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断奶开始,父母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根本顾不上我,仿佛地里的活计永远也做不完,因此不得不把我托付给邻家老人照顾。待到七八岁时,我虽然已经开始上小学,这种情形依然没有改变,而我根本不愿受学校纪律的约束,于是与小伙伴们悄悄逃课就成了家常便饭。
那时小学校园离汉水河很近,翻过河堤再越过河岸的沙滩便是,河滩的绿地树林也成为我和小伙伴们游乐的天堂,只是他们的家长担心自家孩子下河玩水会有危险,若是放学时间没回家,就会到河岸边的树林把他们抓回去,往往只剩我一个人还在那里游荡,我便成了天地间最野的小孩。
突然有一天,我对这种孤独的游荡产生厌倦,开始羡慕起那些十六七岁的小哥哥们来。他们已经不用再上学,只要农闲聚在一起,就会像生产队开会那样不知在讨论些什么,看上去高兴而热烈,或者骑着自行车到我所不能及的地方去游玩,根本不用担心家长会去找而让某个伙伴落单。这使他们看上去无忧无虑,好像天下就没有让他们感到烦心的事,因而对我而言,他们显得神秘而有趣,充满诱惑,便央求邻家哥哥邱平带我去见见世面,可惜他总是推托,被纠缠得紧了,会笑笑说,我们都是大人,會做些大人该做的事,哪能带个小屁孩跟着捣乱?
邱平的回答让我很失望,却更激起我心里的好奇,只要这群小哥哥在邱平家聚会,我便悄悄坐在角落听他们聊天,那会是我少有的安静时刻。
记得那是八月下旬,暑假即将结束前的一个黄昏,我见邱平与他的伙伴们准备骑车出门,又想去碰碰运气,不过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心里也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刚一开口,邱平就爽快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兴奋地坐到邱平自行车的后座,随这些大男孩们沿田间土路离开村庄。
这些小哥哥把自行车骑得飞快,仿若在攀比谁的骑术更高或自行车的性能更好,路边地里半人高的玉米梗飞速后移。
土路凹凸不平,车又骑得太快,坐在后座的我被颠得屁股生疼,但这并没有影响我的好心情。我双手拽紧邱平腰间的皮带,脑子里想象着,这些小哥哥们的目的地一定会给我一个从未有过的惊喜,他们玩的游戏肯定会比我与小伙伴们玩的高级,很可能会拿起真正的枪进行冲锋演练,而不是像我和小伙伴那样,只能用沙块相互攻伐。我曾远远看到过村里民兵队长组织的打靶训练,其中就有邱平,他把冲锋枪扛在肩上的模样特别神气,让我和小伙伴们好生羡慕。若真是这样,说不定他们会让我摸摸真正的枪,那足够让我在小伙伴前吹嘘好一阵。又或者,他们在一处荒无人烟的野外猎几只野鸡或是野兔啥的,再架起篝火烤来吃,我在河边的沙滩见过与他们同龄的男孩们这么做过,想象着烤得吱吱流油,散着香味的肉,我的口水都差点流出来。
自行车队即将骑到大片玉米地的尽头,再往前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水稻田,却突然慢下来了。邱平回头大喊,崔庆,你能快点吗?他的声音有些许不耐烦。
我回头看了看,崔庆并没有因为邱平的呼喊加快速度,依然慢腾腾骑着车远远落在车队后面。崔庆在这个队伍里让我觉得奇怪,在我的印象中,崔庆是个性子温和,做什么事都慢条斯理的人,与邱平他们显得格格不入,平日里也并没有见到他参加邱平们的聚会,这次他也来,让我隐隐有些失落,觉得刚才想象的那些事,肯定会因此打个折扣。这倒不是因为我对崔庆有成见,相反,我觉得他是天底下脾气最好的人,只是觉得这次的出游由于他的加入,会失去些色彩。
邱平的眉越皱越紧,嘴里开始埋怨,其他伙伴也等得焦急,姚义城忙安慰说,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人,看在我的面上,多些耐心。
毕竟都是玩伴,对于姚义城的转圜,邱平摇头叹口气,算是同意。
崔庆追上时,邱平脸上挂着笑,表情有一丝戏谑。你说你,平时慢腾腾也就算了,若连人生最幸福的事都这态度,那桃花运恐怕不会自己飞来吧。
我不明白桃花运是个什么东西,只见崔庆腼腆地笑笑,并没有回答。
小哥哥们继续骑行,可能不想再让崔庆掉队,比刚出村时的速度慢了很多。到玉米地尽头的丁字路口时,路边的稻禾在初秋微风的吹拂下,像汉水河里翻滚的浪花,发出沙沙的声响,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
