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泽永
那时,我刚一冲到斑马线上,不想,随着呲啦一声急刹车的爆响,突然有人从背后拉扯着我的衣服,一边说,你这是不要命呀,一边像拎一只鸡一样,将我拎回到了街边的警戒线上。拎我的人是个汉子。汉子一脸焦急地说,你急啥呢你急,看这多危险呀!我落魄而呆滞地看着他,看着眼前晃动的一切。
这儿已是涪城的边缘,人车稀少,但城市的格局,比如宽阔而被黑色化的街面,鳞次栉比的高楼,扎眼的广告,反而胜过因改建受阻的城市中心。比如银行口,车路口,这些老旧的闹市区,商铺没缝儿地在街两边排列着,即使大白天却也灯光十足地在那儿故弄弦虚般招惹行人。那些物件的真实性,被美化了。有心或无心的行人,当然就被一种叫繁华的氛围包裹着,在狭窄的街衢里,在的士、单车、摩托车和人力三轮车之间,像蚂蚁,或蝌蚪一样,徐疾有致地行进在自己的方向上。空气里有种粘稠的东西,也不像汽油,或羊肉的臊味。总之,有点刺鼻,或是辣眼。
我正是从银行口那儿过来的。
我去那儿找一个朋友,小希。几乎半个月了,我天天晚上都梦见小希。总梦见她在海边,或是悬崖处。昨天晚上,甚至梦见她在东站的铁轨上,跟火车赛跑,我着急得嗓门都喊破了,也没叫住她,直到醒来冒了一身的冷汗。
可小希不在,小希的同事说,她刚出去,之前她接了一个电话,说是有急事。“也不知道是啥急事呢?”那同事没正眼看我,一直在忙着点鼠标。但从这位同事的的口气里,我感觉她对小希,有点淡漠。当然,好像是对我的探询,有种淡淡的蔑视。我为此作了短暂的反省。我觉得我没有一丁点不太友好的举止。我向来都比较严谨,也因此是比较客气的。我记得,我问话的语气放得很低,像从钢琴,或二胡一类最低音阶那儿发出来的。我说:“请问,美女,小希在吗?”想想看,只要带了个“请”字,任是太粗野的俗人,也不会太粗俗到哪儿的吧。当然了,那位同事也没拿太难看的脸色给我。她只是显得很忙,像根本顾及不过我。但我急,我管不了她那么多。我说,我昨晚做了很不好的一个梦!那位同事抬起头来,看我是在认真地对她说,就有些好奇地问,怎么,你那个梦跟谁有关吗?我说,当然了,我梦见了小希!那位同事没有顾及我的提示,好奇地认真看了我一眼后,转身过去继续敲打她的键盘。我突然觉得,这面前的她真是一个冷漠的人!我真为小希悲哀,她怎么遇上这么一个冷漠的同事!正这样想,转个身碰上一位着黑色西装、打红色领带的女孩站在旁边,我上前一步问,你是小希的经理?女孩微微点头,说,有事么?我说,我找小希。女孩说,小希有点事刚出去了。我说,我昨晚做了很不好的一个梦!女孩有些好奇,竟然一脸吃惊地看着我,没有言语。这让我很失望。
我退出门厅,站在银行外的台阶上。我四下里张望了几个来回后,突然一个闪念:小希出事了!
我飞也似地朝城外跑。我用“飞也似”这说法似乎有点夸张。我都四十开外的人了,走路还能像飞吗?笑话!我自己都这样认为。但那天,我在城门洞那儿,汪倩倩看见我,远远地,手一挥,说,你跑啥雪儿?汪倩倩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一年前,或两年前吧,我们几乎天天,也不,应该是周周都要相聚。
我没有顾及汪倩倩问我啥,我飞也似的跑得更快了。因为我们同学都知道汪倩倩是个没心没肝的人,任你同学哪个有什么急事要事,你对她讲一千遍,她都是那个表情,淡淡的,其实就是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末了对你淡淡地说,就那么个事嘛!
