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障题材电影《说说美丽世界》的人物形象建构与诗意化表达

2023-11-11 03:34:52刘丽菲
戏剧之家 2023年27期
关键词:光明诗意生命

刘丽菲

(聊城大学 山东 聊城 252000)

电影《说说美丽世界》由刘一君导演,成泰燊、朱佳妮主演,运用四川方言和充满诗意的镜头语言为观众讲述了一个残障家庭坦然面对生命的故事,该片凭借独特又充满爱意的视角在第二十一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斩获评委会大奖。电影分为两个版本,一是按照传统时间顺序剪辑的公映版,一是倾向意识流叙事的导演剪辑版,两个版本各有特色和亮点,本文对采用线性叙事的公映版本进行阐释和讨论。影片将焦点放在罗光明自己的家庭中,通过非社会化的人物形象塑造刻意模糊时代背景,不强调社会与这个残疾家庭的互动,只讲述罗光明的故事。电影超越了以往描写残障弱势群体的苦情化叙事模式,抛弃了所谓的道德标签,抛弃了对近亲结婚的对与错、罪与非罪的探讨,用诗意化的语言、充满善意的眼光看待生命中的不完美,带领观众思考生命本身的意义。

一、非社会化的人物形象建构

在以表现残障主人公及其家庭生活为主要题材的电影文本中,主人公极力融入社会生活所遭受的苦难书写一直是其重要的叙事内容,“残缺者”形象通常会通过其令人叹服的意志力和超乎常人的努力获得社会的认可,甚至创造奇迹。而电影《说说美丽世界》却剔除了当代性、空间现实性的出发点,不表现具体的时代内容,而是塑造了罗光明家庭中多个非阶级化、非社会化的人物形象,将苦情模式的煽情俗套转变成了受难模式,在个人承受苦难的过程中体现生命的价值,使影片的情感表达具有一种节制之美,呈现出个体生命存在的意义和力量。

(一)罗光明:残酷生命的涅槃者

在影片所讲述的“美丽世界”中,罗光明因父母近亲结婚而导致遗传病引发双目失明。他在一次进城务工活动中落选,被告知体检不合格,眼睛逐渐失明。罗光明是个心气很高又不服输的人,这从他想要进城务工就可以看出。罗光明在得知自己体检不合格而下地干活时,心里充满了失望和怨气。母亲问他还去不去城里,他低低地回了一句“不去了”了事,可以看出他内心的不甘,然后他跺了跺皮鞋上的尘土回家去了。影片对“皮鞋”这一细节的处理恰到好处,“皮鞋”是一个符号化的隐喻,皮鞋代表的是城市,是“正常人”体面的生活。在罗光明的观念里,似乎城市里的什么东西都是好的——“城里的人都穿皮鞋”“城里的猪肉比较好吃”“好看的女人都进城了”。他想穿着皮鞋去过城里文明的生活,可逐渐失明的他却被困在了贫穷的家里,他心中的无奈和焦灼可想而知。罗光明相亲时也是穿着皮鞋体面前去,然而相亲的失败、进城务工梦想的破灭以及身体永远的残疾使他感到巨大的绝望,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在“罗光明卧轨”一场戏中,他精心地穿上那双皮鞋朝铁轨走去,在火车来临时,他将皮鞋脱下整齐地放在一边,等待着体面地死去。然而,命运的黑色幽默使他卧错了轨,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穿上皮鞋远去了。

影片的上半部分以罗光明自杀未遂告一段落,他在破庙中捡到唇腭裂弃婴罗说说这一事件成为他生命的转折点。罗说说这个幼小的生命成为他命运的天赐,也是他残酷生命里的喜悦和托付。在与说说一起成长的过程中,他经历了给说说喂奶、教说说说话、为说说治病、让说说上学、带说说进城等事件,说说不仅让他实现了自我的蜕变与涅槃,也填补了另一个残疾生命的缺陷。从不接受自己失明到坦然面对生命的缺陷,从崇拜皮鞋到给城里人擦皮鞋赚钱,从不愿意带说说找妈妈到坦诚表达内心的恐惧,他已然冲破了残疾生命的枷锁,成为真正的自己,这一点在罗光明与说说的对话中就可以看出。在说说诗朗诵完毕回家的路上,他跟说说说道:“爸爸什么都看不到,是真正的瞎子。”罗光明的蜕变还体现在他对父母的态度的转变上。他不止一次地问起母亲为什么要与父亲近亲结婚,对母亲的怨恨表露无遗,然而,在母亲将要去世时,他说:“我不怄妈的气,没有妈,哪有我,我没有气,只有福气。”在这样的蜕变过程中,罗光明实现了自身的凤凰涅槃。