自行车队在此拐了个弯,那是通往邻村的路。没一会儿,他们忽然加快骑车速度,车队又开始飞奔。姚义城大声问邱平,是她们吗?邱平头也不回,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起我的视力啦。
我不知道邱平口中的她们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群小哥哥突然这么兴奋,他们就像发现敌情的战士,嗷嗷叫着,奋勇向前。邱平骑得最快,他身体前倾,似乎把重心全放在了踏板上,腰身左右晃动。我顺着他身体摇晃的间隙往前看,远远能看到一群与他们差不多年龄的小姐姐正往邻村步行。那时的农村仍然缺衣少食,以至我心里总想着能有好吃的,早忘了崔庆也在车队中,只以为,他们肯定跟这群小姐姐约好的,要去汉江河岸的沙滩去烤野兔或野鸡的肉吃,因为邻村也沿河堤而建,心里不禁高兴起来。
邱平很快追上那群小姐姐,他放慢车速,把自行车横亘在小姐姐们的去路,一只脚撑着地,另一只脚跨过自行车横杆踩在踏板上,也不说话,只笑眯眯地看着疑惑不解的小姐姐们。最前的小姐姐给了他一个白眼,领了她的伙伴想绕过去,却被陆续赶来的小哥哥们团团围住。
与小哥哥们兴奋的表情不同,我看到小姐姐们脸上现出一丝惊慌,有人甚至发出惊声尖叫,但很快镇静下来,只是脸色并不好看,真像电影里面对敌人的表情,冷得让人感到心凉。
这显然不像提前就约好的,让我失望至极,刚才还在脑海里显现的那香喷喷的烤肉瞬间成了泡影,能摸到真枪的愿望也成了痴心妄想。
这种对峙让双方都感到尴尬,就连我都能觉察到空气中似乎弥漫着难以忍受的窒息。小姐姐们沉得住气,小哥哥们却浮躁得多,有人撩在横杠上的腿不停抖动,脚尖踢到钢管上,发出脆耳的声音,那形象,活像大人们口中的二流子。有小哥哥吹起口哨,像是在挑衅,却又像碍于小姐姐们的横眉冷对,没人敢往前一步。
终于有小姐姐忍不住,对一个认识的小哥哥打了声招呼。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啊,快叫他们躲开,我们要回家去。说着,往村子的方向指了指。
正如我和伙伴们玩耍时都有个头儿一样,小哥哥们看来也有头儿,但肯定不是那位姐姐认识的小哥哥。他转头看了看同伴,最后把视线停留在邱平身上,邱平没出声,把头扭到一边,装作没听到。那小姐姐跺跺脚说,你这家伙真没用。这话惹得小哥哥小姐姐们哄然大笑,气氛顿时也缓下来。小哥哥们胆儿也大了些,开始与小姐姐们套近乎。
正聊得火热,有小哥哥管不住自己的手,居然去触摸小姐姐的头发。那时有种大波浪发型,只有家里条件较好或特爱美的女孩才会去做,这群女孩中有一个就是这发型,那小哥哥估计感到好奇便摸了一下。小哥哥的孟浪显然激起女孩们的集体愤慨,态度又冷漠起来,一时令小哥哥们手足无措。
我站在邱平自行车旁,看着半趴在自行车上难堪的小哥哥们,只觉得好笑,尽管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却自顾大声喊着,浪花一样的头发真好看。
小姐姐们似乎这才发现有我的存在,大波浪走过来笑道,你个小孩家家的知道什么叫好看?
我只管嚷嚷,你比电影里的人更好看呢。
于是小姐姐们纷纷大笑,小哥哥们顿时松了口气,刚才尴尬的气氛也在无形中化解,又和小姐姐们聊起来。没一会儿,小姐姐们不再搭理我,她们的兴趣已转移至说话幽默逗趣的小哥哥们那里去了,就连那大波浪发型的小姐姐也与邱平聊得火热。
很久以后,我才能理解当年那些少年们的行为,那时刚刚改革开放,以往只抓革命斗争的思想和准则突然间消失,对当时的少男少女们来说,最深入人心的莫过于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无论是当时的文学作品还是新出的电影里都在传播着爱情的美好。他们本就精力旺盛,又最容易接受新事物,只无奈于大人们仍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致使那群大男孩不敢在本村去践行他们对美好爱情的追求,于是把追求的目标定在邻村那些少女们身上,他们认为这能逃避父母的监管。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本就认识那些女孩,或者那群少年中有人早就看上某个女孩,却不敢独自来表白,只好把自己的伙伴全拉了来。我想,邻村那些少女们必也具有某些同样的心理,只是碍于矜持,才令她们故作反抗却欲拒还迎,否则,只要她们大声呼叫,离此地并不算太远的邻村里便会涌出无数大人,甚至会派出民兵来,把那群少年当流氓抓走。
