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玥散文三章

2023-11-17 01:38李玥
凉山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原乡祖先森林

李玥

走进大森林

走进大森林,我便找到了家的温馨。

走进大森林,我的心随着墨绿的颜色袭来了几缕淡淡的沉郁。

大森林养育了我们。因为它有着秋风铺成的褐色沃土和太阳染就的七彩衣裳。记不得从哪一天开始,我的祖先用长满厚茧的赤足在这里趟出了一条通向今天的道路,我们世代高举着图腾的徽帜,攀涉在这粗放的小径上,用铜色的肌体和旷古的歌喉谱写着我们的乐章。风暴雷电,秋霜冬雪,锲写成我们历史的木简,祭祖的灵牌和象征兴旺的火坛垒叠成我们纪年的岩层。

森林像母亲一样给我们女性的温柔。我们和初春的绿芽一起发育生长,在秋天的枫叶中带着松香的气息分娩。我们的摇篮有着春天的鸟语花香,有着皎月下的叶笛和溪水弹奏的琴韵。多少代呵,纺车织出了一条带着烧荒痕迹的土地,荞花的香气飘在太阳下的绿林中,牧歌在悠悠的白云间游荡,土掌房的墙壁上涂着黑亮的炊烟,挂上几片漂亮的野鸡毛,泛出了我们引以自豪的光泽。犄角是我们财富的象征,祖先和祖先的祖先为了这些神圣的兽角,付出了青春和血,献出了男人的彪悍。他们用粗壮的双手写着男人的历史,写着男人们带着汗味的豪壮之歌。

“呜——呼呼——”站在黛色的山崖上向浩瀚的大森林发一声呼唤,回荡着充满树叶味的彝人的和声。猎狗不惧怕巉岩的高大和密林深邃,勇猛地向着奋斗的目标追逐,凭着训练有素的感觉,它能找到男人们真正的快乐。

然而女人,超人的沉默绝不是他们天生的本性,只是在她们担负起"家"的责任后,才用壮实的肩膀和坚实的胸膛支撑起生活的重担,身着如森林般朴质的淡装在属于神圣祖先栖息过的土地上,用砍刀和火镰耕耘着沉寂的土地。手啊,她们那一根根粗壮的手指,织出装点生活的花边和属于子孙们的蓝图,她们甘愿藏起青春骚动的心,节日的舞步和悠扬的情歌,在星星里,在春蝉的和鸣中、在豆点大的油灯下编织家庭和社会的希望。是母亲,就得有母爱的自私和伟大,用身体力行这没有文字的书本,培养出一代代母親的继承者。

走进大森林,我充满了自豪。

因为这片土地装着我少年初恋的心,装着我童贞般迷朦的希冀,装着我抛给山岩的呼唤!然而我真正感到自豪的,是这片流过祖先血汗的大森林,这沉郁的绿色中,包裹着我们民族的心脏!多少代啊,在冰天雪地里,在焦赤的烈日下,祖先们纯粹用力与力的拼搏,用肉体与大自然的较量,塑造了我们镀金似的肌体和特别能承受自然灾难的韧性!使得我们不但具备大森林一般旷阔的襟怀,而且具有火一般炽热的情感。因此,我们面对生活像大山一般地巍峨执着!

走进大森林,我产生一种微微的压抑感。是森林的旷阔使我觉得走不到尽头吗?是墨绿的颜色使我感到单调孤寂吗?不!不!不!是因为有一首歌,一首历史的歌,一首没有谁敢动一个音符的歌,像祖先的图腾一样压在我的心上,使我产生了一种急迫的责任感,一种企图改写它但始终对之望而生畏的颤栗!是的,写这首歌的时候,祖先们用的笔是长刀和火镰、弓箭和火枪,用睁圆的眼睛怒目猛兽步步逼近一刹那的灵感!她一直唱到现在,改写它同样需要祖先的勇气和胆魄!

