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非
巨大的触须一般的物体紧追我。我拼命奔跑,脚下黑幽幽的,一片虚空。强大的吸力拉扯我,我的双脚不听使唤,迈不开步子。触须吸附过来,粘住我的身体。我凌空腾起,被吸入一个黑色阴冷的隧道,隧道四周插满了刺刀,我的身体被刮得鲜血淋漓。突然,猛烈的轰隆声出现,震得耳膜生生作痛,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惊叫一声,睁开眼,床头的闹钟正使劲地响。我抹一下额头上的汗,关掉闹钟,僵尸般弹起来。
眯着眼睛洗刷、换衣、喷香水,十分钟就出了门。今天有个重要会议,老总叫我主持。这些年,老总很信任我,什么事都全权交给我,视我为心腹,他说,有张得力在,一切都妥妥的。这不,去年又分给了我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在公司里爬滚二十年,终于坐到了副总的位置,很多同事羡慕我,一定也嫉妒我,之前平起平坐的哥们,离我越来越远了。那些在啤酒里寻欢的日子,被成功的光环烫伤了,如今喝啤酒怎么都觉得有股苦味,像之前的快乐烧焦洒在了里面一样。
上了车,机械地开车驶出车库,无意识地往公司方向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活得机器人一般,每天早起晚归,身体被电话、开会、签字、检查等绑架,连思维也依照按部就班的程序格式化了,我的眼睛失去了对事物的感受力,看什么都是不冷不热,始终维持在零度的状态,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热闹激不起我的情绪,鸟语花香、空旷寂寥也引不起我的感慨,我对这个世界过滤了一般,用一个词来形容,大概是灰色吧,不是很黑,但没有色彩,我说的色彩不是视觉。上班高峰期,车流正在为繁忙的城市写下自己卑微的注脚。道路两边,行人与电动自行车交相错杂,把匆匆展示给上帝看。他们是这个城市涌动的毛细血管,暗自涌动,悄无声息。主干道与辅道中间,是绿化隔离带,像一条丝带,被两侧车流牵引。东方一大片灰色的云,山一般把太阳压在地平线上方。太阳像个融化的火球,把挨近的云烧得一片火红。车头挡风玻璃也蒙上一层薄薄的红色轻纱。这早晨,让人有了傍晚的感觉。大家都在按部就班的表演,每个人既是演员,又是观众。想到公司,脑海里跳过一些人和画面,头脑突然一阵热乎的感觉。除去睡眠,我的时间都嫁给了单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些重叠的日子把我的生命压缩成了标本,干枯失色。真没劲!
电话一个接一个,公司打来的,像一道道紧箍符咒,让人头痛欲裂。驶到公司门口,身体像拴在了座位上,抗拒下车。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要是生一场病就好了。我猛地一惊,为什么不呢?像被一束新的光芒指引,我内心一阵窃喜,立马将车调头,逃离公司。心怀虚假,竟然有种被追杀的刺激感,我紧张地观察四周有无熟识的同事。急匆匆转到十字路口,拐上了最偏僻的道路,终于轻松下来。我漫无目的地朝前开,脑海里一片凌乱。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从来没有认真算过。记得上一次出门旅游是五年前,还是组织单位的一个集体活动,究到底根本谈不上旅游,应归属工作。真正旅游大概是十多年前了,那时没有身居要职,每年都会策划一家人去一个地方游玩。后来,工作越来越忙,出去透气的旅游不知不觉取消了。妻子刚开始很有意见,整天抱怨,我只得把旅游费用交给她,让她自己报团。她收了钱,没有去旅游,成天除了照顾孩子就是和一群中年妇女泡在一起跳广场舞,后来,还收缴了我的工资卡。钱有魔力,它安抚了我们不安的心,并逐渐使之麻木。回首这些年,我好像只过了一天,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天,厚厚的一天。再这么过下去,这辈子都是这么一天。你可能会想,为什么不抽空去旅游呢。我也想抽,但抽不出身,当我越来越忙,越来越重要,公司的命运慢慢就和我拴在一起,生意越来越好,滚得像雪球一样,我是雪球最中心的那团,大概,除了雪球融化了,我只会裹在里面,然而,融化了不就什么也没有了吗?所以,一直被裹着,越滚越紧。直到想到生病,好像有一根棍子插到了雪球中心并抽出一个小洞,或者我能有机会见到一缕阳光。