我的跑,可能胜过那辆公交车,或是那些电动三轮,甚至像在抢人家的士的饭碗。在过了城门洞的斑马线上,一位的士司机伸出头来,朝我吐了泡口水,同时甩了句毒毒的话在风中:“你忙着投胎呀!”对此,我并没理睬,因为我顾不上。
我继续飞也似的跑。
在又一处的斑马线上,我正要跨街,却被一位姑娘挡着了。姑娘将手持的一只小彩旗,挡在我胸前,说,阿姨,你急啥,这是红灯!我一听,没来由地火了。我对着姑娘喊,你问我急啥?我急着救人呀,难道红灯就不让我救人!我说着,四肢无力,身子颤抖,却感觉脑子在膨胀,眼睛在喷火。姑娘一定是被我狰狞的样子,吓着了,颤颤地问,阿姨,你又不是120,120救人才可以闯红灯的!你这样太危险!我更急了,我说,不都是救人呀?120又咋样,我是130、140呢!这时,一群人围上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像都在指责我。我昂起头来,大喊,你们懂吗,小希才太危险了!说着,我一把将姑娘横在面前的小彩旗,抓过来,扔了,接着,拿出奋不顾身的勇气,冲过了街对面。
我一直在提醒自己,为了小希,我必须跟着时间赛跑。
在继续行进的过程中,我猛然觉得,身前身后突然有无数举着小彩旗的姑娘、小伙,甚至有警察,和不明真相的市民。但他们都再没有要阻挡我的意思。我感觉,他们目送我的眼神里,充满着理解和善意。尽管小希和我,就是他们中间某人的朋友或亲人,但他们不知道小希和我当下的情况。当然,即使他们知道了,也可能会显得無奈,或干脆听之任之罢了。
总之,我没被彩旗姑娘挡着,没有淹死在满街人的口水里,我就为小希赢得了时间。瞬间,我便有了胜利者的骄傲。
然后,我径直来到城市的边缘,也就十分钟,我感觉胸口和孕罩那儿,有点潮湿,背脊和额头也是。汗水从这些地方冒出来,证明我跑得真是有些用心用情。
我能不急吗,小希出事了!
前天,不,应该是上周五,从小希的眼神里,我就预感到她要出事的。还有小希的朋友张薇,有点像被小希的情绪感染了似的。小希的眼里像有一团雾,薄薄的,似乎都顺着眼袋那儿溢出来了。张薇也是。她们看我的神情,像在审视什么,很费力的样子。那时刚过六点。她们站在银行外的台阶上。我在街对面向她们招手,同时一边呼她们的名字。
小希!小希!
张薇!张薇!
我的声音并不小,但她们像听而不闻,甚至也像视而不见。她们把我给忽略了似的。等我跨过街,站到她们面前,向她们问好,她们才难为情似的,朝我呶呶嘴,笑笑。我感到她们的表情里已经有了一种捉摸不透的忧怨。甚至那种忧怨都快刺伤了我的心。那天晚上,我从回家看电视开始,直到躺到床上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想不通,小希和张薇为什么一下子变得那么高傲和不近人情!她们蓝色的眼睫毛、黄色的头发和火样红的嘴唇,在我眼前晃了一夜。最后我终于弄明白了,她们是被麻将,还有没完没了的应酬给害了。小希,张薇,还有汪小倩,她们都喜欢麻将,喜欢唱歌,喜欢天南海北的旅游。我才不喜欢这些呢!我觉得她们一个个都像孩子一样,都快被生活宠坏了。回头想,我家先生也是被生活宠着的。他在县里边做了个亚高官,就是比县长小,却比局长大那种,究竟是什么职务,近来我都没心思过问,再说他成天早出晚归的,即使想问,也难找着机会。
但,我也曾试着过问他一次。