但我不退缩。我既然在森林中行走,就要用自己的脚丈量考证这片古老的土地,计算这张黑色广袤的纸上能排列多少个属于今天的音符。当然,一首有生命力的歌不仅仅具有人类向思维空间行进的足音,而且更需要立根于民族土壤里的脚印。

走出大森林,目的是为着有一天能走进大森林。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我又回到深沉的母爱中,血管里流着大山深处的泉水,耳边还响着松涛的轰鸣,袅袅的炊烟还在木片房的上空缭绕,几声狗吠和着父亲赶动的牛铃在熟识的山路上走近,沉静的夜晚很快就会奏完母亲纺车的咿呀小曲,让雄鸡的号角唤醒山寨的睡梦。女儿将带着我的童心去深山追寻我没有得到的梦幻,儿子也许早已背上行装……

我们塑造了大自然的神奇俊美,大自然于是也将我们雕刻得古朴端庄了。不!开山的砍刀与发火的石镰绝不是我们历史的终点,我们还得延伸自己的纪元,让本来就丰饶的大山也能流淌出时代沸腾的血液。

走进大森林,我向更深更密更幽暗的林中漫溯……

万物有灵

万物有灵,一个遥远的传说,一种生命的诠释。它不只是一种原始纯朴的信仰,不只是一种生存的态度,还是一个孕育深奥哲学的胚胎。

有些“知识”,甚至有些“哲学”,总是随着它主人的躯壳化为尘埃。当人们读腻了那些看似“前卫”的东西再回首,才发觉把视线弄得花花绿绿是多么的愚蠢可笑,因为他们浪费了成千上万的文字,也没有把祖先一个最通俗的道理说清。

所有在人类思想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智者,总是遵循最普通的自然法则,让自己思考的泉源如溪流淌,水虽不浩荡,但不绝于缕,亘古涌动。你听,孔子说:“逝者如斯!”时间果然如他所言,有了始点,便无垠地向前奔流,没有任何一个人物可以抗拒这种力量,他们的生命最多可算时间长河里的一朵浪花。你活着的时候,时间拥抱着你,你死之后,你脱离了时间的怀抱,当你的时间为零,你就是无。

从这种意义上讲,万物有灵其实是一种最朴实的珍视:珍视你和他人,珍视有知觉的和无知觉的生命,珍视花草虫鱼乃至视线内可见的一切,唯有这一切,才可能组成亘古不变前行的时间。企盼自己变成时间里的一秒钟,是伟大的人生。因为,许多自以为是的人,在高贵的时间表里连一秒都算不上。

罗曼·罗兰曾经说过:“生命是一张弓,那弓弦是梦想。箭手在何处呢?”他当然很理智很通俗地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我创造,所以我生存。”我想,在罗曼·罗兰的理念中,创造就是生命的箭手,因为他还说过这样的话:“要生活,就必须行动。”当我们在某一天觉悟时,我们会发现,所有生活的真知都藏在自然里。自然的博大衬托出我们的渺小;自然的宽厚让我们感动得颤栗。是谁告诉我们如何生存和行动?是这个多情而又残酷的、伸手可及但又十分遥远的大自然。只有它的巨手,才有能力为所有生命着色。

万物有灵,是人类心灵里最美丽的乐章。

“心的无数无形的绿叶,千年万代一簇簇在我的周围舒展。”带着如此美好的心境,泰戈尔把自己完全融入到整个自然中,“夕阳西下,黄昏的祭坛下,地球,接受我双手合十最后的顶礼!”

古老的高原,古老的河流,古老的高山雪峰,古老的原始森林,古老的草甸和炊烟,古老的民族,古老的舞步,古老的传说和歌谣……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在时间里,它们仍然顯得太年轻,太娇嫩。视线中,飘过雪山的云,越过天幕的鹰,倒映水中的树影,只不过是生命之水里一圈小小的涟漪,但是它或瑰丽,或雄壮,启迪人的灵性,孵化智慧的蛋壳,培育出绚丽的思想花园。让人类最大可能地摒弃蒙昧,走进高尚和文明。智者珍视这一切,他们的思想才给人无穷的启迪。西班牙大作家埃切加赖说:“在我们地球上,奥秘被包裹在黑暗里;但是大自然更为丰富,更为豪华,它把它的奥秘包裹在它的光和色彩的斑块里,这些斑块有时最难穿入。”

灵性的大自然让人这种生命形式穿越时间脱颖而出,在认知自然中认知自己,所以埃切加赖接着就进行了深邃的反思:“哪里的光辉比思想中的光辉更明亮?哪里的奥秘比思想中的奥秘更大呢?”