我将车驶向人民医院。一路上给吴老总发了条信息:我生病了,在医院。他打过来,我没接。有个理由可以不接全世界的电话,真好。
开到住院部。前台有两位女士值班,面容清秀,皮肤白皙,其中一个挽着发髻,一个扎着马尾。当她们知道我没病要求住院的时候,上上下下把我打量,像鉴别一个端着饭碗要饭的人是不是真正的乞讨者。研究的结果是不接受没病的人住院,需要住院单。我向她们讨教如何没病能住上院,马尾摇着头,说没这个规矩。我转身,听得她们俩人小声说精神科还差不多。
是啊,精神科,真是个好主意。我暗自惊喜,像个前来参观的人,缓步走在医院的各种走道。迎面都是匆匆的脚步,面部表情却截然不同,医者从容,病者各种焦虑、沉重、沮丧、麻木。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这是医院特有的气息,人们对医生的信赖和安全感的产生都有它的功劳。一边留意指示牌,一边询问医护人员,七拐八弯,我终于来到了精神病科。
医生是女的,五十来岁的样子,一头棕色齐肩的卷发。她悠闲地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刷手机,一边用勺子搅拌着桌上热气腾腾的茶杯。书桌左边堆着一叠书籍,最上面一本是《精神病理学》。
我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她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丹凤眼盯着我,问,怎么啦?
工作太累了,想住院。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秘书,问我怎么还没到,会议开始了。
我在医院。说完,挂了。
睡眠好嗎?
不太好,经常做梦,有时一夜噩梦;有时碰上棘手的事情彻夜难眠,翻来滚去,好像床就是一个炒锅。
医生笑了,说,焦虑,现在的人,要得多,承受的压力大。得适当给自己减减压。
手机又响了,还是秘书。我有些愤怒,直接挂断了。想象电话那头一桌的人正襟危坐,只欠主持人,我又着急得站起来,今天有个客诉要处理,一批货物等着紧急返工。大家都在等我指示呢。我犹豫着,又拨了过去。这时,医生丢了一句,如果你真病了,啥事也管不着了。
我像被敲了一闷棍。对呀,何况,还有吴老总。我又挂了电话。
将手机设了静音,我重新坐在椅子里,像一摊松垮下来的零件。自言自语,谁说我有那么重要呢,没有我,地球照样转。
医生笑了,这就对了,当你重视身体的抗议,听从它的指挥,精神病一定缠不上你。
我想住院。可以开个住院单吗?
你完全可以找个地方去玩一下,放松放松。
那樣我的内心不得安宁,我放不下那些。
在医院就可以了?
是的,我想象着自己真的病了。我不想骗人,想骗自己。我只有住在医院才能心安理得地放下一切。给我制造一个假期吧。
不需要制造,你真的生病了。焦虑症。迫切需要一个假期,但医院不是最好休息场所。
真生病?怎么可能?我突然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听到自己内在的一些结构“轰”地一声倒塌。
注意自我调整,问题不大,无法睡眠时要适当药物调整。多锻练身体,每天出一身汗才好。
不是,我没生病,只不过是今天不想去上班。
不想上班就是病症。医生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我真生病了?我自言自语,不敢相信。
是的。焦虑症。医生肯定地说。
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全身解了绑,所有的骨头和肌肉率先摆烂。我沉在座椅里。焦虑症焦虑症焦虑症……我默念着这三个字,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要担心,很多人都有焦虑症。毕竟,这社会,压力大。
她的声音把我从一滩淤泥里捞出来,扔回现实。我望了她一眼,笑了笑,算是回复。原来我真生病了,病了都不自知,我实在太拼了。公司的事就一边去吧,人要是突然得了绝症岂不撒手什么都管不着。这么想着,又想起了公司的事,不经意间摸出了手机,按亮屏幕,十来个未接电话。我犹豫片刻,将手机放进了裤子口袋。
你这病,主要靠养。必须给自己减压。
问题是怎么解压呢?不上班了吗?