(二)罗说说:美好生命的追寻者

影片中,具有残酷意味的是,在这样一个充满苦难的残疾家庭里,罗光明又在破庙捡到了一个患了唇腭裂的弃婴。本以为弃婴罗说说的存在会加重这个家庭的苦难——“光明不光明,说说不会说”,但影片却没有落入俗套的苦情模式,正是罗说说给罗光明带来了真正的“光明”。说说这个幼小的生命从哭着找奶吃,到被抛弃后在偌大的道路上哭着找爸爸,再到她对“妈妈”的渴望,不仅体现了人生存的本能,也体现了说说贯穿始终的对美好事物的寻找。说说充当着爸爸的眼睛,给他讲着眼前的事物,“好多车,好多光,好高兴”。说说用简单的词语表达着心情,正是她对美好世界的新鲜感引导着罗光明在有缺陷的生命中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所以,影片出现了有意思的一幕,罗光明坦然面对着他曾经想要自杀的铁轨,跟说说在铁轨旁讨论着有关火车和铁轨的数学题,此时,罗光明的生命已经在说说的引导下得到了升华。影片还运用特写镜头有意味地设置了说说与罗光明的三次牵手。第一次是罗光明在破庙刚刚捡到说说时,他充满爱意与欣喜地与说说牵手;第二次是母亲将被罗光明抛弃的说说找回来,把说说的手放到罗光明手上,二人的牵手是一次对苦难和亲情的弥合,从此两人的生命更加牢固地捆绑在了一起。第三次是说说诗朗诵完毕之后,与罗光明手拉手一起坐在凳子上,罗光明对说说说着“亲一下”时,两人的生命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影片塑造了这样一个心思细腻却又简单勇敢的唇腭裂女孩,她冥冥中鼓舞着这个残缺的家庭走向美好。罗说说原来不叫说说,而叫小小。罗光明看她不肯说话,于是给她改名说说。她也在爸爸罗光明的引导下学会了说话,也因为她给爸爸介绍世界的说话方式,她学会了写诗。说说也终于和罗光明一起踏上了寻找“妈妈”的道路,她是美好生命的追寻者,也许他们寻找的不是妈妈,而是更多未来的美丽世界。

(三)母亲:错误生命的救赎者

罗光明母亲这一形象的塑造在影片中是非常有张力的,无论是人物的塑造还是演员的表演都是电影中的一大亮点。从母亲黝黑的皮肤和长满老茧的双手可以看出,她是一位含辛茹苦的传统女性,可她坚毅的面庞和眼神却又体现出她是一位坚强地与命运抗争的勇士。她既是罗光明错误生命的缔造者,也是他生命中的引领者与救赎者。近亲结婚导致她生下了两个残疾儿子,一个是瘸子,一个是瞎子,但母亲对于她对父亲的爱从不避讳,也从不后悔。在罗光明充满怨恨地逼问母亲为什么要跟父亲结婚时,母亲平静地回答着:“喜欢噻,错了也是喜欢的嘛”。罗光明继续追问“既然知道我哥是个瘸子,干嘛还要生下我”时,母亲回答:“可能你跟你哥会不一样”“总是希望下一个是好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期待中与命运进行着抗争。影片并没有表现母子之间激烈的冲突与高潮,却将事件平静地进行讲述,这是很典型的拉奥孔的哲学,即不去表现高潮到来的瞬间,而是去表现之前的过程。母亲用她无私的关爱照顾着罗光明,在他看不见路时扶着他,在他犯错误时及时点醒他。罗光明把说说抛弃在旷野后,是母亲把说说找了回来放在罗光明的手里。在对待说说时,母亲更是用她全身心的关心爱护抚养着她。说说是个“豁豁儿”,母亲却说她“长得好看”,在他们准备筹钱给说说治病时,母亲只是淡淡地说着“我们能养得起你们两个,我们就能养得起她”“苦点累点,还不是都过来了”。

