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已来

2023-11-17 19:52冷鬼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3年11期
关键词:副科长春花局长

冷鬼

周遭的人谈房、谈车、谈票子,我则与几个朋友“空”谈书法。情绪正高时,手机铃声突然响了,我心想肯定是老婆罗春花隔空训话,拿起来一看,却是办公室盘主任,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我一边接听,一边示意朋友们安静。“抓紧过来,局长让你陪吃饭。”盘主任说。

我的脸瞬间拉下来,傻里傻气的,像张驴脸。

在单位兢兢业业工作十年,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和局长一张桌子吃饭,按理说,我应该十万分高兴——多好的机会呀!可此时我在三百公里外的省城,两肋插翅也于事无补。“我、我、我、我,我去不了呀。”盘主任不高兴地问:“你在哪里?”我在脑中做了半秒千万次的计算后,老实答道:“我、我在省城。盘主任,您帮我跟局长请个假,多关照,我回去请您。”盘主任冷冷地说:“你自己跟局长说吧!”然后就将电话挂了。我感觉自己一下子沉到黑暗里,不,是没了半条命。

其实这次开小差,我是做足了功课的,上午正常上班,下午正常签到,稍后瞄准时机,跟同事打招呼,彰显在岗在位,才溜之大吉的。昨天有几位搞书法的朋友让我今天来省城聚一下,想到现在还不到正月十五,上班都不太正规,我就答应了。可千算万算,没算到局长让我陪吃饭。原来是一位什么“大书法家”来了,不惜笔墨,给局长大人写了一幅又一幅字,快到饭点时,局长大人想找个懂书法的人作陪,又一想,边缘平时喜欢写写画画,于是对盘主任说:“让小边过来陪吃饭,搞服务。”

我是單位宣传科的一名办事员,做梦都想当个副科长。罗春花经常批评我也鼓励我,批评我工作十年了,连个副科长也没混上,让我掰手指头算算人生有几个十年;鼓励我好好表现,说不定哪天就能弄个副科长当当,让她风光风光。她让我搞点好字画给领导送去,可我哪有这样的机会。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根本不可能接触到局长、副局长,或者说我只能等着上级领导的慧眼来发现我。

罗春花与人合伙在商场里租了个商铺卖衣服,总感觉社会地位低,希望沾老公的光,让自己的腰杆子硬些。我工作努力,但老是不进步也很痛苦。谁让父母给我取的名字不好,边缘边缘,边缘地带,还怎么走向中心?唉!如果这次能陪局长吃饭,只要积极表现,说不定能为将来当上副科长打下坚实的基础。然而,这一切已成空想。而且,我耍小聪明早退,连科长、副科长都没有请示,其后果可想而知。

我站在饭店的走廊里,目光呆滞,心急如焚,迫切地想找个人商议一下,但又不想这帮朋友知道我此时火燎油煎之痛楚及错过机会之遗憾;我想跟罗春花说说,但她肯定会把我大骂一番,只会徒增烦恼。

我紧张兮兮地拨通局长的电话,说:“楼局长,我是小边。”楼局长和蔼可亲地说:“噢,小边,过来吧。”局长平易近人的态度让我很是愧疚,决定还是老老实实承认错误:“楼局长,我、我错了,我没有请假就来省城了,赶不回去了。我回去后立马写检查,写深刻检查。”说完,我全神贯注地等着局长的训示。结果,局长只回道:“知道错就好,下不为例。”“好好好,楼局长,我立即改、立即改,以后决不再犯……”正说着,手机传来“嘟嘟嘟”的忙音,我的心也跟着白茫茫一片。

连夜赶到家,第二天一上班,我瞄准局长办公室没人,就敲门走了进去。

我苦着脸,双手递上一张纸说:“楼局长,这是我的检查。”

楼局长严肃地问:“你到省城跟书法家交流去啦,你是哪个级别的?”

我没想到楼局长会问这样的问题,更不知他用意何在,只能惶恐地照实答:“我是省级书协会员。”

楼局长笑了,噌噌把检查撕了,丢到垃圾桶里,说:“我们局里有个才子,我还不知道哩。”

我慌忙回道:“不敢当、不敢当。”我没想到局长会夸奖我,我很兴奋,就从包里取出两幅书法作品,说:“这是他们昨天写的,送给您,请您指导。”我一边展开一边说:“这是中国书协会员写的,供您赏玩。”

楼局长亲切地笑了,说:“嗯,看着也蛮好的,不过我也不懂,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本来一直紧张的心此刻“怦怦”加速,我急中生智说:“给我写的也有,这两幅是专门给您写的。”心中念道:“别再拒绝了,别再拒绝了……”

楼局长转移了话题,从身后柜子里取出两幅字,问:“这是昨天那人写的,你看怎么样?”