自己把握,适当调整一下。毕竟,身体吃不消,事情也干不完。
帮我开个住院单吧。我又要求。
你不符合住院标准,再说,这里的住院环境也不适合你,比较严重的精神病患者较多,对你影响不好,建议你用自己最愉悦的方式,比如去旅行,去参加一个身体运动的培训,篮球乒乓球什么的。
我只想住院,住院才能摆脱一切。
那就去疗养院。
我想了想,说,那好。
医生给我开了一些中成药,看说明是安神镇定、改善睡眠状况之类的。
走出医院前往停车场,我脑子里过滤着深圳的疗养院,麒麟山疗养院不错,远离喧嚣,静居一隅,是个休心养身的好去处。上了车,当我调好导航准备前往时,一个场景闪了一下:你在哪里?我在麒麟山疗养院。这个虚拟的对话涂了我一脸沮丧,这是一个让人脸上无光、被人笑话的理由,等于贴上能力不行的标签,我不能让它发生。是的,我得另想办法,必须在这家医院选择一个科室住下来。
我把座位往后调,抽出一支烟。拿起手机,十来个未接电话,一堆微信信息,过一眼,大都是公司的人,找我无非是工作上那些索命的破事。这时,妻子来电。接了,她惊慌的声音传了出来,在医院?不要紧吧?他们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问你怎么回事。
我不知怎么回答,沉默了片刻,答道,不用管他们,我看完病再回给你。说完就挂了。她再打来,不接。
该死的,得个什么病好呢,这真是个问题。不能实说焦虑症,能力不足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得找个周全一点的病才是。手上的烟明明灭灭,几口就抽完了。我下了车,前往住院部。
我蹓进一间间病房,见机和患者闲聊,主要打探他们得的什么病。刚开始,我从寒暄开始,慢慢落到患者病症上。问过几个后,自己也没耐心了,直接进去很客气地问人家生的什么病。有的人不设防直接回答我,有的人很警惕,问我是干嘛的,怀疑我是推销药品的,扬言要报警,我匆匆逃离他。
最后,问到一个得心肌炎的男子,叫万中国,四十左右,皮肤粗糙发暗,说住了一个星期院了。我在他床头的椅子上坐下来。
兄弟,愿不愿意帮我去验个血,我想住院,可以付你一万元酬劳。
那么多?男子眼睛睁大了。
没办法,你知道,没人愿意的,我一路过来问了近二十人。
我愿意。这相当于我卖几个月的麻辣烫。男子憨憨地笑了。
你有些什么症状?一会我去看医生时就答你的症状。
你就说四肢无力,肌肉酸痛,恶心、呕吐、腹泻等,严重时会心悸、胸部痛疼。反正医生会叫你抽血化验。
得到万中国的指导和配合,我看病非常顺畅,好像手里握了一张通行证。会诊、各种检查、诊断、入院。我感到自己成了演员,莫名兴奋。我在医院小店买了些生活用品,顺利地躺上了病床。房号是209,刚好和万中国在一起。我俩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这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拿到了一张远离这个喧嚣世界的护身符。
我把自己穿病号服的样子自拍发给了吴老总。吴老总立即拨打我的电话。该报告的报告,该交代的交代,我把这个电话当作工作休止符,至少是暂时要休止一段时间,到底多久,我也不知道。应付完吴总,我又给妻子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得了心肌炎,不严重,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妻子很紧张。这些年,我像个巨型提款机,顶着家里的天花板。妻子过着别人嘴巴里羡慕的相夫教子生活,实际上,和她共处的时间平均每天不超过八小时,这八小时基本还在零件自我修复的睡眠中。至于交流,大概是吃了吗还要吃点啥之类,我没有精力和她分享酸甜苦辣。她呢,本来是每天等我回来给她排忧解闷的,后来在我的敷衍和疲惫中慢慢闭上了嘴。最后除了一张结婚证连接的合伙关系,我们活成了两个亲密的陌生人,各自内心的荒草疯狂生长,催生了彼此一副僵化生硬的面具。如今,提款机器忽然有了故障,妻子自然吃惊,要过来照顾我。我说不要紧,让她在家照顾孩子。她打来视频,交流了几分钟,见我精神状态不差,放心地挂了。
老婆还挺关心你嘛!万中国说,他一直在观察我。
我笑了笑,你咋也是一个人?
