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姚以沫
它是我居住时间最长的一处房屋。
少年的感情总是浅淡且纯粹,少时的记忆总是零碎且深刻,如同刚酿的美酒,初尝清淡无味,细品醇厚醉人,历久弥新。和它相关的记忆有童年趣事、儿时玩伴,还有与亲人朝夕相处的时光……它对我的意义,不仅仅是一间房屋、一处居所——它是我的家。
少年不知愁滋味,玩耍是头等大事。当年岁渐长,远方有更多的事情在等着我,我不得不割舍掉一些东西,渐渐学着告别过去,告别那无忧无虑的纯真岁月,告别在父母羽翼保护下的时光。
我的住处随着升学不断变动。一次全家闲聊时,我们谈论未来和前途,母亲总结:以后无论在哪个城市定居,都要先购置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样才算有了家。可在我看来,一个人可能会拥有很多住处,但不一定有一个家。
欣喜有之,不过难掩疑虑——时隔数载,周遭的事物竟无一点变化。
再次登上那段踏过无数次的楼梯,我仍清晰地记得每一层楼段里台阶的级数。轻轻跺脚,楼道的感应灯一层层亮起,新旧不一的灯发出或苍白或暗黄的光。时不时会有年久失修的灯,在日复一日的暗淡中逐渐走向生命的终点。
我还记得每一次登上台阶时的心情,大多数时候,轻快的步伐踏出我心中的愉悦和轻松;也记得因脚腕受伤而不得不一级一级蹦上台阶的煎熬;还会回想起每一个普通的上学日,总是背着朝阳出发,披着晚霞回家。放学时分,落日的余晖映出楼道窗口的轮廓,拉长的影子落在地上。
眼前的一切都与记忆中的事物缓缓重合。在我的设想中,开门进屋,扑面而来的应该是尘封的气息。常听人说,房子要有“人气”蕴养才好,若长久无人居住,多则数年,少则数月,墙皮剥落,门庭冷落,屋宇荒芜。
我起初是不信的。我所在的市区烟火气浓厚,难见无人居住的楼房。且市区多有老者居住,他们善于打理,即使只有一方小天地,经他们的妙手巧思,将居室装点一番,也别有风味。
后来,我走得越多,见得也越多。我无数次路过一些重金开发、入住率却极低的楼盘。纵使广厦万间,夜眠不过七尺。只需一秋落叶,庭院便显得荒废颓然。那些房屋并非年久失修,只是无人居住打理罢了。庭院中干涸的水池被落叶覆满,如何还能看出原有的灵动与清新?空置的房屋大抵都是如此情景。
进入家门的一瞬间,意外的是,房间里没有什么尘土的气息,或许是入住前精心打扫过。
屋内的一切似乎被定格在我离家那日:桌上的书停留在我走时读的那页,合上时无可避免地在书脊上留下了一道无法恢复的折痕;离开前随手放在桌沿的便签,随着走动带来的风轻轻飘到地上。我弯腰拾起那张便签,仔细辨别上面的内容,字迹却似蒙了一层薄纱,模糊不清,难以辨认。拂过微微积灰的台灯,微黄的灯光给屋子增添了几丝暖意,不过,灯大概是许久不用,灯光有些昏暗了,我竟看不清眼前的这一切。
氤氲散去,经过短暂的不适应后,在熟悉的书桌前,我很快找回自己熟悉的一切——桌面的每一处包浆、每一道刻痕都是我使用过的痕迹。抚摸着圆润的桌角,我恍了神。墙上、墙角那些用铅笔涂画的印记,以自己的方式记录着我的童年时光。
一切都如同黄粱一梦,不觉春深。我也不得不做那武陵人,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暂返桃源只是短暂的休憩,之后又是风雨兼程。
临走前,母亲提议去阁楼看看。阁楼塞得满满当当的。我曾在此消磨不少时光,这里的事物都被我仔细研究过。小时候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奇思妙想,对身边的一切充满好奇,能把身边的各种东西以奇妙的方式联系在一起。这方小小的天地是我的秘密王国,年幼的我是这里的造物主。抬头便看见阁楼狭小的三角窗——它曾是这个秘密王国连接外界的唯一通道。
桌子上堆着我过去常用的许多东西,热熔胶枪里的半截胶棒熔断后与胶头日夜黏合。露在外面的半截胶棒已不是刚买到手时的透明,变得暗沉发黄。橡皮章刻刀的刀刃已有些许豁口,未刻完的图章与转印好的橡皮静静地躺在那里,四处散落着各种颜色的印台……
转身的瞬間,我看到了幼时做的手工。我记得,这些结构虽不算复杂但极为精巧,从设计到搭建、调整无不耗费心力,也还记得制作过程中等待胶水干透的时间着实难熬,若没有充足的耐心等待胶水完全干透,整个结构将毁于一旦。更让我印象深刻的,反倒是那一次次的失败,有时是因为结构不够完美,更多时候是缺少足够的耐心。如今精心设计的结构已微微松动,反倒是那些煎熬的等待最能持久——每一处胶水的黏合仍结实牢固,岿然不动。
我转身下楼,不曾回头。匆匆一别,再次相见不知是何年月。
时至今日,父亲最常念叨的仍是老家漏风的旧屋。原因无他,无论多高档华丽的住宅,如果没有留存那些满怀勇气摸索着与世界相处的纯真岁月,没有见证那些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光,没有目送那些短暂的停留与一次次再出发,就称不上“家”。
纵有广厦万间、雕栏玉砌,此心安处,茅檐草舍亦为吾家。以后或许没有长住此处的机会了,但是一旦谈起家,无论是记忆还是梦境,都会回到这个地方。
记忆闪烁,往景重现——却只得一叹,道一句时间无情,光阴不可轻。百叶窗徐徐展开,送来熹微的晨光。睡眼惺忪间,恍然惊起,方觉大梦一场。
(责任编辑/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