可在当时,我实在不明白这些小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觉得他们的行为真是无趣得很,可我只是个死赖着跟来的小跟班,即便想要表达心中的不满,也不可能让他们改变行程,只能呆呆地立在一旁,看小哥哥们纷纷在小姐姐们面前展示他们的表现欲。没一会儿我发现,并不是所有小姐姐都对此感兴趣,至少有一个小姐姐一直沉默不语,就像我一样,对这热闹的场面不屑一顾,大多数时间,她都是低着头孤零零站在路边,根本不看正聊得起劲的少男少女们一眼。
等崔庆晃悠悠赶来时,小哥哥们已经与小姐姐们热乎得就像交往已久的朋友,只是姚义诚屡次试图与那低头沉默的小姐姐说话,都没引起对方回应,他只好把目标转向别的小姐姐。我以为崔庆也会加入他们,因为在我看来,眼前的小哥哥们似乎调动自身所有的激情与诙谐,只为让小姐姐们开怀大笑,仿佛这便是他们应该做的事,而且这事儿看起来如此令他们激动。
崔庆来了好一会儿却并没有出声,他把自行车停在离人群约有两辆自行车的距离,仿佛局外人,只微笑着看这些聊得正起劲的人们,目光里有一丝羡慕。我见他與其他人不同,以为也跟我一样对此事没兴趣,便打算走过去,希望他能带我离开这无聊之地。
我向崔庆走了没几步,却引起邱平的注意,他转头看向我,似乎准备说些什么,又没有说出口,抬头看了看崔庆,笑说,崔庆,你不觉得这世上最令人高兴的事莫过于此吗?看你那样儿,就会觉得爱情这种事与你无缘,胆子比他的还小。说着,朝我指了指。
邱平的话惹得其他小哥哥又一阵哄笑,仿若崔庆既胆小也不那么主动,与他们不是同路人。崔庆被嘲笑声羞得满脸通红,他并没有反驳,悄然低下头去。
姚义城忙帮他辩道,邱平,可别这么说,他现在可是我师傅呢。又对小姐姐们说,你们不知道吧,在这十里八乡,他的竹笛吹得可是数一数二,你们村那谁还向他拜师学艺来着。
有小姐姐应声道,哦,早听说过,原来是他呀,看见真人,可比传说中的差得远了。
少女们有人起了头,又可能正好缺话题,于是你一句我一句议论起来,有人崇拜也有人失望,令崔庆的头垂得更低。我发现,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姐姐终于抬起头,视线落在崔庆身上,久久没有移去,脸上却泛起一抹红晕。
那次邻村之行后不久,我的暑假结束,又得开始上学了。虽说总逃课,也不能逃得太显眼,我和小伙伴早就总结出一套规律,上午的课是不能逃的,大多数正课都是在上午,等到下午第一节课后,不是自习便是自由活动,因为那时的学校里绝大多数都是民办教师,他们有时还要忙自家地里的活儿,这时才是逃课的好时机。
我们逃课后一般不敢直接回家,若是被大人们知道,总逃不过一通责骂,所以往往会越过河堤到沙滩游戏。从河堤边的沙滩到主河道约有二百多米距离,若是夏季水大,河水会淹没沙滩,可到了枯水期,沙滩与主河道又有约上十米的落差。由于长期受水流冲刷,河道边便形成一个陡峭的坡壁,只是植被保护得好,河道才没有继续扩大。那时人们的饮用水源主要来自汉江河里的水,为使枯水期担水方便,村里曾组织过人力在沙滩挖了段斜缓的坡道,却把沙滩分割成两段。于是这坡道便成了我和小伙伴们天然的战场分割线,两队伙伴各占一边,用随地捡拾的沙块互相攻击,直到一队举手投降,或者都认为自己英勇不屈,于是没人肯认输,这仗便会打得天昏地暗,沙尘会在半空随风飘到半里之外。
若在大战正酣时遇到前来担水的大人,小伙伴们一般会停歇下来,一方面担心因沙尘落到水桶里会惹怒担水的人,他们往往会抽出扁担作势要爬上坡找我们算账,一方面也担心这人会把小伙伴逃课的消息告知家长,这会让家长直接从地里赶到河滩来把小伙伴们抓回去。其实后来想想,担水的人们只是吓唬,从未真正打过我们,但在家长面前告状肯定是有的,否则也不会有小伙伴的家长早早到河滩把他们抓走。所以,我们一旦看到有担水的大人前来,一般都会停止大战迅速躲到身后的水杉林里,以免被他们发现。
但有一个人来担水我不怕,他便是崔庆。崔庆的脾气好得令人不敢相信,有一次小伙伴们全都被家长抓回去后,只留我一个人坐在坡道边发呆。崔庆从河里担上两桶水,顺着坡道哼哧哼哧往上爬,看着扁担两头的水桶颤颤悠悠,我不知哪根筋发生错乱,或者忽略了有被暴揍的可能,只想试试我手头的准确性,便拾起砂块往水桶里扔。扑哧两声,砂块被我准确投进两个水桶,崔庆看了我一眼,弯腰把水桶放下,吓得我站起身,随时准备逃跑。他只笑了笑,把水倒掉,又往河边走去。待他重新担上两桶清水来,我又故技重演,沙块再次准确被投进水桶里。他只得又把水桶搁下,却站着没动,说,我不追你也不赶你,但你不能再扔沙块了,你看看,我从河里担水多不容易啊。
确实,如果拿崔庆和邱平比较,崔庆的身材要比邱平单薄许多,估计邱平担这两桶水不用太费力,可对崔庆来说就不一定了,而且,若是邱平遇到这事儿,就凭他那火暴脾气一定会追着把我教训一通,这么一想,我心里不禁涌起一丝惭愧。
崔庆微笑说,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跟我学吹竹笛,愿意吗?