说来话长。这会家里都找不到我呢。我出来一个多月了,是第十五次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是啊,我去过全国各地很多城市,这次来到深圳,把所有不需要門票的点都逛得七七八八了,世界之窗那些地方,我就在外面看看,随手拍了一些照片。我画了一张深圳地图,去过的地方都做了标记。等我回家,就加进画的中国地图里。唉,我要是有钱,就该画张世界地图。我带的钱用光了,睡在桥底。不料生了病。一个志愿者发现送我来医院,还给了我一些钱,帮我申请了救助金。原本我想住三天就出院,没想到一个星期了还不让我走,我都没钱了。现在你给了我一万,可以多住些日子了。
好像一个秘密通道打通了,万中国正干着我想干却干不了的事情,我不管不顾地大笑起来。万中国纳闷地看着我,问怎么啦。我不管,继续自顾自笑,最后笑出了眼泪。他拿着我放在桌子上精神科开的药看了看,默默放下,恍然大悟的表情。
待我渐渐平息,万中国小心地问,你明明可以焦虑症请假的,为何费那个劲来这里。
医生叫我去疗养院,我不想去。说了你也不懂。
有钱真好,爱干嘛干嘛,连住个院都别出心裁。万中国幽幽地说。
你才是爱干嘛就干嘛呀,能不能看看你的地图。
万中国带着羞涩说,我的字不好。说着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翻开来,里面夹着一张折叠的A3纸。他将纸铺陈开,递给我。
这是一张小学生笨拙般的手绘图,上面标记着大梅沙、小梅沙、莲花山、中心书城、欢乐港湾等密密麻麻的深圳地标,反面还写满了备注,世界之窗门票220元,未进;莲花山公园有邓小平雕像;凤凰山有古庙;等等,这算得上他的旅游日记吧,也是他在心里拔草的方式。
很好。咱们真是有缘分!你放心住院,住到痊愈,我帮你付钱,就算我陪你来了。
我不想住在这里,哪怕天桥下、路边长椅上也比这强。万中国望着房间天花板上昏黄的照明灯幽幽地说。
你才是这世界上真正自由的人。
自由啥,偷偷蹓出来的,家乡人教育孩子都会说千万别像万中国一样,再这样下去,以后也会变成一个万中国。你看,我是负面典型。
他们不懂你。我真佩服你这豁出去的勇气。
万中国自我嘲笑一声,说,这需要什么勇气呢。无非是一张去别处的车票就解决了。
正说着话,一名护士推着放满盐水瓶的推车走进来,她径直走向我,拿起两瓶溶液挂在我床头,问我叫什么名字。
张得力。我答。
她望了我一眼,说,躺下打针。
针头带着使命插进我手背的青色血管,一股清凉浸入我的体内。这一切居然是我导演的,想想真是荒诞。这个世界上,万物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却局限在各自的视野里,这个针头哪知道它将会白使劲呢。待护士走了,我将它拔出来插进了空矿泉水瓶里,再盖上薄被子掩饰。万中国要我把针管插到它身体,说多输液病就会提前好了。我没同意,那样会出事的。时间堆起来,陪我躺在床上。一切都在输液管点滴的节奏下舒缓。窗外,是一株高大的榕树,茂密的树叶间几只麻雀叽喳地跳上跳下,时不时啄食榕树籽,它们用鸟语交流着,看上去它们那么悠闲自在。
盐水瓶里的液体敲打着时间有节奏地滴落,室内很安静,万中国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发出细小的鼾声。
十多年前,我经常租一辆车和一群驴友自驾游,也常去歌舞厅跳舞、去酒吧喝酒,翻天覆地寻找生活的滋味。后来,我换了一份工作,沉在了俗世生活里,忙得像机器一样,要不是今天早上一瞬间的改变,我仍然处在惯性的忙碌之中。家庭就像一个压榨机,无穷地压榨我的精力,我常常感到有家不想回。医院真好,避难所似的。以前我咋没想到隔段时间生次病呢。
