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金兴
由于中国巨大的人口和经济规模以及近几十年来在经济增长与发展方面取得的辉煌成就,很多世界知名的经济学家都对中国抱有浓厚的兴趣,但是,很少有人像200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教授埃德蒙·费尔普斯这样,长期关注中国经济增长问题,并通过在中国一所大学担任商学院院长,亲身参与中国经管类人才的培养。因此,对于中国经济运行的状况和存在的问题,他可能具有更为深刻的认识。
2023年出版的《增长的逻辑》一书,收集了费尔普斯教授从2004年至2023年在国内外各类论坛发表的有关中国经济问题的演讲和报告。在这些讲稿中,费尔普斯从自己的研究出发,讨论了有关中国经济增长与创新的各类议题,其中不乏一些引人深思的真知灼见。
费尔普斯教授近20年来的研究以创新为核心概念,这与中国经济近些年来的转型极为契合。与很多后发经济体一样,在经济赶超的过程中,中国以生产要素的重新优化配置和模仿型创新作为主要的增长动力,实现了近40年经济高速增长的奇迹。在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过程中,劳动、资本和土地等生产要素从低效率的地区、行业、部门和企业转向效率更高的领域,实现了快速的工业化、城镇化和市场化,带来了整体经济效率的极大提高。大量外资企业的涌入以及对国外技术的引入、模仿和改造,在较短时间内提高了国内企业的技术水平和生产效率。
资源优化配置与模仿型创新是实现中国奇迹的微观基础,但是,随着我国收入水平和技术水平的提高,这两种方式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边际收益递减的迹象。尽管资源配置仍有优化的空间,在某些领域与世界技术前沿仍有较大的差距,但是,“低垂的果实”已经消失了,只有通过大众创新和自主创新才能继续缩小与发动经济体的收入差距和技术差距。与很多经济学家一样,费尔普斯认为,创新活动是决定经济社会繁荣与否的重要因素。然而,他认为这种繁荣并非仅限于物质方面,比如收入水平、福利状况或者平均寿命,也包括非物质方面的内容,比如人们在创新活动中所体验到的满足感。
尽管物质方面的繁荣并非不重要,但是在基本生活需要满足以后,非物质方面的繁荣才是“美好生活”的本质所在。古今中外的圣贤都强调,这种精神层面的体验应当成为个人追求的目标。正如苏格拉底所言,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度过,而孔子也强调君子应当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通过求知与历练完善个人的人格。在创新活动中,人们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克服未知的困难,实现预定的目标,这种经验和体验本身就能带来满足感,因而具有内在价值。费尔普斯2013年出版的《大繁荣》一书英文名为Mass Flourishing,蕴含的正是创新活动所展现的这种生机勃勃的精神状态,以及由此给整个社会带来的活力。
展现个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这既是人类的天性,也是人类的本能,无论是数万年前尼安德特人在洞穴上绘制的图画,还是7000年前河姆渡人在陶瓷上绘制的形纹,都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因此,创新活动的主体并不局限于科学家或者企业家,这种创新精神、创新能力和创新活动在每个人身上都有所体现。这正是费尔普斯所强调的“草根创新”或者大众创新的意义所在。
整个社会的进步,并非仅是少数科学天才或者商业奇才推动的,尽管他们确实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就像另外两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西奥多·舒尔茨和弗里德里希·哈耶克所表明的那样,每个人都会充分利用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和资源,寻找并利用改善自身状况的一切机会。从这个角度来讲,人人都是具有企业家精神的创新者。
既然如此,为何大规模的创新活动仅在少数时期出现在少数国家或地区,而没有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按照费尔普斯的解释,这是由于创新活动不仅需要个人具备创新能力和创新意愿,还需要具备创新空间,而这些因素是由文化和制度决定的。所有创新都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创新者无法准确估计创新活动的风险、成本和收益。如果创新活动经常需要个人承受太大的风险,那么墨守成规就是一种比锐意进取更为理性和可取的策略。正如美国西北大学经济史学家乔尔·莫基尔所强调的,18世纪下半叶欧洲的工业革命源自信仰、文化和偏好的变化,使得知识和技术的创新与进步成为了现代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包括个人主义在内的现代价值观,有助于人们勇于表达自己独特的观点,乐于追求自己独特的目标,从而鼓励人们从事各种創新活动。
另外,宽松和包容的社会氛围也是激励创新活动的必要条件。创新意味着某种与以往不同的思想、观点和做法。如果将某些观念或者行为赋予绝对的价值,创新活动就可能被视为一种冒犯或者异端,从而被禁止传播,创新者甚至会因此遭到迫害,这正是中世纪欧洲的宗教裁判所对待哥白尼、布鲁诺和伽利略等自然科学家的方式。另外,创新活动还有可能损害当前某些个人或者群体的利益,比如蒸汽机车的出现使马车夫失去了工作,网约车抢走了出租车司机的生意。这都可能导致创新活动遭到一定的抵制,在阻力过大时也会将创新完全扼杀在摇篮中,甚至形成因循守旧的文化氛围,抑制人们从事创新活动的冲动和意愿。
克服这类创新的阻力,一是相信和依靠理性的力量,即不认为某些思想观念或者理论学说天然具有不可置疑的绝对价值,将对现有观点的理性批判视为知识进步的必由之路,以理性逻辑和经验事实作为判断事物是非曲直的标准,这也是现代社会的特征之一。富有活力的争辩和质疑,是防止任何思想观念或社会群体固步自封的重要手段。二是尊重个人创新的权利。充分尊重个人或者企业从事各种创新活动的权利,取消对各种创新所实施的不必要的限制,保护个人由于创新而获得的收益。三是避免以专断的方式阻碍创新。由于创新活动而利益受损的个人或者群体经常游说政府通过行政或者立法手段来抑制创新,政府由于担心出现失业等社会问题,有可能会响应这类需求。但是,这种短期的稳定是以扼杀发展的活力为代价的,从长期来看也是得不偿失的。
除了文化观念,费尔普斯还强调了经济社会制度会对创新活动产生重要的影响。比如,高质量的教育体系为创新活动提供了必要的人才支持,而且受教育程度更高的创新者取得成功的概率更高。但是,创新并不等同于发明或者创造,有了新的科学发现或者开发出新的产品也不意味着创新就已经完成,只有新产品或者新观念被广大的受众接受,才能称得上是真正成功的创新。因此教育体系不仅要培养更多的科研人员,也要培养高质量的商业管理人才。
另外一项重要的制度是适宜的金融体系,以便为创新活动提供资金支持。只有资金和资源更多地流向真正有创新能力和创新意愿的个人和企业,才能形成大众创新的社会氛围,推动整个社会的创新活动蓬勃发展。除此之外,创新活动存在大量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为人们提供了重要的创新机会,也激发了人们的创新欲望,但是,总体环境特别是政府政策的不确定性超出了个体创新活动所能有效应对的范围,因而也会阻碍创新。为个人和企业的创新活动提供一个稳定、便利和可预测的政策环境,是促进创新的必要条件。
费尔普斯教授收录在本书中的26篇演讲稿以创新为核心概念,讨论中国经济增长的逻辑,在当前我国长期增速出现趋势性下降且后疫情时期经济复苏乏力的背景下,很多观点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这些演讲分散在过去20年不同的时期,受演讲时间的限制,很多问题未能在理论和实证方面深入展开,主要凝聚的是作者的一些重要观点。因此,如果将本书与费尔普斯教授在2013年的《大繁荣》和2020年的《活力》放在一起阅读,相信读者能够更全面地了解作者关于创新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