我却这样质问心灵:我们为何这样喜怒无常,心神不定?

你看发生在我们周围的四季,春花秋月,夏绿冬雪,明媚的阳光,恐怖的电闪雷鸣,难道不似我们的性格么?!这一切俨然是大自然脾性在人这种生命体上的演绎!

自然总是这样轻易孵化我们的真诚。

仰视满天繁星,我想到了远居深山的乡亲,想到祖先和祖先的时空,想到父辈、兄长、姐妹,还有虔诚祭山祭水祭树祭鸟祭百草的母亲。我相信有一双无形的手牵着祖先到我这里的时间金线,否则我对一个民族的历史神经无法像今夜一样敏感。在外人看来,我们很穷,只有山路、土掌房、荞地、土豆和烈酒;在我们的心中,我们很富有:高远的蓝天和脚踩的大地,种满了哲学和诗。峰峦如波的高原是男孩的教师,它教会他们怎样去面对世界,怎样翻越一座座险峰,穿越一条条急流,顽强地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往往,他们在最艰苦的环境中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学会了爱,爱得像山一样固执,爱随他们的生而生,随他们的死而死,因此他们箭伤累累:爱得固执的人,胸口就是箭手的靶心。森林和百鸟是女孩的启蒙者,遍野的鲜花,如染的山峦,鸣唱的百鸟,变成了女儿们飞针走线下的图案、花纹,变成了她们清脆的歌声和动人的舞步。这种与生俱来的灵感没有记录的书本,母亲的嘴和手就是女儿最生动的教室,因为所有的女儿都要变成母亲,所以她们创造的美能永远在这片森林中延续。

每一滴水,每一片树叶,每一片森林,都泊着我们的梦和希望,所以我们把可见的一切看作心灵深处的财富,并膜拜它们,哪怕是一捧泥土,一块石头,我们都把它们看成和自己一样的生命体。没有人不珍视自己生存的家园,除非这个人失去了灵魂。

大爱和大恨萌发于自然。

山崩地裂,让我们看到了生的残酷;花开鸟鸣,让我们顿悟活着的美好。所以我们的性情悲壮如山,柔弱似水。但是脚下的土地永远让我们感动:当洒尽所有的汗水后,秋天终于来临,这个多情的季节是我们的节日,它捧给我们酿造生活美酒的果实,使我们把生存变成了酒歌和“锅庄舞”,变成了激情和勇气。

万物有灵,实际上是我们对高原永远的祝福:愿她和我们共存,正如我们企盼和她共存一样。因为,这是一个让我们留恋的,孕育我们成长的母腹。

原乡

干打垒的老屋四壁用红粘土筑成,风雨剥蚀,已凸凹不平。两层楼的土屋夹在几座漂亮的砖混结构小楼间,显得有点寒酸,有点歪斜。公路上飞扬的尘土把墙壁染成土灰色,古旧的老屋成为这个村庄的文物。最后看一眼这即将没有住户的房子,离开时想起一件事情:在二楼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张用红纸写成的“祖公单”,母亲临去前嘱咐:房子可以不管,祖宗永远不能忘!于是,折回身上楼取下这张布满灰尘的“祖公单”,凄然离开了这座老屋,这个村庄。

我想,我和原乡的故事到此结束了,我注定漂泊一生,包括我的灵魂。

夏天的江水涨得很凶,漫过了堤岸,把母亲曾经耕种过的菜地泡在浑浊的水中,像消灭一切故事一样,这汹涌的水波企图马上剔除我对原乡的记忆。原野被阵雨涂抹成朦胧一片,收割后的田园模糊在视线中,只有近前的一垄稻田,还能看清几个淋湿的稻草人。满天的雨帘拉开了悲凉的大幕。我不敢回首,开车驶入雨幕中,向讨生活的城市进发。

一个家庭或一个家族,实在是上天安排的一次玄幻而痴情的组合。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爷爷不知道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也不知道我,就像在时间的过去式中我不知道他们一样。但这些由时间造就的活生生的躯体联结在一起时,血缘的脉络就像一棵大树那样,长出了枝杈,抽芽发叶,生长着未来。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原本可以长在一起的树苗如今已栽到其他角落里去了,本该让我们的后代茁壮成长的土壤离我们越来越远,原乡很快变成一种概念,一个心结。