需要订餐吗?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湘缘餐厅服的女人,她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
万中国醒过来,抬起头,说,要的,和昨天一样。说完望向我,示意我订餐。
我询问女人有哪些菜品,然后点了一个红烧排骨套餐。
万中国的床头有一枝白玉兰,插在矿泉水瓶里,看上去快蔫了。我在心里纳闷了很久没问,这时,他起身端着花瓶去洗手间换水,一边说,再养一天。
其实它蔫了,不适合养了。我说。
等我弄到新的花就把它换掉。住院了,弄枝花不容易,医院附近的鲜花贵得离谱,这枝是我在医院后街的景观树上采的,我想,采一枝影响不大。万中国略显羞涩。
我订一束送你,也送我自己。
不,你买给自己就好了,要送,送我一枝就行,从你的花里抽一枝。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我笑了笑,对他有了几分敬意。美团下单,显示40分钟到货。我本想下单买些零食,瞧了瞧万中国,放弃了这个想法,我怕叫他吃零食他不会融入,还不如让我跟着他清贫几天。
花送到的时候,万中国兴奋地站起来,帮我接了,端到我的床头,一脸陶醉。这个好贵的呢,呀,粉玫瑰、紫罗兰、乒乓菊、康乃馨,我取一枝粉玫瑰吧。万中国询问我。
没问题。你居然这么喜欢花!
你奇怪我生活简朴却钟情于花吧,这是我在外流浪的习惯,每天拥有一枝花,有时买,没条件的时候就摘野花,人总得有点念想,生活总得有些点缀。
听了万中国的话,我对他的敬意又增加了几分。
我们晚上悄悄去蹓跶吧,开车带你整体感受一下这个城市。
好啊。万中国眼睛亮了。
这时,我发现盐水瓶里的水不滴了,掀开被子,原来矿泉水瓶满了。我起身把水倒了,再原针孔插入针头。等到所有的药液滴完,我唤来了护士。
护士看着已拔出的针头,皱着眉责问道,怎么回事?
我自己拔的,不碍事。老婆也是护士,我早学会了。我撒谎。
护士显然温和了,说,那也不行。万一出事了谁负责?再说你不能抢了我的饭碗,毕竟这是我的工作。
我笑了,护士看着我也笑了。我们在笑容里达成了和解,我知道她根本不会介意我自己拔掉的。
吃过饭,我睡得天昏地暗,万中国在一旁不停刷抖音也没影响到我,直到那个订餐的女人又推门进来,万中国把我叫醒。我坐起来,靠在床头,朝女人摆摆手,说,都不用了,我们一会出去吃。女人应声走了。我恍惚间有一种与世界相隔千年的感觉,家庭、工作抛在身外,没有一种真实感,仿佛自己走进了一部电影,正认认真真扮演着一个病人的角色。
你真能睡。万中国说。
很多年没踏踏实实睡过觉了,还经常晚上睡不着。住院了,睡觉终于成了头等大事。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走,带你去玩。
我去跟值班护士说一声。万中国说着往外走。
别,咱们偷偷去,知道了,肯定不让我们去的。
万中国会意地笑了,说,那我先下去,在停车场电梯口等你。
换了衣服,我们一前一后走出病房。走道上人来人往,接开水的、打饭的、活动筋骨的。这会出去放风真是明智之举。
我们上了车,驶出医院,来到了一处私家餐馆。老板是新疆人,开的是羊肉店,从老家输送来的新鲜羊,现杀现做,以烤全羊走红。我们被身着民族服装的店员迎进门,室内铺着民族特色的地毯,蒙古包用白色布帘罩着,各卡座用雕花木栏隔离,餐馆中央的表演区一男一女正在表演民族歌舞。
还有蒙古包吗?