那天是周五。我感觉现在的人,真不可思议,一提到周五,一个个跟打了鸡血般,瞬间就会兴奋得脸红脖子粗起来。记得中午在饭桌子上,我问我们先生,晚上想吃点啥?我的口气,是十二分的讨好。因为,我感觉那天先生的心情像给阳光照着,暖烘烘的,那模样,我真是觉得久违了。我想让它长时间留住,至少,在这个周末,不希望让它轻易跑掉。我想用嗲嗲的口气对他说话,可一时嗲不出口。我自己都有些着急了。这样的时候,我才真正感受到,一个人要学着伪装,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谁知,在我还没决定是否放弃伪装的时候,先生把筷子朝桌上一砸,说,你忘了今天是周末吗!在先生红着脸、瞪着眼的表情面前,我这才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么的无知,竟然忘了今天是周末!于是,我想在一个温暖的周末,问问我们先生工作之事的计划,就这样,被残酷地扼杀了。都回想不起来了,那个晚上,我究竟是以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走进梦里的。只是醒来的世界,跟先前的模样无异,黑咕隆咚的屋子外,充斥着各种响声,夜晚像在跟白昼抗衡,正雄性十足地显示着旺盛的活力。那当儿,我才想起了一句话:夜生活才开始呢!这句话好像是小希说的,也好像是张薇和汪倩倩说的。其实,我们家先生也说过,而且不止一次。
记得两年前吧,那晚从歌厅出来,我哈欠连天地看着手机说,回了吧,都12点半了。小希说,急啥,夜生活才开始呢!接着,张薇和汪倩倩围上来帮腔,说就是呢,夜生活才开始!我家先生上来了,只凶了我一句,不懂得夜生活你就回去吧!我很不服说我不懂。我说,那走吧。我尾随着他们。他们像刚上足了发条的闹铃,被放在一个灌胀了气的轮子上,马力十足地跑啊吼,涪城的半条街,几乎都装不下他们了。而我则像一片树叶,在他们身后的水上漂浮。不知拐了多少个弯才来到了好吃街。好吃街我都腻了。烧烤,火锅,汤锅,简阳羊肉,江油肥肠,兰州拉面,还有肯德鸡和涪城牛肉,上百个大小餐饮店,没日没夜地吞云吐雾,像张着的一百张嘴巴,总那么来者不拒地,想把所有行人,都朝肚子里吞下。我不明白,小希她们为何总满怀着被吞下的快乐。他们一头扎进那个99烧烤店后,像井阳岗上的一群好汉,不等坐下,就对店主人吆三喝四地喊,酒呢?菜呢?他们把脸喝红了,又喝青,喝青了,又喝红,我都听着他们肚子里酒和菜相互冲撞和摇荡的啵啵声了。啵啵,啵啵。可我却想呕,但又呕不出。那晚后来是怎么样的,我真的是压根儿想不起了。
昨晚夜里的那个梦,小希在铁轨上跟火车赛跑的样子,真是叫人后怕。我看著她的头发本来是拢在额前的,可一下子飘起来了,瞬间又变得很长,像黑色的轻纱飘在她身后,渐渐地,小希被黑色的轻纱吞噬了。火车一晃而过,我听到一声惨叫!我自己把自己惊醒了。我觉得这个梦,于小希实在是大为不吉。不等冷汗干过,我急忙下床从书架上取来半年前买的那本《周公解梦》。这本书我已经翻看过上百次了。单为了梦见小希,当然还有小希家儿子,父母,以及她家的猫猫“点点”,我就查阅过不下五十次。可直到七点半起床,已经错过做早饭了,我也没有查到关于一个人跟火车赛跑的梦的解析。但无论如何我都觉得这是一个恐怖的噩梦!是一个不吉的兆头!事不过三!可小希已经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悬崖、海边、黑夜、水里和墓场,她拿自己和生活当儿戏,她面临一种灾难而全然不知。这是多么的危险!我顾不上,也没有心思吃早饭,为的就是要赶去早早地提醒她!可她的那位冷漠的同事,那个眼神好奇而没有言语的女孩经理,竟然不自觉地成了她大难临头的帮凶。她们不过问小希究竟因何事,去哪儿了,可我却预感,并料定到了她的去向。
