而是信息科学”[24]。

二、恩斯特基于媒介物质性的档案研究方法

(一)识别档案的媒介物质性

然而,在福柯基于档案及各种书籍资料发展而来的知识考古学中,档案资料的媒介物质性却鲜少被提及。对此,恩斯特认为福柯对档案依然存在误解,即福柯只是将档案视作累积的文本,而各类记忆机构才是具体的话语实践。显然,福柯未能充分考虑到承载档案内容的媒介设备。[25]

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当福柯的理论工具已无法完全满足恩斯特处理档案记忆问题的需求,基特勒式的媒介本体论为他提供了新的研究方向。[26]弗里德里希·基特勒(Fredirch Kittler)是媒介物质性研究中的节点性人物,他在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所谓“媒介是人的延伸”的基础上更进一步,[27]提出“媒介决定了我们的处境”,即媒介是一种先验的存在,人的概念由其派生亦由其湮灭,在媒介技术的发展过程中,媒介主体性的不断彰显也正意味着人的主体性走向消亡。[28]“话语网络”(discourse networks)是基特勒媒介研究中的关键概念,即“允许特定文化选择、存储和处理相关数据的技术和机构网络”[29],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解讀为媒介领域的福柯式“档案”[30]。受此概念及基特勒媒介本体论的影响,恩斯特则直接在“档案”的概念上发展了他的媒介理论,“控制信号并不是档案的内容,而是属于一个根据现实状况采用的管理机制,因此(控制信号)构成了福柯式‘档案”[31]。正如福柯式“档案”控制着话语与陈述的可见性,当软件、硬件、协议和平台界面同样决定着实际情况的可见性,机器成为数字时代的“档案”[32]。数字档案中曾经由制度机构赋予的存储框架现在更多地取决于其数据存储设备,而存储设备作为文化解码信号的具体载体,其物质性再也无法被轻易忽略。

(二)媒介考古学作为处理档案记忆的方法

曾在档案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符号体系,正面临着信号记录的挑战,媒介技术系统的更新迭代已影响到对于档案内容的理解。在认识到档案中日益凸显的媒介物质性后,恩斯特的研究重心全力转向了媒介。基于知识考古学方法论与媒介本体论,他辩证地发展了媒介中的知识考古学——“媒介考古学”,致力于在媒介中揭示文化生产背后的福柯式“档案”。在这一意义上,恩斯特版本的媒介考古学也可以被称为“档案学”,它的“关注重点并非历史学视域下的社会、文化和话语框架,而是作为符号记录与技术设施的技术档案(technoarchive)”[33]。恩斯特以真实存在的档案,以及各种存储形式为研究对象,更仔细地审视其中技术设备的运行机制,旨在发掘非话语性的媒介基础设施,并进一步揭示其如何参与构成事物的生成法则。这一方法走出了人类中心主义,以档案的媒介物质性为研究重点,为档案研究提供了客观的媒介认识论视角。

三、媒介考古学视角下的数字时代档案记忆

(一)从诠释者到创造者,数字机器作为档案的基础设施

数字技术赋予了人们捕获和存储信息的强大能力,也导致了存储数据与信息数量的激增。随着存档变得日常化,从不同类型的存储器到“云存储”,以及计算机中常用的“存档”(archiving)一词,所有这些都表征着与传统归档模式相反的一切,“在一个无穷无尽的存储空间里,挑选、分类、索引和批判性修订的艺术已不复存在”[34]。当互联网中无处不在的存储活动被冠以存档之名,数字技术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被规范定义的“档案”。恩斯特指出,数字时代的新型档案是在机器的微观层次运作的“微档案”(micro? archives)[35]。根据数字文件所具有的三重本质,即它在物理上被记录时是无意义的,在被软件算法处理时是逻辑的,只有被人类识别时才成为概念的,[36]恩斯特的所谓微观层次指向逻辑层,而“微档案”则泛指计算机数据处理过程中的各种存储形式。

