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荷

2023-11-17 19:52鸿琳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3年11期
关键词:荷塘战士红军

鸿琳

藕肥的日子,荷塘就瘦了,原本的碧绿和粉红已被浓浓的秋色逼开去。水排干了,膏腴的黑泥里卧着无数洁白粉嫩的莲藕。几只秋鸭摆着笨笨的身子,伸长脖颈在浅浅的泥水中寻找着什么,间或叼起一条白亮亮的小鱼来,得意地“嘎嘎”直叫,惊得停在残荷上的翠鸟扑扇着翅膀不情愿地飞开去。

秋荷挖着藕,不时抬起头捋捋额前的头发,朝村口张望。天很高,云却很低。秋意已经浓了,村口那棵高大的枫树像喝醉了酒,不经意间叶子就红了,像燃烧的火把,在秋风中飒飒作响。树下不时有穿灰布军装、戴八角帽的战士来去匆匆,却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秋荷心里不免升起一丝怨来。

男人有好些日子没回家了,说忙。前天,秋荷借口给战士们送莲藕,去了一趟驻扎在村外五里亭关帝庙里男人的连队,却没见着男人。那个十四五岁、一脸稚气的通信员小叮当告诉秋荷,连长上营部开会去了,不知啥时候回来。秋荷是连长的女人,战士们自然都和秋荷熟稔,有好些个战士要秋荷唱山歌给他们听。秋荷声音清清脆脆,唱起歌来悠扬动听。经不住战士们的怂恿,秋荷站在庙门口的老樟树下清了清喉咙,唱起来:“韭菜开花一杆心,割掉髻子当红军。保佑红军万万岁,割掉髻子也甘心。”唱得战士们愣了神,唱得头上树叶哗哗响,好像千百双手在鼓掌。唱完,秋荷就匆匆回了家,她脸皮薄,怕战士们会笑话她想男人。说不想,那是假的,但秋荷不能表露出来。

没见着男人,秋荷心里空落落的。可秋荷又想,男人是连长了,管着百十号人,忙是应该的呢。可不是,秋荷发现这阵子天边整日都传来隆隆的枪炮声,还有画着青天白日旗的飞机时不时贴着后龙山飞来,低得好像用竹竿就能捅到。每天都有红军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开过来,先来的住在百姓家里,后来的就住在祠堂里、寺庙内、屋檐下。再后来,山上的竹林里、村路边,连收割完的稻田里都住满了红军。家家户户的门板都被借去当床板了,但哪里够呢?红军就打稻草铺,把被子铺在稻草上睡觉。秋荷听男人说,这些都是从江西方向撤过来的部队,那边的仗打得很辛苦。男人原来是乡苏维埃的赤卫队长,响应“猛烈扩大红军”的号召,带领全体赤卫队员参加了红军。秋荷和男人刚成亲不久,恨不得把白天当成黑夜过,可部队上有纪律,男人不能想回就回的。男人不在的夜晚,辗转反侧的秋荷总能听到“嘚嘚”的马蹄声从后龙山的山岭上传来。好些夜晚,秋荷都拥被而起,竖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双眼溜溜转到天明。看来又要打仗了,秋荷心里突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莲藕肥得像小儿粉嫩的手臂,握在手里,煞是可爱。秋荷就走了神,该给男人怀个崽了呢。一想到这儿,秋荷双颊便飞起两抹红霞。

秋荷,秋荷。熟悉的脚步声在荷塘边停了下来,秋荷听到男人急急的叫声。

秋荷低着头,将两手伸进泥里,捞着藕,装作没听到,心里却兀自笑开了花。

男人摘了军帽,脱去上衣和鞋,解了绑腿,就扑通跳进荷塘,哗啦哗啦朝秋荷这边走过来。黑油油的塘泥在男人的脚下向两边湮开去,男人的脚板像犁又像船。男人走近秋荷,无话,从秋荷手中接下荷锄,一下一下挖起藕来。很快,汗水就从男人坚实的脊梁上一道一道往下淌,小河流水似的。看着男人满身的腱子肉疙疙瘩瘩的,小老鼠般乱窜,秋荷心里就像有只小鼓似的咚咚敲个不停。

秋荷。男人停下锄,唤了一声。

秋荷回过神,见男人怔怔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秋荷看着男人,一脸娇羞地等着男人再说出什么。

男人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说,秋荷,明天我要走了。

秋荷手上的那根藕“嘎巴”一声就断了,那两节断了的藕在手上,连着许多细细亮亮的丝儿。

秋荷低了眼,问,去哪儿?

