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越尔
不一定关涉诸葛亮南征,可能和某个王朝在这里屯兵的一段历史有关。大屯,这个名字里包藏着岁月沉甸甸的份量。无论作为曾经越西县一个乡镇的名字,还是如今区划撤并后保留的一个村庄的名字,大屯每每被人提及,首当其冲地就会联想起那些缀满枝头、随风摇荡的苹果。毫不夸张地说,因为苹果这个金字招牌,大屯,这个古老的名字焕发出崭新的活力。
我对大屯的最初印象来自于一场婚礼。越西河从大屯东边的田地间潺湲流过,划开了两岸膏腴的田土。那一年,鸡鸣时分,我们早早就从阳糯雪山下出发,翻山越岭,马不停蹄地路过大屯村,要把新娘子送到河对岸的华阳。下了山坡,走数十米长的田间小道就可以跨过南北通向的G245公路。就在山脚下,有一汪用石板盖了顶的泉池。记忆犹新的事情是,回程时,大概是被新郎家招待的肥肉给腻滞住了,送亲的人纷纷拐入小道南侧的泉水边埋头牛饮,其中就包括少年的我。攀爬一小段上了山,一条平坦的马车路曲曲弯弯横亘在山坡上,马车路上下都是开垦的旱地,残留地里的玉米茬已萎悴,虽说密密麻麻,但容易被忽视,旱地里疏密不一栽种的苹果树却是抢眼、一棵棵扑入眼帘。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鼓突突的苹果花苞像小孩子捏紧的拳头,正耐心地等待着在一场春风春雨的奖赏中徐徐开颜。
“播者啊,前人的这个历法也准得很,你们看苹果树的花骨朵,差一点就开花了。”
由衷的感叹中有庆幸和欣喜。即使阿苏家的这位大人没有明说,大家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在彝人的习俗中有禁忌,花一旦开放,男婚女嫁的事就停了,婚礼得赶在花开前。
苹果树上欲醒还眠的花苞,蜿蜒盘曲的马车道,还有山脚下那眼解渴的泉池,这些深刻的片段无意间构成了记忆中大屯的一个缩影。很多年后,翻阅越西县志,获知早在七十年代越西就有过推广苹果种植的历史。由此估算,从一山之隔的老家走大屯那一年我十岁冒头。
小我十二岁、在大屯村土生土长的陈忠林应该是不知道大屯这一段种植苹果的历史的。虽说成果不凡,他自己的种植历史也只够十个年头。2014年,当陈忠林想大规模种植苹果时,家里的老人对此是不以为意的。或许是过去种了又砍的折腾经历还在心底警醒他们。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摆起那些年的辛苦,陈忠林的脸上浮起一丝苦楚。从山上的苹果园里摘下苹果,肩挑背扛搬运到家里。为保持果实的新鲜卖相,他得连夜背起260斤左右的苹果搭班车赶火车站,换乘火车远赴数百公里外的沙湾,卸下货物后往往人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只想躺下美美睡上一觉。想起家中两女一儿的读书花销,想起媳妇无声无息的撑持和老人们善意的提醒,他哪里敢歇息片刻,一鼓作气,又吭哧吭哧背起两百多斤的苹果,马不停蹄直奔沙湾市场。当一大背的苹果卖掉,心中一塊石头才算落下。这时,他会不慌不忙掏出怀里的钱包,一张张清点,挣到的钱不算少。霎时,一股暖流会涌上心头,掩藏不住的笑洋溢在依然汗涔涔的脸上,一路的车马劳顿似乎都值得了。
陈忠林算了一笔账,那时候在越西本地,一斤苹果的售价是4元,而沙湾的售卖价格达到13元一斤,自己力气大背的多,一趟下来,辛是辛苦,挣个2000多块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在我们啧啧称羡时,大屯村的支部书记薛顺品却说,这样的事例在大屯还有,不足为奇。