通过不断生成各种“微档案”,人们期望利用数字技术几近无穷的存储容量实现对真实世界的完整记录。然而,在其微观层次中,“微档案”事实上有着更为严格的控制条件。当数字技术已经从诠释世界转变为复制和创造世界,成为基础设施的基础设施,[37]“微档案”的创建、管理、长期保存及其利用都无法脱离技术设备的制约。档案工作者需要“在数学与物理的真实中介入理解记忆系统的传输层次,并保持所有符号连结的开放性”[38],在档案内容之外,可以从媒介认识论的微观视角对档案进行更全面的理解。当前,传统档案制度的层次结构在计算机中以硬件法则和软件算法的形式实现了回归。诸如沿用至今的冯·诺依曼结构(Von Neumann model)与网络传输协议,正充当着当前媒介实践中物质逻辑结构的先决条件,同时也是机器中的福柯式“档案”[39]——冯·诺依曼结构创造性地不再分离存储数据及其处理规则,使计算机第一次拥有了存储数据和程序的能力,同时随之出现的是一种过程性的存储器,允许在计算过程中对临时存储的数据进行访问,根本区别于经典档案的固定秩序;在此基础之上,互联网则要求其信道中的对象都必须遵循一套给定的存储与传输协议,这也意味着,信息在成为屏幕界面上的“事实”之前,首先是信道中的“事实”[40],如网页实际上是由超文本传输协议而非其内容定义。因此,作为支配可感知现象出现的规则,福柯式“档案”如今位于编码与协议层。[41]数字场域中的控制与约束事实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制而有力,新型的档案制度不再依赖于档案管理员和用户的处理,而是与机器进行了结合。

换言之,在人类尚未介入处理档案时,机器的微观层次中已然形成了一个过滤、筛选和标准化信息的机制,它同时还决定了数字记忆将被如何表达和检索获取。档案的媒介物质性表明,所有界面屏幕上的话语背后仍然存在着限制,这种限制将贯穿其生命周期。

(二)从符号到信号,基于算法的档案记忆实践

数字媒介技术的迭代发展使得媒介主体性日益凸显,档案作为人类理解历史的条件,其信息内容对于媒介技术系统的依赖程度也随之提高。从印刷文本、磁带光盘到数字形式,当前的所谓多媒体(multimedia)只是计算机针对人类感官制造的假象,其实质是以数字形式模拟各种媒介产生的效果。数字档案的“新”不在于任何具体的内容或对象,而在于其二进制码的本质,它可以利用比特的二元性编码文本、图像、声音甚至是时间,不同内容曾经在媒介形式上的差异,如今只是数据格式上的差异。[42]

通过对媒介主体性的强调,媒介考古学试图阐明一种微观层次中“先于”文化记忆、阐释学之外的物质档案记忆“读取”方式。面對数字时代由0和1组合呈现的档案记忆,恩斯特的观点是“计数而非叙事”,事实上接近于媒介考古学版本的数字人文,其中的“计数”现在也可以称为“计算”。从符号到信号,数字档案已具有真正的数学成分,所有的对象都可以被计算到最后一个比特,这既不同于传统档案形式所表现的沉默,也非迫切的文献化所导致的叙事模式。各类算法在机器的微观层次运作,采取的是一种对话语“意义”漠不关心的量化方式,即“任何语义上有意义的单元都被分解为离散的信号块”[43],成为可处理和计算的数据。这种全新形式的记忆抑制了人们就档案内容进行叙事并试图赋予其生命的热情,[44]相反,它将揭示一个历史编纂从未触及的过去。

一定程度上,“计数”的方法与“远读”(distant read? ing)具有相似性。“远读”概念对于当前的数字人文研究影响颇深,它指代一种从文本的近距离阐释学阅读转向呈现总体结构和模式的算法方法。“远读”通过保持阅读的距离,将避免出现由过强个人主观意识驱动的历史想象,并为更多意义的生成创造可能。同样地,恩斯特的观点并非意在反对人文研究方法。以声音的处理为例,对于随机产生的环境噪声与更具文化意涵的乐声,“计数”方法具有技术上的公平性,它不会因为对任何一种声音的过度关注而“听”不见其他的声音,而是在平等的倾听和“不牺牲文化本身的奇观与美丽的情况下,将文化开放给非文化的洞见”[45]。由此生成的数字记忆尚未转化为可供人类直接解读的文化记忆,却也因此可贵地保留了更多文化记忆书写的潜力。与传统阐释学方法相比,“这种技术的苦行只是我们接近所热爱的文化的另一种方法”,并“将会收到人类声音的甜美回馈”[46]。

