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花都是清潔的,荷花是其中最清洁的那一种:所有的花都离不开水,荷花是其中须臾不可缺水的那一种;所有的花都可献于佛前,荷花是请佛就座于其上的那一种。
人们怎么可能不爱荷花呢?她呈现出的千万化象,每一种都特有芳姿:红莲、白千叶、红千叶、红台莲、佛座莲、墨荷、并蒂莲、绿荷、白碗莲、寿星桃……人们怎么可能不像对心仪的女子一样地用千百种爱称来低吟她的芳名呢?她拥有莲花、菡萏、芙蓉、藕花、水芝、水芸、泽芝、水旦、水华、玉环等诸多昵名,又怎么可能不是天经地义的呢?
无疑,她是一种古老的花,几乎世上所有的花都是古老的,她们中有许多在人类尚未出现的时候就出现了。但荷花给人的感觉更为历史悠久,也许那是因为她的与佛相伴吧。古印度阿育王时代的古建筑遗址中,有着一种大型的柱头,上有一朵石塑的莲花,被公认为印度艺术中最古老、最普遍和最具特征的象征。她的形象是直立的,花瓣下垂而花蕊微露,她代表着世界的子宫。或者因为她是自然表象中极美丽的一种,便正好做了神的座位。说到底,佛是从人心里诞生的与佛相伴,其本质就是与人相伴啊。
再没有比荷花更安静的花了,所以在植物学里,她是被列入水生植物中的睡莲科的。和海棠花不一样,海棠花是佯睡之花,是把睡状作为美显于他者的花,“只恐夜深花睡去”,是因为这样睡而诞生的诗行。荷花,则是那真正睡去的花,是涅之花。
浸润在禅意之中的荷花,其实就植根于人间烟火之中,与此同时,她却又不食人间烟火,这样的意象,没有比杭州西湖曲院风荷的荷花更鲜明的了。西湖生来为荷之乡,白居易和苏东坡筑完了他们各自的堤之后,第一件事情,应该是在湖上植荷吧?所以白乐天才有“绕郭荷花三十里”的诗行,苏太守才有“荷花夜开风露香”的赞叹。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往往是以花草来象征人格品行的,“出淤泥而不染”之所以流传至今,便是荷之人格化的例证吧。而杨万里写下“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之后,对荷之击掌盛誉的时代到来,再不为西湖的荷花以特有方式命名,似乎已经说不过去了——位于洪春桥畔的从前的酿酒厂旁的湖水中,南宋的荷花开得何其美啊!“曲院荷风”的景观应运而生。直至清代,那又信道教又爱花的浙江总督李卫为迎接康熙皇帝南下,特在岳湖中种植荷花。康熙大概是为了表示“朕已到此一游”的意思吧,把“荷风”掉了一个头,从此改为“曲院风荷”。酒与荷,一纵一禁,一张狂一收敛,是怎么样的背道而驰,又是怎么样的相辅相成呢?写过《西湖梦寻》的张岱是那种最能解花语的士人,便题诗曰:“何物醉荷花,暖风原似酒。”
至于三潭印月的荷莲,则是与月来相约的荷,是禅意加禅意的荷。时人便说:“石桥九曲,红荷万花。清气扑人,浑忘酷暑。有时明月初上,翠袖偕来。一曲瑶琴,游鱼窃听。长夏消遣,此为最佳。”琴声、荷香、明月、游鱼、美人,那是怎样的一种古典意境呢?
荷花如此不辜负世人,世人又怎能辜负荷花呢?所以便有无数有心人来为荷花写真,从前画荷最有名的丹青大家,是浙人王冕,究荷之生平,写荷之百态,赞荷之精神,这应该是人花相映的又一次相辅相成吧——花的故事,是永远也说不完的啊!
(摘自《等花落下来:王旭烽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摄图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