母亲的行动和言语彰显了浓厚的人文关怀和哲学意味。在罗说说问自己是哪来的时,母亲说:“你是河水流下来的,流到我们家的时候,你就成了我们家的人,成了现在的说说。”母亲就是这样接纳着生活抛来的每一个难题,对瘸子哥哥、瞎子光明以及“豁豁儿”说说,母亲都用极其大度与宽容的目光对待着,这是母亲对生命的接纳与包容。在说说饿得直哭时,母亲掀起衣服用自己的乳房哺育起了说说。这一镜头的设置是具有宗教性的,影片的色调也从灰白色变成彩色,母亲不仅完成了对罗光明的救赎,也完成了对说说的救赎。母亲就像村口的那条河流,不被世俗的目光所束缚,用自己的方式孕育着一个又一个生命。

可以看到,影片中的人物被设置在了一种社会的“真空”中,作为残障人士,他们与社会的交流和互动仅止于罗光明与他的相亲对象、擦皮鞋时遇到的女性同行。影片并没有展现社会中所谓“正常人”的视角,不去表现他们对于残障人士的看法,而是紧紧围绕着“错误的生命也是生命”这一主题构建了一个特殊的家庭,剔除了社会的大框架,而只存身于一个小小的家庭中,互相支撑、互相救赎,体现了对于“人”的认知和尊重。

二、哀而不伤的诗意表达

尽管影片中主要的人物都是残障人士,但其在非社会化的人物建构和对生命的尊重这一主题中使用了独具诗意的语言表达。“诗意的表现同情绪有关,因此,诗意的情绪同认知也有着类似的关系,‘惟妙惟肖’将对诗意的产生起反作用,正是因为形象的逼真在人们的认知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之后,能够产生抑制情绪的效果……情绪被认为只能在认知中断的缝隙之处显现,如果认知的行为是一个无缝的过程,则不会有情绪。”[1]影片将角色的话语表达嵌入到诗歌中,将诗意化的情绪浸入到视听信息的“孔洞”之处,在人物命运的受难中体现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肯定。

(一)诗歌在电影叙事中的融入

诗歌作为常见的文学体裁的一种,除了可供单独品评之外,还能融入到其他的文学体裁或艺术作品中。在电影中,诗歌经常以角色吟诵的方式出现。如在电影《星际穿越》中,布伦特博士吟诵了《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的诗句,《推拿》中沙复明朗诵了海子的《黑夜的献诗》,《二十四城记》里也出现了叶芝诗歌《随时间而来的智慧》的吟诵。“诗歌之所以能被巧妙地嵌入文艺作品,是因为其兼具抒情特质和叙事功能。”[2]在《说说美丽世界》中,罗说说身为一个唇腭裂的孩童,她吐字不清,说话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她在生活中向父亲描述现实时要不断地念叨“楼房”“平原”“河”“船”等,通过不断地描述、练习,她才能习得正常人的利落的语言表达方式,这种词语、短句的练习使得她平时的言语被赋予了诗性,有些“枯藤、老树、昏鸦”的感觉。影片中,说说与父亲出来摆摊擦皮鞋却遇上了下雨,说说给父亲描述“雨”的样子:“没得风,雨直直地往下落,一根一根的雨线,树叶子没有黄,都是水。”这样的描述不仅与画面中水汽氤氲的小镇风光相匹配,句子中的“风”“雨线”“树叶”也成为散落在画面之上的星星点点的听觉之“珠”,不着笔墨,却激发了观众的情绪。因此,说说诗歌一样的语言的出现是水到渠成的,其作为电影结构本身而存在,是电影叙事逻辑的一部分。

除此之外,说说的这种断断续续的吟诵方式使得不同意象的排列组合在参与叙事的同时也渲染了角色的情绪表达,展现出了抒情功用。在影片中,我们还能找到完整的诗歌的身影。说说在学校表演诗朗诵时,导演先是使用特写镜头展现了她稚嫩的、怯生生的脸颊,然后说说闭起眼睛使用方言朗诵着“花/草/云/一段梦/一条河/一个家/一滴眼泪/妈/和一颗月亮/黑色的头发/一把伤心”。接着镜头切换到她睁开眼睛,看到台下坐着的爸爸,她继续朗诵着:“过去的/将来/现在的/我/你的/我们的/眼睛看/耳朵听的/心里想的/世界/也不是世界/我和爸爸/是世界/我把我看到的/说给爸爸听/是真的世界/心是白的/世界是白的/心是美丽的/世界是美丽的。”诗歌里出现的意象交代了说说与父亲的生活环境和日常交流的情况——“我把我看到的,说给爸爸听”,而“一把伤心”却又意味深长地传达出他们忧伤又复杂的情绪。

