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烟
父亲节后的第三天早晨,我还待在家里对着我爸极尽谄媚。我爸摆着一副冷脸,眼也不抬:“你不上班了,是吗?”
岂敢。我立刻起身收拾东西,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蹿到我爸身边,随后又被火燎了脚后跟似的钻进他的车里。
这一系列操作终于把我爸气笑了,可是他说:“不行。就是不行,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我爸说的这人名叫程译,如果非要在他和我爸中间选一个的话,我当然会选我爸——不过,为什么要选呢?
我爸和世界上的许多爸爸一样,觉得靠近自己女儿的男生基本上不怀好意。
而程译,怎么说呢?5年前,当他在高中校园里不务正业的时候,偏偏不巧,我爸是他的班主任。
当那个16岁的叛逆小子非要带手机上学,梗着脖子说“你敢没收,我就敢跳楼”的时候,我爸心里燃烧着震惊和怒火,脸上却挂着笑容,云淡风轻地说:“小伙子,你看看你这,物理62分、数学71分……咱们商量一下,我退一步,你也退一步,咱把成绩往上提一提,你觉得怎么样?”
这一关暂且过了。整个高中阶段,诸如迟到早退、逃课顶嘴之类的事情,程译没少干。
他还偷偷溜去游戏厅,被我爸抓了好几回。有一次游戏厅里两伙人打架,正巧被我爸撞上,我爸不由分说地拽着程译就跑。
后来我爸跑不动了,停下来气喘吁吁地骂道:“你小子!我要是心梗了,有你一半责任!”
这些事情,都是程译告诉我的,他笑着说:“其实那段路不超过400米。”
程译还告诉我,高考后聚餐,他怀着感激和不舍的心情,连敬了我爸三杯酒。
我爸喝迷糊了,而他直接吐了,他拉着我爸的手,连说了好几遍:“老班,谢谢你!”
5年后,当遇见送我回来的程译时,我爸破防了,他瞪眼吼道:“小子,你就是这么感谢我的?”
我比程譯小两岁。当我第一次在实习单位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成熟的“搬砖”人了。
他看着我,不太确定地问:“你姓丁,对吗?”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于是点点头,礼貌地回答:“你好,我是丁耐冬。”
程译笑了,走近两步与我握手,他说:“我想,我是认识你的。”
他这话说得颇有几分诗意。
但他接下来又说:“你长得有些像你爸爸,但又不是很像,那种感觉……我也说不上来。”
看来老丁同志的确在他的人生旅程中有着不小影响,这不,快要语无伦次了!
我没敢在我爸面前提起他。
因为在程译的讲述中,我隐约记起了那些年我爸在家里反复提起,以便教育警示我的榜样和负面典型们。
我怕提起程译,我爸非但不会放心,倒又多了几分担心。
可是工作之后的程译聪明自信,整个人充满阳光,我并没有从他身上发现陋习。
他的身上有一股劲儿,很专注,也很大胆。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让初出茅庐的我在精神上有了安慰,甚至倚仗。
茶水间里,男同事斜倚着茶水柜,搭讪:“耐冬的花期从冬至一直到第二年的仲春,你爸妈给你取这个名字,一定是取了坚韧美丽的意思吧?”
我不喜欢他的眼神和样子,简略回答:“不是。”
我扭头时,看见正端着水杯走进来的程译,他的目光清澈,脸上有着平静笑意,莫名让人觉得心安。
下班路上,他问我:“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叫丁耐冬?”
我笑着回答他:“我出生后从医院回家的那天早晨,我爷爷正在逛花市,接到电话就赶忙往家跑,结果就把付好钱的耐冬花忘在摊位上了。他进了家门才记起这回事,懊悔得不得了,就叫了一声‘耐冬啊!”
