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高原上的生物很少。像平原常见的飞鸟,比如麻雀、喜鹊,一种也没有。只有像乌云一般的秃鹫偶然飞过。大概鸟儿也因缺氧憋得喘不过气来吧。
人有一种爱养小动物的天性,我们就从山底下抱上来一只公鸡。一路上,随着海拔的不断升高,鸡冠子越来越紫,最后简直变成黑的了。好不容易熬到了目的地,它的爪子刚一着地,立即就飞跑起来,没多远就一个跟头栽在地上,扑棱着翅膀死了。大家非常伤心。初到高原的生灵,是不能做剧烈运动的,要给身体一个适应的过程,可惜公鸡不懂得这个道理,就丧了命。
后来又从山下带上来一头小猪。这回大家有经验了,刚开始半个月,人们紧紧抱着小猪,不叫它活动,可小猪后来还是死了。医生说,小猪得了一种叫作高原肺水肿的重病。
过了些日子,有人进口了一头小黑猪。听说它老家的地势也很高,这样就不存在水土不服的问题了。果然,这头来自异国的小黑猪平安地活下来了。大伙给它起名叫“黑黑”。
黑黑每天在我们的住处悠闲地漫步,把它的小尾巴得意地卷成一个“8”字。一到开饭的时间,它就从野外赶回来,等在饭厅门口,眼巴巴地瞅着大家,嘴角还会滴下一串口水。
我们宁可自己先不吃饭,也要喂黑黑。这个给它撕一块馒头,那个给它舀一勺米饭。黑黑也很聪明,吃完了这个人的一口饭,就会走开。人们抢着喂黑黑,有时就把黑黑搞得很狼狈,鼻梁上贴了一块豆腐,耳朵上挂着一条粉丝。它很绅士,一点也不着急。等人们散开了,就自己跑到大石头旁边,把它们蹭下来,再慢慢吃掉。
黑黑最爱喝甜牛奶了。刚开始是因为许多人是从农村来的,喝不惯牛奶。轮到喝牛奶的日子(不是鲜牛奶,高原上哪儿有奶牛啊,是用奶粉冲开的),剩的就格外多。炊事班准备了一个大木槽盛剩牛奶,黑黑跑过来,把嘴巴拱进槽里,只剩两只眼睛在外面,咻咻地喘着气,埋下头谁也不理。只见它的脖子均匀地颤动,槽里白色奶液的水平面迅速下降,一會儿就露出槽底的木纹了。
在这样丰富的营养下,黑黑迅速长大,不久就成了一头威武的大黑猪。甩着大肚皮走动的时候,好像一张黑丝绒壁毯在旷野移动。
高原上的尖石把黑黑的肚皮磨破了。开饭的时候,黑黑再也不能像原来那样飞快地跑过来,只能慢慢往家里挪。
炊事班长看了心痛,就领黑黑到卫生科,对正在给人包扎伤口的护士说:“给我们的黑黑看看病。”护士吓了一跳,说:“我又不是兽医。”班长说:“把伤口消消毒,抹点药膏包起来就行。”护士说:“谁敢钻到猪肚子底下去上药?它不咬人才怪呢!”班长对护士说:“黑黑绝对不会咬你的。”然后又对黑黑说:“这是给你看病呢,千万不要乱动啊!好了,趴下吧。”
黑黑就乖乖地躺在卫生科门外的地上,像平日吃饱了饭晒太阳的样子。护士双手托着治疗盘,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消毒、上药……涂酒精的时候,黑黑可能感到有点痛,浑身抖了一下,但真的没有动。上完了药,黑黑站起来。它的肚子上多了一块雪白的纱布,好像一枚巨大的邮票。
第二天,护士偶然走出治疗室,看见黑黑正在屋外绕来绕去。见到护士,它哼了两声,然后自动躺在地上。原来它肚子上的纱布掉了,伤口又露了出来。护士就又给它上了药。
后来,黑黑的肚子好了,又可以很有风度地在房前屋后散步了。我们眯起眼看看它,想起平原的家。有人说:“在我们村子里,有一头和这一模一样的黑猪呢!”
(秋水长天摘自《雪线上的蛋花汤》,湖南文艺出版社,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