在城市的边缘这儿,有一座正在建筑的高楼。这座楼已经封顶,而且外墙装饰正接近尾声。几个戴着黄色头盔的工人,在最顶层那儿钢架上作业,看上去就像几只飞鸟栖歇在上面啄食。
我在喘息和擦汗的间隙,朝那儿望去,几个工人的头顶上方,有三个字:金碧轩。“金碧轩”是用钢架焊接的,真的是金光闪闪,气宇轩昂地矗立在顶楼,似乎是刻意地在那儿向整个涪城昭示着自己“一览众山小”的意味。
就那一瞬间,我的意识里,有种崩溃的轰鸣,突然哗啦啦地响过。接着,有一串声音在问我,你急什么急?你跑到这儿来干啥呢?这声音,分明是小希,也像还有张薇和汪倩倩,甚至我家先生的声音,也混在其中。根本就分不清哪是哪。我使劲地拍了一下额头。我感觉,我有一千个理由装在自己的脑子里。而小希出事了,这是唯一一个最大的理由。那天,小希约我散步。我们从银行口出发,到金碧轩这儿,大约走了三十八分钟。三十八分钟是小希看着手机给我说的。小希说,雪儿,你看,只差两分钟就四十了呢。意识里,小希的出事,给了我一种暴发力,否则,今天,我怎么也不可能用十分钟来完成曾经三十八分钟的行程。
我从楼顶处收回目光的那一瞬,街对面,有一条高大的狗,应该是藏獒,正和它的主人一起,拿眼睛直直地望着我。他(它)们像在辨认我是不是哪个熟人。那一刻,我也觉得他(们)很熟。那不是张薇吗?那件米黄色的风衣,是去年,我和小希,陪她一起在万达广场买的。她家的宠物狗狗,也是藏獒。她还说过,她家先生和儿子曾经极力反对过饲养宠物,反对的理由是,花钱,费精力,不卫生,还说,他们要想把它送人,或直接拖到红谷森林去放养,还人家藏獒一个自由。张薇反驳。张薇说,没你们说的那么多不好吧,宠物有时比人还通人性呢。你们要是敢对它怎么样,我就跟你们拼!张薇说,那天,她放出那句话后,她家先生的身子陡地缩了一大截。张薇说着,一边自己把颈项一缩,再一蹲身子,给我们做演示。张薇的演示,把小希给笑得差点眼泪都淌了一地。小希长时间笑不过,荡气回肠般,就那样手逞肚子,弯着腰,最后竟然跟张薇互相把着肩膀,狂欢到快在地上打滚了。我没,我连微笑也没有。我觉得,小希和张薇是不是都太神经质了,有必要那么夸张么?我确实说不出养宠物有什么好,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好。我看他们真是把生活当成了玩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可这还像生活么!我想,生活本该是个严肃的事情,也就容不得任何人放荡不羁才是!可是,我这个想法曾被我们家先生批得体无完肤。那好像也是一个周五的中午。饭间,先生安排我说,约几个朋友过周末。我立即说,该不会又是约小希和张薇吧?先生好像有些敏感,圆睁着眼睛,轻声问,怎么,小希和张薇是瘟疫?我觉得先生的表情和问话,都很怪异。当时,我心里不是好奇,而是难受。我很想说,总不能把生活当玩笑啊。但我说出口的话是,就开个玩笑嘛。我是刻意不希望拿话惹怒了先生的。可先生接着以他惯常超人的理解力,提高嗓门,作报告似地说,你以为生活是块冷冰冰的铁板呀,玩笑又怎么了?没有玩笑的生活,还是生活么?!我这才明白,我即使是个超级辩论家,也无法击破先生的生活观。我知道,小希不是瘟疫,张薇也不是,就连张薇家的藏獒也绝对不是的。
我突然觉得,我把藏獒和张薇的记忆回放得太久了。我赶忙对着街那边喊:
張薇!张薇!