程译笑起来。秋日黄昏的阳光,泛着甜酒一般的浅浅金黄,落满了他的周身。我也笑着望向他——稍微地,多望了一小会儿。
四个月后实习期结束,我回到了学校。
那时候,我和程译的感情还很新鲜。
像个新鲜的漩涡,新鲜得让我忍不住总想盯着看。
程译每天都给我发餐食照片,因为他们单位的工作餐味道好极了,让我常常夸赞。
可是程译,你有没有想过,那会不会是因为你坐在我面前的缘故?
有人说,如果你在睡觉前和醒来时,心里总想着同一个人的话,就去和他见面吧。
于是我们开始常常见面,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
他笑着叫我:“耐冬,耐冬!”
我已经被叫了20多年的“耐冬”,可是被他这样连连呼唤着,我忽然就觉得那些红色的花铺天盖地地全都开好了。
他说起读书时的那些事,我总觉得那个贪玩叛逆、横冲直撞的孩子不是他。因为在我眼前的这个人,他多好啊。
就是符合我对男朋友的百分之九十的想象的那种好——没错,因为百分之百是压根不存在的。
我一直没告诉我爸,我和程译认识并熟悉,并且未来有可能会更加熟悉这件事。即使我就坐在我爸身边,和程译发着微信笑得傻兮兮的时候,我也没有提起他的名字。
只是,谈恋爱的人很奇怪,他们常常一边遮遮掩掩,一边又恨不能昭告天下。
有一次去看话剧时,我和程译各自发了一条朋友圈,都是座位角度看过去的舞台照片,共同好友看出了端倪:“你和程译在一起吧?”
我暗笑着澄清:“哪有啦,瞎说!”
此地无银三百两,幼稚得可笑。可是,这就是心动啊,藏不住也忍不住。
刚刚过去的周末,我和程译一起坐高铁回家。中途,有个女生想跟他换座位,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说:“拜托了,我想和我的男朋友坐在一起。”
程译拒绝得倒快:“对不起,我也想和我女朋友坐在一起。”
大概是因为我们俩的坐姿过于规矩,显得拘谨而生疏,女生看向我:“你是他女朋友?”
我微微仰起脸,像是带着隐隐得意:“是啊!”程译憋笑憋得辛苦。他凑过头来问我:“连手都没正经牵过,算男女朋友吗?”
我刚想抗议,忽觉他热烫的掌心覆在了我的手背上。我愣怔了一下,手掌翻转过来,与他十指相扣。
就是那天下午,程译送我回家,结果被下楼丢垃圾的我爸逮了个正着。
知女莫若父,我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
程译慌张地打着磕巴说:“丁、丁老师!”
后来的三天里,我一边巴结我爸,一边试图跟他说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道理,却被他一句话怼回来:“少废话,你连一二三都是我教的!”
但我爸也有他的小心翼翼,他问:“如果我打死不同意你们俩在一起,你会跟他私奔吗?”
“那真不至于,”我失笑,“要不我在家给你做全职女儿得了?”
我爸的眼睛瞪起我来比瞪程译时还大:“你敢!”
坐在我爸车里,我听见了他的叹息,悠长得好像要送我去渡苦海一样。
他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些关于程译的零零碎碎的片段讲给我听,末了说道:“这小子当年实在是不乖,但脑筋蛮好,人也机灵,要是再努力点儿该多好!我是担心你的脑子没人家够用,以后受欺负——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要是带个憨小子回来,我也还是不放心……”
得!我就知道。可是这鼻子酸酸的、眼睛热热的,是怎么回事?
回去的高铁票买得不太好,坐在我身边的是位中年大叔。
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多小時的路程。但过去的三天没见,倒像是分开了三年。
程译一趟送水又一趟送水果,大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笑得温和慈祥:“小伙子,你是不是想跟我换座又不好意思说?”
程译脸红点头时,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模样。而那大叔的笑容,却让我想起我爸了。程译坐下来时想要拉我的手,而我正忙着编辑微信,我想跟我爸说,请他放心。
因为我们都是从傻乎乎的小孩子长大的,慢慢地蜕变成后来的模样。
而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啊,可真是美好。哪怕它不稀有,却仍珍贵。
(摘自《南风》2023年第8期,德德德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