(三)从“档案空间”到“档案时间”,数字媒介时代的档案范式

传统媒介往往依靠相对坚固的物质形式减缓时间导致的衰变,更倾向于产生一种暂停时间流动的文化。依赖于这种媒介特有的时间抵抗性,档案及其制度机构自诞生起,就通过在宏观历史时间之外创造稳定的空间,企图保护空间以对抗历史时间,“在对于更改的永久性否决中获得它的权威”[47],并成为人类记忆的极限延伸,涵括万物的“记忆宫殿”。

然而,随着通信传输技术的发展,档案作为一个延迟时间的存储空间概念受到了計算机硬件存储设备的挑战。恩斯特将媒介基础设施更迭引起的档案范式转变表述为从“档案空间”到“档案时间”,并指出“这一档案逻辑的变化正对应着技术上的不连续性:印刷或机械存储介质与流动的电磁存储器相抵触”[48]。传统的刻写实践往往与其载体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呈现为“结晶”的固态。但当符号被信号所记录,作为信号载体的电荷带来了全新的流动性,擦除与重写操作允许存储器进行动态更新。在这一微观层次,记录无法留下恒定的痕迹,而记忆与空间也不再具有必然的联系,它的新形态是基于时间的数据流。从静态的印刷文本到流动的电子形态,数据流不仅是电子时代的技术条件,更表现为档案信息的现象——存储与传输的耦合。[49]在数据流中,存储与当前数据处理之间并无绝对的分界线,“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短期记忆系统,如缓存,是数字数据处理的条件”,短期的中间存储器适应于实时传输的需求,不断缩小着存储与传输的差距。存储成为传输的一个极限值,二者只在被重新使用的时间距离上有所不同。因而,与其说是持久的文化记忆,计算机中的动态存储或许更类似于人类头脑中的神经元记忆。[50]

互联网的出现和广泛应用使得这种数据传输的动态性更为可感可知,进一步要求我们识别当前媒介中全新的时间性(temporality),“不再将档案作为一个供给记忆的存储库整体进行处理,而是通过记忆技术来识别其时间层次的多重性”[51]。所谓网络“空间”的概念受到传统存储实践的影响,但基于计算机互联的网络实际上是一种拓扑结构,“这里并没有‘记忆之场(lieux de memoire),相反,这里有的是地址(address)”。从位置(place)到纯粹的地址,曾经只有存储的事物才能被定位。但在当今的记忆文化中,记忆已不再位于特定的地点,也不再是一个需要获取访问权限并由各种层次等级来控制的存储库。[52]在此情况下,“选择优于存储,寻址优于排序”[53],互联网在某种程度上采取了仓储管理的所谓“混沌存储”(chaotic storage)[54],允许数据不再按照特定的顺序排列,再次明显区别于依赖空间的传统档案秩序。同时,网络的拓扑结构特征意味着需要重点关注连接与关系的问题,当物理空间中位置分散的用户能够即刻接收和发布信息,在动态的传输中“微档案”正不断生成与消失,“经典的档案记忆从来不是交互的,而网络空间中的文档对于用户的反馈具有时间先决性(time-critical)”[55]。在线连接访问打破了传统档案中的时空分离,“存储库不再是终点,而是经常访问的站点”[56],曾经以年为单位的延时缩短为毫秒。当前仍然带有文件式图标的计算机桌面只是一种过时的档案倾向,进一步表明有必要用时间动态取代空间隐喻。一种对数据流的设想是所谓的“生活流”(lifestream)系统,在这之中,个人计算机被视为数据的临时存储罐,“未来、现在和过去都只是片段,用于标记基于时间而非基于空间的数据流中的差异”[57]。在微博、推特等社交媒体软件普遍应用的当下,“生活流”已是人人都可以感知到的现实。而通过将存档的关注重点转向实时存储与快速反馈,“所谓的互联网‘档案从根本上被时间化。它是超时间(hypertemporal)而非超空间(hyper? spatial)的,是一种基于即时反馈、循环利用和不断更新的美学,而非永久封闭存储的理想”[58]。