张薇张薇!!!
我还叫了“雄爷!雄爷!”我知道张薇家藏獒的名字叫“雄爷”。那次我还很不解地问张薇,你咋把宠物都叫起“爷”来了。张薇一本正经地说,它就是俺的“爷们儿”呀。当时听她说后,我暗自想吐了很久。
我估算着我声音的速度,和抵达街对面,直到进入张薇和她“爷们儿”耳鼓的时间,应该不在三秒之外。可就在大约四秒的时候,我看见黄色风衣的下摆,猛地煽动了一下,接着,那只藏獒,扭头,用嘴衔着黄色风衣下摆的一角,一起逃离似地远去了。
那不是张薇和她的“爷们儿”。
我为此感到了一次莫大的捉弄!
但我,很快把这样的捉弄给忽略了。因为我想,小希出事了,这才是我当下必须面对的最大的事情。
那天,小希指着“金碧轩”三个字,回头来对我说,要是从那儿像鸟一样飞下来,该是多么的快乐!
我已不记得小希当时怎么突然说出了这句话。我只是跟大家一样佩服她,有着才女一样的气质。她曾经给我和张薇、汪倩倩说过,她读高中时,就在校刊上发表过两篇散文和一组诗歌。那次我们都对她说,就遗憾你没坚持,不然中国文坛一定会多一位叫小希的诗人呢。但是那天的后来,也就是我和小希分手回家以后,我突然觉得,小希散步时说的那句话,并不单纯是一个诗人随意发表的感慨。我觉得那是她从意识深处发出的一句告白。但她究竟想要说出什么,直到我花去三个晚上的失眠,也没想出个结果,最多,我只回忆起了一个细节,就是,小希说那句话的当时,我们一齐看见,一只风筝,在“金碧轩”那儿盘旋了数秒,然后,鲲鹏一般,冲向了高空。但我又用三天的时间,把这个细节,与那句鸟儿一样快乐的话依然联系不起来。现在想来,应该是,小希当时说那句话时,她的思维,已经开始变得不正常了。推而广之,她和张薇、汪倩倩,她们早就被自以为快乐的生活麻醉了。她们像瘾君子,拒绝不了生活中像罂粟花那样的诱惑。从那天起,我就开始为她们担心。尤其是小希,丈夫在飞机上遇难后,上有四个老人,下有一个快满三十岁的儿子没找着工作。想想看这该有多大的压力!可是小希像根本看不见这些。她说,老人又不要我背,儿子又不要我抱。听她说得如此轻松,我都为她脸红。我想对她说,小希,你这叫做不负责任。可我话还没出口,小希示意我,她要接个电话。然后,她回转来对我说,汪倩倩约晚上吃火锅,请你一起。我说,我不,我胃不好。小希说,你的胃?是锻炼少了!她说得斩钉截铁,似乎根本不容我解释。
小希那天为什么要带我到“金碧轩”这儿来?
她为什么要突然说像鸟儿飞一样的快乐?
会不会一开始她就有什么隐情?