趁这机会,我赶紧把带的作品收叠好,放进楼局长的书柜里,然后接过楼局长递过来的两幅字,慢慢打开。或许是楼局长没有再拒绝的缘故,我太激动了,以至于还没完全打开那两幅字,就没过脑子张口说道:“江湖作品,一文不值。”说完心里不禁一沉,这不是明显欺负局长不懂书法吗?我尴尬地挤出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楼局长的脸色也不太好。我一边折叠字画,一边想着怎么办,但紧张得找不到任何词语。

楼局长突然大笑:“哈哈!当时他吹嘘得天花乱坠,我就怀疑了,原来真是个跑江湖的。”说完,他伸手抓起我手中即将叠好的两幅字,三下五除二,撕得粉碎。

我一时神色慌乱,无地自容,这时正好有人敲门,我便抓住机会,颤抖着说:“楼局长,那、那我走了。”至于局长此时什么表情或者说了什么话,我已无暇顾及了。然而,我刚打开门,就撞上盘主任,心里不禁再一沉,一股眩晕感直抵眼前。我不得不放慢脚步,小声说:“盘主任好!”然后,半低着头走到楼梯口,手扶着楼梯慢慢走下去,生怕一脚踩空。

中午下班后,我心里七上八下。回到家,罗春花正整理饭盒准备出门。她看了我一眼,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没有在食堂吃?”我想搪塞过去,但罗春花说:“我看你脸跟挂着烂鞋底似的,是不是事情让你办砸了?”我本来就士气低落,被她这么一说,心情更是复杂,答道:“很有可能。”罗春花瞄准最关心的事问道:“东西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我摸着自己的脸回答道。

“你小子玩什么阴沉,这不是好事吗?”罗春花高兴起来。

夫妻多年,我早已习惯了她故意这样用词,不作纠正,叹了口气,把过程简单地说了一遍。罗春花听了也叹了口气,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说:“你平时也不算笨呀,关键时候咋就不灵光了呢?你呀你,一说到书法,舌头打滚比驴打滚还快,领导还没有给你一点颜色,你就得意忘形想开染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得走了。”说完,她拎起饭盒,裹着一身香气,不到二十秒,又折了回来,说:“傻熊,下班别忘了接闺女。”我瞪了她一眼,说:“开玩笑,我会忘吗?”

吃完饭,我开始梳理从昨晚到今天发生的事情:一是昨天下午给局长打电话说写检查,这个伏笔比较好,后半夜回到家写时,立马想到了给领导送两幅书法作品投石问路,还得到老婆的赞美;二是到局长办公室一开始还不错,领导不计较还挺高兴,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嘴上没个把门的,一手好牌给打得稀烂;三是听局里人说,那个“书法家”是盘主任请来的,而盘主任肯定能发现局长撕碎的字,由此可见,得罪局长大人还远没有得罪盘主任狠。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終于理清了。楼局长或许能原谅我,但盘主任恐怕不会轻饶我,得想办法破盘主任这个局。

下午,来到宣传科,我刚坐下来,座机就响了,是盘主任的秘书:“盘主任让你来一趟。”

我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又悬了起来,一边揣测可能出现的情况,一边朝盘主任办公室走。敲门进去后,我站在盘主任的办公桌边,恭敬地打招呼。盘主任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小子能耐大了。局长严厉地批评了我,让我以后不要把乱七八糟的‘书法家往局里带。”

我连忙说道:“对不起,盘主任,我当时嘴上没有把好门,我也不知道他是您老人家请来的。”

盘主任表情活泛了些,问:“你当时说了些什么?”

我想了想答道:“我说是江湖书法,没有价值的。”

盘主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所以说呀,年轻人……”盘主任忽然停住,接着说道:“不说了,不说了。”然后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往桌上一掷:“这是局长给你的那两幅字的钱,两千元。”

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既尴尬又不知道如何应对,嘴里咕哝道:“这、这,盘主任,这……我、我不能要。”

盘主任说:“你不要,别跟我说,你去跟局长说。去吧,我还有事。”我可怜巴巴地看了看盘主任,欲言又止。

罗春花说:“我的命咋这么苦?”

我说:“我的命比你的命好些。”

罗春花剜了我一眼。

我无奈道:“你嫁的老公没有我娶的老婆好。”

罗春花扑哧一笑,说:“就你能,你能能到正地方才算真能。”

我不服气,挺了挺腰杆子挤出点笑说:“我就是这么顺嘴一说,别当真,看我如何扭转乾坤的。”

“别贫嘴,你明天就把钱退给局长。”

“我昨天下午就想退,可又不知道怎么退,得好好想想。”

稍顷,我似有所悟,不等罗春花问,继续说道:“就那两幅作品,说值两万块钱没问题,两千块钱也可以,两百块钱也不是不行。听说在北京,街头地摊上中书协会员的作品多的是,有时两三百块钱就能买到一幅。当然,这两幅作品是名家写的,艺术水平也高,我只是花了近两千元请了一顿饭而已。”