支书对大屯的情况自然心中有数。撤并后全村人口达到4310人,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种植苹果。“多而少把都有一点!”薛顺品用浓重的越西口音强调。大屯村现有苹果11000亩,仅陈忠林一家就有50亩。事实上,大屯村七十年代种的苹果也并没有统统砍掉,一些农户从1993年开始就对原有品种进行了高枝换接。通过实地考察,村两委引进了蜂王浆、红金星等13个新的品种。为降低风险,由村干部带头实验。四年开花结果,五六年后进入丰产期,亩净收入突破六千元。果农们看在眼里,馋在心里,迫不及待加入到新品种的试种中。
三个娃都读大学或工作了,凭两口子的劳力如何管护50亩的果园?面对我的提问,陈忠林未加思索就说出答案:种植,打药,修枝,摘果……现在整个过程都实现了机械化。忙不赢就请工,一般情况下,一年下来请工200个左右。一个工每天劳务费90元,包吃两餐,还有一包烟的酬劳。虽然挣的不多,但因为是就近务工和操作轻松,许多人都乐意干。
还在嗨咗嗨咗地往沙湾背苹果卖吗?我故意拿越西土话逗引他作答。他不无羞怯地笑着,说咋个可能嘛?现在七八成苹果在网络平台就可以卖掉,没有必要汗流浃背奔波了。走邮政绿色通道的话,一件苹果的邮寄费用比以前节省10元,划得着。说完,他的目光投向远方。
作为阳糯雪山的余脉,活龙山从西边的山体中由西朝东分离、延伸出来,像一匹不甘心束缚的马奔向宽敞的两个坝子之间,成为大屯村南面的一道屏障。要不是越西河的拦截,或许它还想朝东前进数百米,实现与南北走向的东山的胜利会师。站在天皇寺后面瞭望,察看大屯村所依偎的背山面水的地形,的确是易守难攻,屯兵于此的确是一个高明的选择。
对于世居在这里的村支书薛顺品来说,他不想让村民们在小富即安的思想中屯居止步。当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激发出苹果产业的活力带动乡村振兴,得靠上级党委政府的强力支持。顺着支书所指的方向看去,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掩映在果树丛中的文旅栈道,水泥路面的产业路在其中蜿蜒穿插,闪闪发光的滴管池仿佛讲述着阳光的魅力。薛顺品介绍,截止目前,全村有专业合作社三家,以苹果产业为主导的家庭农场17家。每年摘果季节举办的“大屯苹果节”早已闻名遐迩,通过文艺表演、果王评选、优果品尝等活动,年吸引游客1.5万人次,旅游综合收入200余万元。由于引种的苹果考虑了早中晚结合,从五月开始到十二月都有熟透的苹果可以采摘。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果农打趣说,煮了又煮的是酥油茶,熟了又熟的是我们大屯苹果。2022年,大屯苹果进入农业农村部颁发的全国第十二批“一村一品”示范村镇名单。以大屯苹果为示范的“越西苹果”还申请认证了国家地理证明商标和绿色标志认证。在四月,站在活龙山山顶,眼前的一切生机盎然,看起来令人备受鼓舞。
坦白交代,之前我个人并不怎么喜欢吃苹果,而大屯的苹果却神奇地刷新了我吃苹果的口感,令我对之刮目相看。尝到甜头后,每次经过大屯村,看见公路两边用背篼和筲箕盛满苹果摆摊设点的果农,我都会忍不住稍作停留,称几斤看上去好吃的苹果回家慢慢品尝。
时光飞逝,四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大屯村已经不是我初来乍到时的模样。每次经过我都留意观察:被自来水替代,山脚下那一个解渴的泉池似乎返回了历史的隧道,私挖滥采的小煤窑被禁止,山腰上的马车路也凭空消失了,依旧屹立着的苹果树确乎已换了一副容颜。我不由想起当年的苹果树及路过大屯的新娘。如今,经过嫁接和换种的苹果树,将根深深地扎入泥土,迎着温暖的阳光生长。一棵棵苹果树仿佛嫁到大屯的新娘,早已在这里开花结果。
永恒不变的是时序更替,变化的是人的生活。秋天即将到来,大屯苹果将迎来采摘期,一个品种紧接着另一个品种的成熟。我想参加今年的采摘节,去现场感受劳动和丰收的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