我站在那块广告牌前,冥思苦想。风撩着我披肩的头发。我觉得无数不解的问,正在朝脑子里奔涌。头发像草一样,正一根根从头皮上拔起,但不痛,也不痒。我突然觉得,广告牌上那个女明星刘涛,就是小希。张薇就说过,小希像刘涛,方脸,眼明,气质超好。难怪,那天小希也指着这幅广告对我说,我特喜欢刘涛了。那口气,就像刘涛的同性粉丝。可再看时,我又突然觉得,广告上的刘涛,更像我家女儿欣欣。欣欣昨晚还从美国打电话给我。都一点半了,欣欣问我爸呢?我说你爸不在。欣欣没再问。欣欣说,妈妈你睡不着,我给你讲故事。欣欣讲美国人为什么不怕新冠病毒,为什么不听口罩政令,为什么有种族歧视,为什么拜登快八十了还可以当总统,为什么……欣欣还要讲。我说欣欣你不讲了,妈不想听,妈就想你回来坐在对面跟我说话。欣欣说,妈妈,我还有两年,两年后还要考博。我没有再说了。我好像觉得电话那头,欣欣在哭。电话挂了,我立即服了双倍的安眠药。
一阵风,又撩了下我的头发。我看见一只鸟,该是一只信鸽,突然收了翅膀栖歇在广告牌上方的横梁上,然后好奇似地腑头朝刘涛伸了伸颈脖,再后又转了个身,飞走了。不想,就在信鸽飞走那一瞬,我看见刘涛的脸上多了一滴泼墨般的痕迹,细看,那是信鸽刚刚拉下的一泡屎。
我觉得,这是一个极为不祥的征兆。
不是说小希像刘涛么?小希究竟出什么事了?
我突然间又想起了一句话,小希说的。那天散步到这儿,朝回转走的时候,小希说,我们什么时候去“金碧轩”楼顶看看。
我觉得这句话,就是小希为自己出事埋下的伏笔。
因为我想,小希说要去那儿楼顶看看,这绝不是她随便说的。难道因为“金碧轩”的高,就必须是我们要去它上面看的理由?我一点不信。至少,我觉得这个理由的百分之八十,甚至九十,都是不成立的。喜马拉雅山高不?珠穆朗玛峰高不?因此,我不认为小希的话会是空穴来风。
都快一个小时了,没有看见小希,我只顾急,却根本忘了给她打个电话。可等拿出了手机来,手又颤抖得几乎一点也不听使唤了。
我使出了万分的克制。
最后终于打通了小希电话,可手机里说,对方暂时无人接听。我再打,手机里还那样说。我很不服气,又连打了十遍,可结果依然。
我觉得,这便是小希出事了的铁证。
铁证着事情的万分危急。我直直地面对着金碧轩。我感觉整幢金碧轩霎时间在膨胀,像动画片里破土生长的蘑菇,或含苞怒放的花朵。我感觉自己一双眼睛的视力快够不着金碧轩膨胀的速度了。而小希像在那蘑菇的顶端,或花朵里,她正被虚拟的美丽一点点地吞噬着。她全然不知那是一个陷阱。
我大张着嘴巴,一个劲地喊小希,却像被迷在恶梦里一般,怎么也喊不出来。
我想起了张薇和汪倩倩。她们跟小希是闺蜜。我本来跟她们仨也是。可是生活似乎都把我们隔断很久了。我意识到,只有张薇和汪倩倩俩出场,小希才会得救。
我打张薇,手机里说,对方暂时不方便接听。再打,手机里又说,对方正忙。
我打汪倩倩,通了,却是她家先生接的。对方说,汪倩倩忘了带手机,刚出去了。
说也奇怪,电话都打到手机发烫了,我反倒一下子一点没有了悲伤感。我觉得是小希她们在生活的那一面,太忙了,忙得都快不知道休息了。她们不是要存心忘记我,她们是顾不过来。
想到这,我竟然快活无比地大喊了几声。
我喊小希。
我喊张薇。
我喊汪倩倩。
我觉得,小希、张薇、汪倩倩,还有我家先生,他们都在金碧轩的楼顶上。他们在全神贯注地打麻将,或观景。于是,我又开始放声大喊。
我喊小希。我喊张薇。我喊汪倩倩。
我也喊我们家先生。
喊着喊着,我竟猛然发现,自己什么时候站在了“金碧轩”的顶楼——涪城最高的建筑物上,而且,身子轻得快飞起来了。天空云蒸霞蔚,暖风浩荡。腾云驾雾的感觉,漫入了全身每一个毛孔。
是多少天后,我已经无法知道了。
一阵阵脚步声,从我的病床前经过。迷蒙中,我隐约听见有人在轻声地说,我早就看出,雪儿迟早会出事的。
那声音,极像小希。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