那时的乡村没什么娱乐活动,除了大队的广播偶尔传出电流噪声比原音还响亮的歌声,再就是老一辈人喜欢用二胡奏黄梅戏或楚剧段子,只是二胡音色低沉,不如声音清脆悦耳的竹笛受年轻人喜爱。
崔庆的竹笛吹得好,是大家公认的事,虽然他愿意把这技艺教授给任何愿意学的人,但也并不是人人都能学得好。曾有一段时间,附近乡邻好些人因听崔庆吹出的悠扬笛声而掀起一股竹笛热,就连邱平也练过一段时间,可惜他吹出的声音有如马嘶鸡啼,却吹不出一段完整的音节,实在难听得很,也便放弃了。不久以后,除了部分人还在坚持,其他人同邱平一样,觉得不是这块料,所以不再学吹竹笛。
连邱平都学不好,我自认也不可能有那本事,所以摇头拒绝,不过再没往崔庆的水桶里扔砂块。
虽然觉得自己不可能学会吹笛,这并不妨碍我喜欢听他吹出的乐曲。若是夏日或早秋,崔庆一般会在黄昏,忙完地里的活儿后,到汉水河游个泳权当洗澡,趁晾干身子的工夫坐在沙滩的草地上吹奏起来,那婉转清脆的笛声能传出好远,有时甚至能让河对岸的人们大声喝彩。若是其他季节,他偶尔也会在河岸边吹奏,但地点会移到树林里,那里能避风。但多数农闲时间,他都会在家制作竹笛。那时很多人以为制作竹笛非常简单,不过是找一截粗细合适的竹竿,比照着崔庆的笛锯成一样长短,再挖几个小孔便成,可吹出来的声音总不是那么回事,才知道其中有很多窍门,即便崔庆能教给他们正确的孔距,那声音依然不像崔庆制作的竹笛那么清脆圆润,也就断了这念头,把制作竹笛的事儿交给崔庆去做,反正他也不会拒绝。
自然,崔庆也并不是天生就会吹竹笛,听说教他吹笛的师傅曾是在他家住宿的下放知青。我们村离省城不算太远,不过二百多里路程,能下放到这里的知青,估摸着都有一定背景,否则,会被下放到更偏僻的地方去。那知青心灵手巧,不仅会识谱吹很多好听的乐曲,还会制作竹笛,偏崔庆虚心好学,把这手艺全学了去。那时已是“文革”尾期,知青们在我们村没逗留多久就返城了,只是这技艺被崔庆留在了村里。
不知不觉开学已经一月有余,记得那天是星期日,偏又刮风又下雨不能出门,只好闷泱泱待在家,父亲忙着整理屋子,好似要把平时没做的家务全都补上,母亲正把大堆的青菜叶切碎打算制成腌菜。我在家实在无趣,听到隔壁邱平家传来阵阵欢笑声,禁不住又跑去他家。
邱平家那天有点特别,除了平时能见到的那些小哥哥,还有崔庆,更端坐著两位少女,仔细再看,一位是在邻村遇上的大波浪,还有一位,却是那天低着头,不出一声的小姐姐。若是大波浪能在这里,我一点不觉得奇怪,毕竟她性格开朗,与邱平他们能聊到一块去,只是那位沉默的小姐姐也在这里,令我觉得诧异。
他们聊得正起劲,看来刚有人说了句笑话,令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就连那位沉默小姐姐也捂了嘴低头直笑,根本没人注意悄悄走到角落坐下的我。
邱平突然收起笑容,正儿八经地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到一块的?教教我们呗,免得我们一个个都打光棍去。看他那谦恭的样儿,好似真正要拜师学艺。
其他人也安静下来,视线都看向那位沉默的小姐姐,她偏低了头一句话不说,脸却红得像熟透的桃儿。人们又把目光转向崔庆,他也红了脸,支吾半晌才说,大概缘分到了就行吧。
其他人对这解释大为不满,纷纷起哄要他从头说起,崔庆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姚义城。还没等姚义城说话,大波浪抢着说,这种事儿怎么能解释得清楚呢,若真没缘分,就算是邻居也不会有那种感觉,若是心有灵犀,不用点破便能心意相通,你说呢。大波浪恰与邱平面对面坐着,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瞄向邱平。
邱平肯定是注意到这目光的,却故意把视线转到别处。邱平没接话,屋子里出现短暂的宁静,静得似乎能听到人的心跳。姚义城的话打破沉寂,他说,邱平,你可别说人家崔庆,我怎么觉得你的缘分也要到了?