(二)电影语言的诗意表现

在电影语言的使用上,影片采用大量非假定性的表现方式流露出对残障人士现实生活的某种“悬置”,不仅使其非社会化的人物特征更加鲜明,更使得诗意得以显现。在罗光明与说说要离开自己的家乡时,光明的哥哥前去送别,在这场戏中,影片没有刻意制造煽情场面,而是以大全景展现了田野中远远走来的三个人,一个瘸子、一个瞎子、一个豁唇。他们徐徐地走着,看不清面容,从容而安静。大片青翠的田野与三个缓慢行走的身影构成鲜明的对比,大远景的拍摄方式使得观众将注意力渐渐集中到田野的大片绿色色块中,简练的画面信息不仅平衡了三个残障生命的“悲情”,而且信息因素的剥落和衰减使得画面环境中的情感积淀泛起,催生出诗意韵味。

在电影的拍摄手法上,片中的人物通常是并列站立,双方对话时较少采用正反打镜头,如罗光明相亲、擦鞋、躲雨等几场戏中,人物说话看起来既像说给别人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也促成了影片诗意的产生。诗意需要减少信息,过多的信息将会调动认知而不是抑制认知,从而阻碍情绪的出现。影片中,电影诗意的体现即是通过在画面中降低有效信息而实现的。在罗光明与说说“上山”的那个段落中,说说对父亲说:“前面有三条路,一条上山,一条下山,一条上庙子……”父女二人朝远方瞻望着,但影片却没有给出他们的主观镜头,没有展现“三条路”的独特景观。“信息的衰减在相对流畅的叙事中造成了信息层面上的‘孔洞’,但是,当这些因为丧失信息而形成的‘孔洞’被欣赏主体的情绪填充时,我们便能够获得诗意。”[3]这一镜头表现方式不仅给观众留下了一个想象的心理空间,也造成了事物间彼此的疏离和畸变,使得诗意情绪的产生成为可能。影片最后,父女二人相向坐在当年捡到说说的寺庙门口,远处则是翠绿的青山绵延开去。这个固定镜头长达20 秒,人物几乎没有任何活动,画面中的一切也都一动不动,观众的注意力在短暂的时间之后集中到人物,时间的迟滞调动起人们的情绪,在这个长长的镜头中,观众能够有时间细细品味罗光明那番意味深长的话:“我听到你在哭,也不是哭,咿咿呜呜地,我抱起你,好香”,使他们感受那种无邪的意念以及人物命运克制的悲情,因而也获得了自然恬静、哀而不伤的诗意感受。

此外,罗说说说话的声音节奏也在引导观众情感以一种特定的意象的排列组合的方式出现,从而使他们能够体验到诗意的快感。说说用自己特有的不流畅的方式说着:“江很宽,对面是平原,高的地方看不到水流,水肯定在流。”沃尔特·翁指出:“视觉使人处在观察对象之外,与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声音却汹涌地涌进听者的身体。……当我们聆听时,声音同时从四面八方向我传来:我处在这个声觉世界的中心,它把我包裹起来,使我成为认知和存在的核心。”[4]创造诗意所需要的视觉信息的衰减某种程度上可以保证听觉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正是罗说说带有节奏感的说话方式,她的语法、断句的魅力让那些迷失在信息中的观众获得情绪的升华,使惆怅的情绪能够以一种恰如其分的形式得到宣泄。影片运用饶有兴味的台词使浓浓的诗意恣意流淌,如罗光明说的:“我看不到,但有时候爸爸能摸到光,有的时候软,有的时候硬”,将充满苦难的残障生命用诗意的方式进行渲染,体现了对生命的无限尊重与热爱。

三、结语

《说说美丽世界》大量运用特写镜头,将父母亲长满皱纹的脸、罗光明瞎了的眼睛以及罗说说豁开的嘴唇展露在观众面前,将命运的残酷赤裸裸地袒露,但影片并没有夸大这种悲痛与苦情,而是通过建构非阶级化、非社会化的人物形象,运用一种神圣的受难模式,以充满诗意的镜头语言表现着残缺人生的生存方式,平静、从容而克制。学者杨远婴在评价这部影片时说道:“我最欣赏影片对近亲结婚的态度,没有批评与责怪,宽厚地赞美其中的爱意。”[5]影片在展示“家、村、镇、城”这样有标识的空间符号的同时,生命的意义也在由小到大的寻找中彰显出来,影片结尾,罗光明与说说又回到村里的庙子寻找“妈妈”,更预示着他们回到了生命的源头,以一种温暖而充满力量的方式透露出了浓浓的人文主义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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