订完了,先生。
我们在靠窗的围座内坐下来,每次,没有蒙古包了我就坐这位置。点了半只烤全羊。万中国瞪大眼睛,说,我们吃不完的。
我笑答,不要紧。来这家店不尝试一下烤全羊白来了。再说,我也好久没带家人来吃烤全羊了。
爸爸,烤全羊会疼吗?它吃草怎么也能长大呢?它活着就是为了给我们吃吗?贝贝望着碟子内妻子给她切好的羊肉块发出了天问。
我笑了,说,爸爸也不知道呀,因为爸爸不是羊。
贝贝把目光投向妻子。
你哪有这么多问题呢?羊活着不就是为了给人类吃的吗?快吃。妻子把叉子塞进贝贝手里。
贝贝放下叉子,继续发问,那人呢?人活着是为了吃羊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吃草?草被羊吃也会疼吗?
妻子恼了,在她的认知里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她把羊肉叉起来往贝贝嘴里送,别问那么多,快吃,等你下辈子做羊了就知道了。
贝贝推开妻子的手,说,下辈子我会变成羊吗?那我更不想吃了。
妻子气急败坏地搁下叉子,怒目瞪着我,好像是我惹她了似的。
我连忙停住笑,向贝贝解释,世界上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的使命,羊活着就是为了给人吃的,草也是,不吃它们的话,它们会不高兴的。
贝贝听了我的话,将信将疑地拿起了叉子。
贝贝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我小时候也这么问自己,活了几十年,没得到答案,还知道不会有答案。
半只烤全羊端上来,万中国睁大双眼,说,这,够四五人吃呀!我笑了笑,回头吩咐服务生将羊分成两半,一半打包。
我给万中国夹了几大块羊肉,他显得有些拘谨,讪讪地客气:自己来,您吃!“您”字卷着骨子里的自卑,透出我们对坐的不平等。
啤酒,能喝吗?
当然。万中国应道。
我是说你的病允许吗?
医生估计不允许,现在医生不是不在吗?烤全羊下啤酒不是天天有,错过就是人生遗憾了。可以搞一点。
我挥手叫了四瓶啤酒。
一杯啤酒下肚,万中国很认真地提出了一个问题,叫我允许他支付一块钱作为晚餐的费用。我愣了一下,马上同意,虽然并不理解。一块钱,还那么认真,可见对他意义寻常。
有了啤酒作媒介,万中国轻松下来,不知不觉和我称兄道弟。人生之酸甜苦辣落在酒杯里,我们各说各话,并不影响互动,两只酒杯碰得脆响。我抖落数年来的积愤和无奈,万中国抱怨他的麻辣烫和那死水般的小城。往事翻滚,生活中的不如意借著酒气吐了出来。后来,万中国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述他的流浪生活,电影似的,既真实可触,又遥不可及。我说他是英雄,他自嘲是狗熊。英雄和狗熊模糊在一起,时而高大,时而渺小。
吃过晚餐,我提着打包的羊肉和肉夹馍,叫万中国送到我家楼下。我远远地看着贝贝下楼取了,并听她说了一句谢谢快递叔叔。不一会,妻子打来电话,询问是不是我点了羊肉,我说是的。
叫上代驾,我领着万中国游深南大道。
三十年的各种记忆碎片在脑海里横飞直撞,南头关、铁丝网、边防证带走了一段历史,公交车、地铁、出租车、自驾车承载着我的成长。我向万中国介绍着两旁一闪而过的各式景观:南头古城、中山公园、青春世界、世界之窗、欢乐谷、锦绣中华……介绍上海宾馆的时候,万中国嘀咕一句,不过是座小房子。我笑了,是啊,如今,上海宾馆毫不起眼,二十多年前还是地标建筑呢,那时同学聚会都是在这汇合,再在附近找吃饭的地方。如今,同学大都在深圳有房有车了。谁还会想起上海宾馆呢?我这是隆重地把记忆推介,可万中国怎么能进到我的过去?他被地王大厦和平安大厦吸引,说等病好了一定想办法去平安大厦楼顶看看。经过蔡屋围、抵达东门,我叫代驾师傅找了个地方停下车。
夜市燃烧,五颜六色的灯光装饰着喧闹,空气里飘着混杂的气味,街道上的烤面筋、铁板烧、锅盔等南腔北调的小吃与临街店铺的哈根达斯、麦当劳互相唱和。路上行人如织,缓慢流动。我和万中国端着一杯双皮奶,迈着闲步,汇聚在人流中。
万中国在一个卖麻辣烫的推车摊前停了下来。他问摊主要了两个纸杯,捡了两串海带、两串莲藕、两串香菇、两串金针菇、两串豆皮、两串鹌鹑蛋。摊主说,28元。
万中国愣了一下,反问道,坑人吧?我可是麻辣烫里翻滚二十多年的人。在我们那,捡的这些最多六块钱一份。
摊主说,不讲价的,先生。
那我能退掉一份吗?