邱平斜了姚义城一眼,转而问崔庆,你们有没有像电影里那样那个一下?
哪个一下?大家齐声问。
就是那个一下呗,这都不懂吗?我听说,女孩的唇柔柔的,特别软。
小哥哥们似乎终于明白过来,又一阵大笑,目光全投向崔庆。
崔庆的脸更红了,他看了看坐在大波浪身边的沉默姐姐,沉默姐姐也看了看他,那眼神里似乎包含许多令我看不懂的内容,让我隐隐感觉那眼神所蕴含的,便是这天底下最令人向往的温馨与幸福。沉默姐姐仍没出声,只在短暂看了崔庆一眼后,又把头垂得更低,几乎要搁到胸前去了。崔庆讪讪笑说,这个,确实不知道,我们还没试过呢。
邱平正准备说话,却不知怎地看到坐在角落的我,便收了笑容站起来说,坏了,我们刚说了些教坏小孩的东西,这些话他不该听到。说罢起身把我赶回家,以至我不知道他们之后又聊了些什么。
我回到家仍愤愤不平,心想,你们那天让我跟去,不也看到你们招惹小姐姐的场面了吗,那时怎么不说那场面不该让我看到?不过,这牢骚也只能闷在心里发发而已,真要让我去质问邱平,那肯定是不敢的。后来回想,邱平之所以愿意让我和崔庆跟去,不过是希望我们能活跃气氛,不令他们无话可说时太过于尴尬,却无意中促成崔庆与那位沉默小姐姐的缘分。没多久,我便知道了两位小姐姐的姓名,大波浪叫张钰,沉默姐姐叫谷凤喜。
从那之后,若小哥哥们再到邱平家聚会,只要有张钰和谷凤喜在,邱平都不会让我进屋,不过我还是有机会接近崔庆与他的恋人。崔庆与邱平们不同,他更喜欢独处,似乎谷凤喜也与他有同样的性子,于是只要天色好,他们总会黄昏时分到两村交接的河边沙滩相聚。人们担水或在河里洗澡,只会翻过河堤到最近的河边,所以那里一般很少会有人去,显得特别寂静,只是有了崔庆和谷凤喜,那片荒芜之地才显出些生机。
我能知道两人在那地方相聚,完全是一次意外。
那时包括我父母在内身体强壮的大人们,都得出远门去给新建的泵站挖河道,连邱平和他的伙伴们也跟着去挣工分了,村里基本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只是多数小伙伴的爷爷奶奶们比父母更关心他们的安危,因而还不到下课放学,老人们便早早在学校门口守候,小伙伴们失去了逃课的机会。我与余下的两个小伙伴爬上河堤,却不能像往常那样分成两派玩打仗游戏,便顺着河堤往邻村方向走。
村头河堤边沙滩上有一间残破的小屋,以前曾住着一个疯子,他总会在那屋子周围的沙滩上不停转圈,或哭泣或号叫嘶吼,披头散发穿着发出臭味的破烂衣服的模样特别吓人,但不知为什么他从不离那间小屋太远。两年前疯子死了,据说是落到河里再也没能爬起来,那小屋却成了我和小伙伴们心里的阴影,我们不敢靠近那间已成残砖断瓦的小屋,连远远看到都觉得心里发毛。
那次也是,还没等走得太近,两个小伙伴就被吓得止住脚步,怎么也不肯往前走,然后突然拼命往后跑,仿佛那小屋里真会钻出个幽灵来,只剩我还呆呆站在那里没动。或许我经常一个人在河边游荡,早已练得胆大包天,也或许是强烈的好奇心怂恿我到远处那从没去过的地方探个究竟,总之,那天我打算越过小屋,继续前行。
说不怕,那肯定是假的,经过那坍塌得只剩半堵墙的废墟时,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仿若一不留神,它便会自个儿蹦出来。不过很快我定下神来,因为我隐隐听到熟悉的笛声,那笛音如此悠扬,除了崔庆我还没听过第二个人能吹得这么好。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崔庆在两村之间偏僻的树林吹竹笛,因为以前他都是在村对面的河滩上吹,当时恰又是在心情极为紧张的情况下,以至听到那笛声心里顿时有种安全感,尽管知道崔庆不如邱平勇武,可已管不了那么些,我加快脚步往那片树林跑去。
我本想直接跑到崔庆身边,却在距他還有段距离时听到有少女的笑声,那笑声清脆悦耳,仿佛是乐曲天然的伴奏。待走近时发现,崔庆坐在草地上吹竹笛,谷凤喜托腮坐在他对面,当笛声吹到高亢的精彩处,谷凤喜便会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目光蕴含着崇拜与爱慕,不仅仅如此,那目光里似乎还有比这些更多的情愫,只是我也说不清那情愫到底包含哪些内容。
可能由于两人太过于投入,他们并没有发现隔了几排树后的我。崔庆吹完一段,便和谷凤喜轻声交谈些什么,说到高兴处,两人便同时笑起来。我这才发现谷凤喜并不总是沉默的,她也喜欢说话,而且她的声音很好听,就像黄鹂啼鸣,清脆而娇婉,虽然她与邱平他们无话可说,但和崔庆,却像有说不完的话语。