经由这种由媒介基础设施定义的时间性,恩斯特希望揭示数字时代档案记忆更为本质的变化。从记忆逻辑来看,“微档案”不再受限于任何不可逆转的层次结构,这种动态性允许在机器内部对其自身进行不间断的更新和重组,“终极知识(传统百科全书的模式)让位于持续的重写或添加的原则(维基百科)”[59],相较于印刷媒介倾向于产生的固态记忆,这种数字记忆逻辑更具活力[60]。从记忆经济来看,由于数据存储与实时传输的耦合,“循环而非终结,生产、积累、消费、贬值和丢弃的线性秩序正被封闭的电路所取代”[61]。互联网去中心化、分布式的特质消除了对于“微档案”的访问阻力,数字档案不再是位于历史时间之外的独立空间,相反,它本身创造了一种循环利用的时间模式,现在更广泛地被称为“信息经济”。从记忆权力来看,机器中的福柯式“档案”意味着更严格的存档控制,即它仍然控制着什么可以被机器所记录。当这种嵌入媒介技术的权力与数据流相结合,“微档案”不仅捕获和绘制了人类当下的生存样态,更将生成关于未来的动态预测,甚至是一个真正的未来的档案——过去的记忆构成了我们当下的身份,也描绘了我们未来的道路。

四、结语

从媒介考古学的视角认识数字时代的档案记忆,意味着回到底层技术中寻找答案。但不同于文化记忆试图探寻话语的意义,恩斯特的档案记忆关注意义生成的物质性基础问题。面对信息浪潮的席卷,他选择专注于数字机器内部发生的变化,以重新审视话语性与空间化的传统档案制度。

从具有质量的原子到缺乏实体的比特,在计算机拥有存储能力后,算法操纵的0和1绘制了数字化生存的时代图景,一种全新的记忆已经出现。对于数字时代的档案记忆,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总结其媒介物质性认识所具有的启示意义。

一是正视数字档案的媒介物质性。作为人类记忆的守护者,档案工作者对于档案的认识不能止步于人眼可识别、屏幕界面之上的信息内容,而需要学习媒介的“语言”,深入理解信息和数据创建的基础设施,透过信息呈现的“非物质性”看到技术的“黑箱”,认识到数字档案不仅是数字态或数据态的,更是基于各种具有物理实体和逻辑结构的技术设备而生成的。

二是從媒介物质性的视角重新审视档案记忆实践。尤其是对于非原生数字档案而言,数字化是一个档案媒介物质性凸显并需要引起关注的时刻。当不同媒介形式的差异缩减为数据格式上的差异,档案工作者需要思考数字化是否真实完整地捕获了原始档案的全部特征,那些数字化所无法捕获的物理特征是否将影响到对于档案内容的解读,是否导致了人类珍贵记忆的遗落。同时,数字档案的比特形式允许进行一种非话语性的档案记忆实践,量化的视角或将挖掘和激发更多文化的潜力。

三是深刻认识到媒介基础设施变化导致的档案范式转变。当“长期只读存储器(ROM)受到随机存取存储器(RAM)的挑战,固定的存储转变为临时存储”[62],由于存档实践的普遍化及其动态性,一定程度上,档案已是可访问、高度联结的网络记忆的一部分。[63]伴随信息技术发展的软硬件基础从根本上要求与之相匹配的存储模式,大量转瞬即逝的信息和数据所带来的问题正冲击着以恒久和固态为特征的档案机构,要求其走到更广阔的领域中有所作为。

当前档案“‘文化—技术—逻辑的重要方面已经出现,档案的概念不再是指向‘哲学—历史的强调性记忆......最初,档案从无序中诞生;但最终,它作为生成无序本身的信息理论的组成部分而重生”[64]。档案机构曾在无序中建构了话语性的秩序,权力机制也确保着这种秩序的长存。但面对数字时代全新的记忆形式,档案机构或许需要重新思考,它所维护的固态话语秩序是否仍能适应当前的需求,它是选择偏居一隅固守愈加狭窄的领土,还是在算法计算的“档案时间”中探索更广阔的未来?如果答案是后者,那么档案机构就有必要更仔细地审视媒介技术之于档案的作用,更积极地应用新兴的智能计算工具解决数字化、信息分类与知识生成等问题,并在维护传统档案秩序的同时,拥抱动态与循环的档案时间性,以一种更为包容、活跃和开放,但依旧忠实的信息中介与服务者的姿态将现下传输到未来。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数字时代档案记忆理论创新研究”(项目编号:22ATQ009)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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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1.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

2.武汉大学文化遗产智能计算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