罗春花听了,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拿手揪我的耳朵,说:“你个孬熊!我说你工资咋不够花了呢,这回不打自招了吧!”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关注着局长办公室。九点钟还没见到局长来,我就到盘主任办公室,拿出两幅书法作品,送给盘主任鉴赏。盘主任面无表情地说:“我上午没带现金,下午上班你过来,我给你钱。”

我连忙满脸堆笑,半弓着腰说:“盘主任,千万别,打死我,我也不敢要您的钱。再说了,这两幅作品我也没花一分钱,再要您的钱,就太不够意思了。”

盘主任笑了,两眼眯成一字状说:“你这小子,工作好好干。”

听盘主任这样说,我心里的担忧缓解了些,笑着说:“必须的,盘主任,您老人家今后多关照。”

盘主任说:“我知道你要找局长,局长今天出差了。”

“什么时候回来呢?”

“估计得三四天。”

没有见到局长,或者说钱没有退给局长,我的心一直紧绷着。

晚上罗春花发牢骚:“生意不好,累死累活,才卖掉两件衣服,赚两百块钱,照这样下去,西北风都喝不起。”

“喝西北风还要钱?”我问。

“你也不要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本宫嫁给你快十年了,没有享一天福。你整天穷忙活,还老说是金子总会发光,唉!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等你发光了,本宫也人老珠黄了。”

“快了快了,你看,盘主任基本被我拿下了,近期,我那副科长也快退休了,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画了一个大饼,意味着明年过年杀肥猪,吃到嘴里才算数……”

罗春花的训话还没结束,女儿走过来,说:“爸爸,我今天写的字又被老师表扬了。”

罗春花听了,高兴起来,似乎刚才的烦恼只是一个擦耳飞过的破塑料袋。

终于到了周一,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关注着局长办公室。终于等到快下班了,局长办公室没人,我拎着公文包,含胸驼背地走过去敲门,征得同意后进去,说声:“楼局长!”然后反手轻轻地把门掩好,“楼局长,我、我……”

楼局长打断我说:“坐下说。”

我忐忑地坐下,目光闪闪地望着楼局长,说:“那天我没有请假就走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没有批评我,我真的很感激。”紧接着我把装有两千块钱的信封从公文包里取出来,半直起身子,放到局长办公桌上,并往前推了推说:“楼局长,这个我不能要。”

楼局长笑了,说:“小边呀,你这是让领导犯错误呀。”

我设想了楼局长拒绝的N条理由,也设计了自己“对答如流”的N种情况,可就是没有“让领导犯错误”这一条。一时间,我感觉大脑几乎短路了,只能顺着局长的话说:“不会的、不会的,楼局长。”说到这儿,我感觉大脑里电路又通了,因为接上了预先设计好的“台词”:“我那天和几个搞书法的朋友交流,大家相互赠送了几幅作品,没花一分钱,所以我哪能要您老人家的钱?那样,就太不实在了。”

楼局长笑着说道:“嗯,人一定要诚实,诚实乃为人之本,特别是在领导面前,要实事求是,领导才能更好地了解你。”

我没有预想到楼局长说这些,只能木讷地点头:“是、是、是。”

楼局长继续说:“你既然有这些资源,我看可以利用一下。你把那些书法家朋友请过来,搞个‘书法艺术进机关活动,给职工们熏陶熏陶,丰富一下职工文化生活。”

我越听越激动,越听越喜悦:我的春天终于到来了。楼局长话一停,我本想畅谈一下国内外文化形势,尤其是国内书法领域状况,但想到上次说错话的教训,就老老实实回道:“好、好、好,对、对、对,我尽快拿出个方案,请您审查。”

楼局长又笑了,说:“审查什么?你们科里拿出个方案,让盘主任把把关。我看正月里就可以搞一场文化活动,提振一下精神,鼓舞一下士气。方案要周全,要细化,要考虑到疫情防控,好事一定要办好……”

正月很快过完了,“书法艺术进机关”文化活动搞得很成功,楼局长为自己的策划创意而自豪,盘主任既有收获又有成就感。又过了半个月,老副科长退休了,组织上推荐我作为宣传科副科长人选。得到消息后,我内心的“喜鹊”几次要冲出身体楼上楼下地飞翔,脑海立马浮现出小区东门的房地产广告:繁华初现,未来已来。“未来已来!”我激动地自语,但也深知要低调行事。不过,我实在憋不住,就趁着没人的时候去卫生间,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罗春花。

罗春花此时在商场里,一手举着取衣杆,小蛮腰挺得直直的,两只眼睛向上盯着一件红色裙子,在电话里咯咯地笑起来,赞美道:“你个傻熊,这次斗到点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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