现在回想,在那个秋天的下午,微风轻轻吹拂着那片土地,树林里能听到河水正哗哗地流淌,斑驳的阳光照在他们两人身上,也照耀着他们身边的草地,那里就如专为他们搭建的舞台,一缕缕透过枝叶间隙的光线,就如一盏盏落在他们身上的聚光灯。他们吹一阵竹笛,聊一会儿天,崔庆那天的笛声也与往日不同,那笛声短促而俏皮,却能从中听出欢快的意味,他手指在竹笛上灵巧地跳动,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始终没有消散。谷凤喜显得更加高兴,她微仰着头,圆润而白净的脸庞写满青春的激情,就连点缀在草地间那些个黄色的小菊花,与她荡漾着幸福的笑脸相比,也像是差了很多颜色。
我终是没有走过去,觉得那样做会打搅这温馨的场面,也早把刚才受到惊吓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于是,我又悄悄离开了那片树林。再次经过那栋残垣断壁时,我一点也没觉得害怕,因为我脑子里总想着那两张充满笑容的脸,似乎觉得他们能在一起,便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后来逃课,好多次我看见崔庆拿着竹笛爬上河堤,往两村交接的河滩走,我想,他肯定是去见谷凤喜了,只是我再也没去过。
转眼就到春节,崔庆和谷凤喜的事儿几乎全村人都知道了,我发现大人们在见到崔庆的父亲时总会笑着问,你家儿子好本事,邻村那丫头文静孝顺,又长得好看,听说媒婆把她家的门槛都踩破咯,偏看上你家崔庆,那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儿媳妇,打算什么时候迎进门啊。崔庆的父亲也会笑着叹口气回答,只怪我那儿子不听话,偏要自作主张,让我这做老子的操碎了心哦,儿大不由父,能怎么办呢,还不得找个媒婆上门提亲去。
农村那年代结婚都比较早,我们老家当时的规矩比较繁琐,即便是自由恋爱,也得找个媒婆去提亲,若女方家长没意见,一般会找人合八字,以确定两人结婚的好日子,然后双方会约定好条件,比如刚开始时兴的“三转一响”,办婚宴时男方得给女方家送去多少鱼和肉等等。结婚前一个月,男方会准备些酒和糕点挨个儿送给女方家亲戚,这个叫报日,以通知那些亲属们,两人什么时候举办婚礼。还有个风俗叫上头,就是结婚前三天,按先前的约定,男方的家人会把其上贴有红喜字剪纸的鱼和肉堆在板车上,再送到女方家,既减轻女方家办酒宴的压力,还可以增添喜庆的气氛。崔庆是家里的独子,上有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其中一个嫁到县城,听说姐夫也挺好,是工人家庭,时常接济娘家,所以崔庆家在我们村算是条件比较好的,没人怀疑这段婚姻会出意外。
两人结婚的时间很快就定下来,据说是八一建军节。
定亲之后,谷凤喜便可以光明正大到我们村找崔庆,不必再如以前那般偷偷摸摸。谷凤喜每次到我们村,张钰都会作陪,只说两村之间有一段荒无人烟的路,得有人给她壮胆。这时候,崔庆总会走在最前,张钰与谷凤喜并肩跟在其后,等到了邱平家门口,崔庆会说,张钰,我们得到河边去,你要是怕冷可别跟着来。然后对邱平说,就让她暂且在你家躲躲寒,我们去河边转转。往往没等邱平答应,张钰便挥挥手,稍有些不耐烦地说,可要早去早回,别让我久等。
农村人素来淳朴,且又是春节,来的都是客,邱平只能默认,却突然笑道,崔庆,你那竹笛可与以前不同啊,好看了呢。
崔庆得意地扬起手里的竹笛,那上面不知何时系了个红色的心形结带,在风里飘飘扬扬特别鲜艳,他笑着拉了谷凤喜的手说,都是她的功劳。
邱平促狭说,我看着喜欢,要不,给我玩几天吧,也可以趁这几日清闲,好好学学吹笛。
崔庆涨红了脸,不知要怎么拒绝。谷凤喜却扬了头笑说,那可不行,若是看着眼红,得找个愿意替你编的人去。说罢,也不管邱平什么反应,拉了崔庆的手便往河堤边走,只在身后的雪地留下两排长长的脚印。
雪后的晴天,是我和小伙伴们最高兴的日子,不仅可以打雪仗,还有个更有趣的玩法,我们会把家里的秧板搬上河堤,然后坐在其上顺着河堤往下滑,比赛谁能滑得快滑得远,享受急速俯冲带来的快乐,只是对着村庄的河堤坡更长,且堤下全是草地,不像河岸的沙滩有水杉林的障碍,所以我们总会在河滩背面的堤坡玩,就连大人们觉得有趣也会参与,于是我的秧板便被大人们借去,只好站在河堤上无聊地四处张望。
透过直挺的水杉间隙,我能看到有两个人站在雪地上,崔庆正教谷凤喜吹竹笛。过了一会儿,崔庆把谷凤喜的双手捧到自己的脸颊,她微笑着看他,猛地把手抽出来,又把他的手藏进自己的碎花棉衣里。
真不知道害臊,心里想着,我转过身来,却听借我秧板的大人对另一个大人说,现在的年轻人可比我们幸福,在我们年轻的时代,哪有他们会玩。另一个大人答说,这才对嘛,社会总是在进步,下一代人肯定要比上一代人幸福,可惜我们老咯,没能赶上这好时代。恰这时,河滩传来悦耳的竹笛声,听上去欢快且充满喜庆,两个大人对视一笑,坐了秧板往河堤下滑去。