也许再过20年,孩子们不会记得原乡,他们只会记住生长的城市,而且,他们会认为这就是原乡。对于屈指可数的几次原乡之行,不可能在孩子们的心中烙下太深的印记,那个遥远的村庄,很快就会变成下一代的传说。想到这些,我有些惆怅:养育我的土地上种着族人的气息,鸟一样飞走的人们,还会在某个时间记起祖先栖息的土地吗?我想到母亲交代的那张祖公单,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将它展开在桌上,看见一个个我不熟悉的祖先的名字,斑驳的红纸早已褪色,这些名字已模糊不清。注视良久,那些名字似乎移动起来,变成了一群陌生又熟悉的人,给我讲述家族的久远过去……

我用了一周的时间,原样誊抄了这张快要枯朽的红纸上的名字,一式数份,拿到裱画店里装裱起来,邮寄给分散各处的弟兄姊妹们。可是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否有意义。

14年前,我结识了大理的一位房地产老板,那时他的事业刚刚起步,眼神还没有现在一样的镇定自若。我们坐在洱海边的一个小渔村旁喝酒,说到故乡的许多事,他劝我到大理买房子,说大理是一个休养生息的地方。我脱口而出:“这毕竟不是我的故乡啊!”他大笑说我是“家乡宝”。后来,这位忠诚的朋友开发了别墅区,真的给我留了一幢,只卖成本价,我因那里不是故乡,更没有闲钱,没有买他的别墅,结果放弃了一次“发财”的机会。故乡情结是如此强烈地引导着我的灵魂,我相信那里有一种无法消弭的精神源泉,不管我走多远,走多长时间,最终都将向那里投去深情的一瞥,即使那里已没有我安身立命之地。

我常常想到儿时的许多事情,消逝的时间并不能割断记忆的链条,这是为什么?

从大尺度上说,其实我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原乡到底在哪里,我们所拥有的仅仅是一些记忆片段而已。这些记忆难说就如血液一样具有某种基因,给我们指引一个朦胧的大致方向,因而原乡的摸样永远是模糊的,我们只知道它在遥远的地方。

据说原先的故乡有雪山和草地,祖先们逐水草而居,为的是更好地放牧牛羊。祖先们住在离天最近的地方,他们每天追逐着太阳,向往一切光明的方向。这是因为,北方的广袤原野总是弥漫着寒冷的风雪,前行的路途充满无法预测的险恶,祖先们每天面临的都是生与死的考验。后来,这个庞大的族群为躲避战乱顺甘青高原逶迤南下,汶水、雅砻江、大渡河等等河流,就成了这个民族的迁徙通道,散落着他们支离破碎的文化。那不是一次整体浩荡的搬迁,而是一种漫长的、散乱的游历,前面的人给后面的人留下记号,一代代地把血缘徽记刻在路旁,然后迈步走向更遥远的、温暖的南方。两千年过去了,这个庞大的族群散落在中国西南广袤的山原中,辨认他们已非易事。我们只能捡拾一些历史碎片,比对它们是不是具有同样璀璨的花纹,结果我们往往盲人摸象,描述的只是这种文化的冰山一角。

这个南迁的部落族群名叫氐羌。

当金沙江的波涛被南迁的族人征服,更加肥沃的原野展现在祖先们面前,气势如虹的人们追逐着森林外的天空,一路向南,最远的漫游者抵达湄公河沿岸,成为如今的真正异乡人。而我们,留在了南迁的中途——哀牢山、乌蒙山的山谷中,精耕河谷地带的沃土,像在北方那样,放牧我们的牛羊。

在伟大的南迁历程中,祖先们一路吟哦着族谱的歌谣,翻越无数的高山,渡过数不清的湍急江河,一天天一年年续写着逐渐丰满的史诗,传唱至今。女人的衣服于是有了鲜亮的色块,黑、红、黄相间的衣裙上,绣出了繁复的线条,代表河流、高山、平坝,那是我们的祖先走过的地方,是鲜血染成的迁徙图,不标明具体的地点,却是漫长南迁的集体记忆。

心中的原乡,是一片养育过我的水土。我死了,那片水土还在,我是那片水土的一部分,正如那片水土是我的一部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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