男人的眼光越过高高低低的荷塘,望向村后起伏的山脊,后龙山顶一轮夕阳正缓缓落下,溅起漫天红霞。男人说,听说是往北走。说完,男人笑了笑,不再说话。男人和秋荷一道用筐装了藕,“嘿”的一声,藕担就上了肩。男人迈开大步在前面走着,藕担在宽阔的肩上“吱呀吱呀”地叫着。

回到家,夜幕就合起来了。村庄黛青色的屋顶上升起袅袅的炊烟,飘飘拂拂的,像女人长长的头发。秋荷给男人端来水,轻声问,今晚,不走了?

男人擦了汗笑笑,直勾勾地看着秋荷说,不走了。

秋荷就听到自己心口怦怦急跳的声音,她生起火,和了面,有些手忙脚乱地给男人贴藕饼。村里的旧俗,有男人出远门,家里人都要给他贴藕饼,据说荷花仙子能保佑他们平安归来。

男人静静地坐在樵栏上往灶膛里添柴,柴火毕毕剥剥烧得很旺,将男人的脸膛映得通红,男人的一双眼睛就亮亮地盯着秋荷看。不一会儿,屋里飘荡起藕饼浓浓的香味。不知怎么的,秋荷心里慌慌的。以往男人也常离家,秋荷从没这样慌过。秋荷有了预感,男人这一走,真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回了。秋荷这么想着,眼睛就红了。

男人见了,安慰说,秋荷,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秋荷一听,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掉在了烙饼的锅里,冒起一股股细小的烟雾来。男人的心抖了一下,站起身,从后面紧紧抱住了秋荷。

起风了,屋外的枫树上传来宿鸟“归儿归儿”的啼叫。秋荷听到了树叶落地的声音。

今晚,村里不知有多少人家也在贴藕饼呢。

在浸淫着浓浓藕香的夜晚,秋荷靠着男人宽广的胸膛美美地做了个梦,她梦见男人全身浸染在混沌的夕阳余晖里,划着小船在离自己不远的荷塘中愈行愈远,秋荷总追不上。秋荷急了,在高过头顶的田田荷叶中,蹚着齐腰深的水,大声喊着男人的名字拼命追,终于追上了,只见男人笑呵呵地抱出一个面若荷花粉嘟嘟的小胖娃儿来。

秋荷的美梦是被嘹亮的军号声唤醒的,醒来时发现身边空落落的,男人早已没了踪影。秋荷慌了,起身追出屋去,跑了几步,又回身用手帕包了藕饼,匆匆出了门。

天阴沉沉的,飘着细密的雨丝,凉风习习。整个村子人喊马嘶,军号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急,吹得人心里凉飕飕的直打战。老街口架起门板,布鞋和军衣堆得像小山一样,走过的红军战士每人都从摊子上拿一双鞋和一套衣服。村里的乡亲提着篮子依依不舍地把炒黄豆、地瓜干和红辣椒往战士们口袋里塞,黄豆、地瓜可以充饥,辣椒可以驱寒。红军把所有家当都带上了,箱子全绑在了马匹和骡子背上。他们戴着竹笠,穿着蓑衣,个个打着背包,枪啊、炮啊,背的背、抬的抬,水壶、竹筒罐子等喝水吃饭的家什都绑在腰上,一跑起来“哐哐当当”直响。红军在晒场上、田塅里、山坡下整好队后,就一队队开出隘口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再回来。

秋荷追出了村口,只见当头一杆红旗被山风扯得呼啦啦地响,山路上的红军密密麻麻的,正蚂蚁搬家一般朝北开去。秋荷在迷蒙细雨中手搭凉棚在队伍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发现那些头戴八角帽、身穿灰布军装的红军战士个个都像自己的男人,可又个个都不是自己的男人。村口站满了泪流满面的乡亲。

秋荷无力地靠在枫樹上,枫叶红得似血,纷纷扬扬落了秋荷一身。秋雨打在秋荷的脸上,冰凉凉的,秋荷已分不清那是雨还是自己的泪。那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红军队伍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愈行愈远,愈行愈远。藕饼从秋荷无力的手中撒落了一地,香气弥漫了秋荷一身。

男人没吃到秋荷的藕饼,男人自那天清晨离开家就再也没有回来。

好多年以后,两鬓秋霜的秋荷听儿子说,那个秋雨绵绵、落叶纷纷的清晨从自己眼前走过的队伍踏上的漫漫征途叫长征,她还听说在一场惨烈的战斗中有三千客家子弟血染湘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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