那之后,我们时常会听见崔庆那轻松又快乐的笛声。可能崔庆担心谷凤喜要走太远的路,他们还是会约到两村间的水杉林相聚。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每天都会相约,又或者几天才会约一次,当寒假结束后,我和逃课的小伙伴好多回到沙滩玩耍,都能看到崔庆拿那只飘着红心结丝带的竹笛,沿着河堤轻快地往村头走。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又到暑假。那时我父亲因做生意出了远门,母亲在农闲时牵挂,所以去探望,把我托付给邻家老人照顾。邻家老人特别勤劳,平日在家编了些竹席草帽,等攒积到一定数量,不等天亮便会到最近的集镇去售卖,以贴补家用。老人家知道我假期总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原本不想惊扰我,可那天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被惊醒且再也睡不着,老人家走后没多久,我便也穿衣出门,却又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天很暗,仿若一层层黑色的纱布笼罩在天地间,只见遥远的天边挂着几颗稀疏的小星星,能让人看清眼前几步路的距离。我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又到河堤上,一阵风吹过,即便是夏日,也让人感到阵阵凉意,便下了河堤,以为水杉林里能避风。
我从未这么早到河滩来,坐在树林边缘坡道边的草地,能听到汉江河里浪涛的拍岸声,水杉林的树梢随风摇摆时,树枝相互间擦碰的声音,以及受了惊吓后的知了飞离树梢时发出的短促而高亢的鸣叫,一切都是如此新奇。不对,好像还有一种声音,像人在轻声抽泣,若不仔细听,那声音会淹没在各种声音里无法分辨。
我以为幼年时都会是这样,若发现令人惊惧的事,会在心里无限放大。那声音愈加清晰,有时抽泣有时呜咽,让我想起村头那个早已死去的疯子,以为他的魂魄仍在树林里游荡,吓得我紧靠树干一动也不敢动。
天渐渐亮了些,就像有一只大手慢慢抽去眼前的黑暗,能让人看清周围的景物。我发现,坡道对面的树林真站着一个人,他的头靠在搁着树干的手臂,另一只手里拿着系有红丝带的竹笛,身体微微颤抖。
崔庆。见是熟悉的人,我大喝一声跑过去,仿佛刚才受到的惊吓不是因为他,可他能让我不再害怕。
崔庆抬起头看我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蹲下身问,这么早,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发现崔庆仿若一夜没睡,脸上写满疲惫,眼里挂着红丝,眼睑红红的像刚哭过。看来,他一定是遇上伤心事,只是在我面前,他把忧伤掩藏起来,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伤心,因为他很快就要做新郎,就在前段时间,我还看到他和谷凤喜各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后的行李架绑着装酒和糕点的纸箱,往邻村而去,那是为报日准备的礼物,两人当时有说有笑是那么喜悦。
崔庆,吹一个吧,我喜欢听你吹的乐曲。我也不知道那時为什么会提这要求,或许是觉得那系着红丝带的竹笛好看,也或许,我想安慰他却又不知该怎么安慰,所以想用这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崔庆牵强地笑笑,说,好吧。他把竹笛横在嘴唇,试了几下音色,便吹奏起来,这次他吹的笛声,并不像以往那般欢快短促还带着喜庆,而是低沉绵长,仿若有无数心酸与委屈却无处诉说,只能凭借这乐曲来倾诉。
这曲儿不好听,换一个呗。那时,我根本不了解这要求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听了让人心塞,便表示反对。
崔庆没有理会,依然吹完那乐曲,低下头说,天已经大亮,回去吧,省得你父母操心。说罢,抚了抚我的头,离开树林爬上河堤,沿着河堤往村头走去。
他肯定去见谷凤喜了,可今天是不是太早了点。心里想着,我并没有跟去,觉得那处是属于他们的舞台,任何人都不应该去打搅。又呆站了一会儿,我爬上河堤,看到眼前的村庄炊烟袅袅,勤劳的人们已经开始做早饭,一切都显得静怡祥和。
吃过早饭睡了个回笼觉,再起床时已经到了下午,出门发现小伙伴们纷纷往河滩跑,追上去问才知道,崔庆跳河了,尸体被一位渔民捞起来,他家父母正在河滩伤心痛哭。