下锅了,没法退。
我掏出手机准备扫码支付,被万中国拦住了。他说,我就是想请你吃点小东西。说完,他见一个年轻小伙子正在挑选食材,靠过去指着锅里的食材跟他说,能不能帮忙吃掉刚煮到锅里的几串食材。小伙子爽快答应了。万中国笑嘻嘻地,很成功的样子。他微信支付完,递给我一杯子麻辣烫,他自己空空的杯子里只留了一串海带。他笑着说,他吃腻了,只为了陪我。
我不敢再买东西给他,就纯粹陪他一起闲逛。
返程途中,我带万中国绕到了公司外,在马路对面靠边停下。望着办公大楼,我发现自己的办公室居然亮着灯。会是谁呢?我借了万中国的手机拨座机。电话接通,是秘书,还有吴老总的声音。我静静地将手机挂了。大概,他们在研究回给客户的改善报告吧。我查看自己手机的未接来电,二十来个,打开微信,未读消息红通通一片,秘书和吴老总发的最多。静音是个好东西,可以隔绝想隔绝的一切。
回到医院是凌晨一点,病房静悄悄的,偶尔听到咳嗽的声音。避开值夜班的护士,我们悄悄溜进病房。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每天都会在晚上溜出去,或逛街,或夜宵,或就在我家附近觀察妻子和贝贝。我平静而刺激地住了一个星期院,没想到事情会败在主任医生查房时。那天,我肚子疼,急匆匆上厕所去了,点滴依然在滴。主任医生掀开被子,生气地斥责是怎么回事。万中国讪讪地说我在洗手间。
我从洗手间出来,知道事情无法挽救,率性摊了牌,反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很愤怒,上下抖动手中查房记录本大声说,治病怎么能当儿戏?
我出钱住院,你开药治病,这并不违背什么。
你的病谁负责?
我自己。
瞎搞!你想害我吗?我要对你负责。
放心好了,我根本没病。只想住院而已。
你有没有病是我说了算。医生气得摘下眼镜。
那些血是我花钱找人抽的,我只想住院而已。
医生很吃惊,听完我的陈述,吩咐实习生叫来护士,当面抽了我的血,然后气愤地走了。
事情败露,我心里盘算着下一站去哪个医院。万中国建议我在附近租间房子住下来,和假装住院是一样的效果。是啊,反正大家都知道我在住院了。我决定采纳他的意见,这样我们还可以晚上一起玩。
下午,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去找医生开出院单,却见妻子慌慌张张闯进病房,脸上有明显的泪痕,神情看上去挺着急。
我很意外,看着她,问,你怎么来了?
妻子声音颤抖,说,你再好好体检一下,那个,上次单位体检好像不准。
是不是医生打电话给你了?我没病,轻微焦虑而已,调整一下就好。
不是,他们说,你和你同事的体检报告搞错了。所以,你再查一下,放心。
我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单位有两个张得力,那个货车司机张得力上次体检有问题辞职我还签了单。
我点燃一支烟,对妻子说,我没事。
妻子哭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叠资料,是单位体检报告书。她哽咽着说,你为什么不拿到真相就不听我的呢?你自己看吧。
我没去接那该死的体检报告,这个消息像一座更大的山一样向我压过来。
这时,门口又拥进几个人,前面的主任医生拿着一把化验单,对我说,从已经出来的化验报告看,你可能患上了比较严重的血液病,需要进一步做全面检查。
没等他话说完,我从他手里夺过化验单,一撕两开,冲他吼道,怎么可能?我欺骗了你,你想整我吧?说着,我将化验单甩手在空中,纸片纷纷落下。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