我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早晨还见过他,为什么这会儿就不在人世了呢,在我看来,除非疯了,否则,一个会游泳的正常人想用这种办法自杀,那得要多大的勇气,而且,他就要做新郎,那明明是人生中最值得高兴的事啊,又何必如此看不开呢。
后来知道,谷凤喜家父母在报日时又提了个要求,除了“三转一响”这些东西外,还得加一千元礼金。在那个时代,“三转一响”就会使很多农村人家望而却步。当时,一般农村家庭能有百元存款,已经属于富有人家,而崔庆早把这些东西准备妥当,为不委屈谷凤喜,崔庆家准备的各种物品都是最好的品牌,就连两人新婚时的衣服,也是专门到省城买的,七七八八已经用了近千元,以为能顺利娶谷凤喜过门,结果还得再拿出一千元礼金来。崔庆的父母为此想尽各种办法,他两个姐姐早就为这场婚礼贡献出积蓄,自然也无法再帮上忙。崔庆曾到谷凤喜家哀求过多次,无奈她父母坚持己见,并把谷凤喜锁在家里不让两人见面。
我遇到崔庆的前一天下午,他又去谷凤喜家,希望她父母能看在两人情投意合的份上,成全这段姻缘,自然没有成功。崔庆离开邻村后没有回家,而是在河滩的树林里待了一夜,他遇到我后吹出的笛曲,若是大人们能听到,一定能觉察出他心里有多么忧伤多么绝望,可惜,我不理解他的心情,也没能把这些告诉大人们。崔庆的父母以为他留在了谷凤喜家,以为事情有了转圜,也就没把崔庆不回家放在心上,直到渔民在河里发现他。
几天之后,我想起崔庆那天曾到两村间的小树林去过,便告诉了邱平。毕竟是年龄相近的玩伴,于是由我带路,邱平领了他的伙伴们准备去那处凭吊,其中有姚义城,还有张钰。
时隔一年没来,不知是谁在河滩树林的间隙种了片芝麻,我们沿着大半人高的芝麻地往那处走,还没等绕过芝麻地,便听到有个少女在那里痛哭,还有个男声不停劝慰。
大家佝偻着腰小心走到芝麻地边缘。我看到谷凤喜被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从身后紧抱着,她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努力抬起被禁锢了上臂的手,似要冲破约束,几次失败后,那双手便颤抖起来,没一会儿双腿也开始抖动,像仅穿了薄衣站在冬日的雪地里,冷得让她不能忍受,继而,她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嘶吼,那声音听起来撕心裂肺,过了很久都不能让人遗忘。在她面前不远处,一支竹笛在水杉林间的沙地上,那红色心结的丝带正随风轻轻飘荡。
我们直到那瘦高的年轻人拽走谷凤喜才走过去,那支竹笛仍插在沙地上,谷凤喜几次试图取走,却被那瘦高个阻止。所有人围在竹笛边默不作声,直到姚义城认为谷凤喜家之所以提这么高的条件,不过是想让谷凤喜嫁给那瘦高个。
张钰说,姚义城,你可别胡乱猜测,瘦高个儿可是谷凤喜的亲哥。她顿了顿说,她哥也怪倒霉的,今年又没考上大学,已经复读两年了,听说还要复读,就他们家那条件,怎么负担得起,我觉得……她留了个半头话,没有说下去,只把眼神瞄向邱平。
邱平没理会,他双手在沙地上刨了个深坑,把竹笛轻轻放在坑底,站起来,躬身拜了拜,其他人也学他的样儿拜过,才把沙坑掩上,那支系着红心结丝带的竹笛便永远留在了那片荒芜的水杉林。
张钰叹了口气说,这人世间无论多好的感情都敌不过一个钱字。
邱平也感慨地说,是啊,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唉。
张钰说,邱平,带我走吧,我不想留在家里,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兒都行。
邱平抬眼看了张钰好一会儿。你家条件那么好,怎会舍得离开?
张钰眼里突然流下两行泪来,若你到我家提亲,还不知我父母会提出什么要求呢,不如不让他们知道。
我后来知道,张钰的父亲是公社干部,正准备把全家都转成商品粮户口,若想嫁给邱平,她家一定不会答应。
过了段时间,我没再见到邱平,听说带着张钰去了外地打工。他们很久以后才又回到老家的村庄,那时张钰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再后来,我也离开老家。等再回老家问起谷凤喜时,小伙伴们说,她疯了,只要在河堤上见到与崔庆年龄相仿的人,她都以为是崔庆,拉着人家不让走,吓得年轻人都不敢上河堤,老家的人说这种病叫失心疯。没多久,她也死了,落到河里没能爬上来,她落河的地方,就在两村交界的河边,那里的沙滩葬着一支系有红心结丝带的竹笛。
肖作前 男,武汉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