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静
许宗衡(1811—1869),初名鲲,字海秋,号我园,江苏江宁府上元县(今南京市)人。道光十二年(1832)补博士弟子员;道光十四年(1834)移家侨寓扬州,同年中举;咸丰二年(1852)中进士,选庶吉士,改官内阁中书;咸丰八年(1858)迁起居注主事。
许宗衡在当时以“诗人”名世,一生创作诗歌数量巨大,内容丰富且风格多样。然长久以来,其诗歌创作并没有引起研究者的注意,究其原因:一方面乃因其诗名为词名所掩①;另一方面也源于其晚年编订诗集时反复删选,导致很多作品如今已散失,而广泛流传于世的诗集版本并不足以全面、真实地反映其毕生诗歌创作的情况。因此,笔者曾撰写《被遗忘的晚清诗人——许宗衡诗集版本叙录及其集外诗作》一文,全面梳理了许宗衡多种诗集的版本信息,并与现今广泛流传于世的同治九年(1870)刊《玉井山馆诗》十五卷本详细比对,为全面、真实地反映许宗衡毕生诗歌创作情况做了基础文献工作。
本文即在此文献研究基础之上,根据许宗衡几本诗集的创作时间和彼此之间的版本关系,并综合考虑其诗歌创作与诗集编订、生平履历、社会时事、政治仕途等方面因素,将许宗衡的诗歌创作划分为三个时期,详细分析探讨其生平与诗歌创作之间的关系。
《拳峰馆诗》二卷(辛卯至己酉)虽然只包括许宗衡早期全部诗歌创作的十之三四,但作为目前许宗衡从21岁至39岁诗歌创作的最全资料,还是较为清晰完整地展现了许宗衡从青年逐渐步入中年的诗歌创作情况,记录了许宗衡坎坷的仕途之路和凄凉的羁旅生活,也记录了许宗衡对人生理想逐渐由希望步入失望的艰难心路历程。
许宗衡22岁县试夺冠,24岁乡试中举,此后即踏上了无数传统士子共同的“以举进士为业”②的道路,十几年间或游学、或应试,“试必来,黜即去”③,一直往来奔波于南北之间,“披衣自启蓬窗坐,渔火星星戍角清”④的羁旅生活乃是其青年至中年时期的常态。“十年为诗二千首”⑤,许宗衡早期诗歌的高产,与这种游宦游学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
《拳峰馆诗》二卷(辛卯至己酉)中,无论是游历所见之怀古诗,还是慨叹时不我与的感怀诗,抑或是带有游戏性质的拟古之作,都不离想念亲友、思念家乡的浓郁客愁。
忆白门诸同学⑥
不能皆入梦,颠倒故人多。已悔作游子,从谁发浩歌。一天同风雪,千里独关河。萧瑟残年感,青袍奈冷何。
这种独在异乡的孤独无助感可谓是日夜不息,相思相望不相见之孤苦甚至催人老。再看许宗衡补博士弟子后第一次出门时的别母诗:
出门⑦
别母将出门,未哭心已碎。那知游子衣,先有慈母泪。亲泪有时干,子心无时安。吁嗟心当安,其如身留难。
对母亲的难舍深情真挚感人,平易如诉的语言道出了游子渴望报答慈母“春晖”之恩而又不能承欢膝下的无奈。当然,此时的这种无奈还是透着“蒿莱出孤凤”⑧的自豪感,毕竟怀抱“男儿读书期远大”⑨的慷慨用世之心,有机会能够迈出这一步,内心自然是充满了向理想与成功靠近的喜悦。
许宗衡少负盛名,他本人对于自己的才华与前途也是充满自信,初登科举之途时,常有“我有奇气谁与同,拔剑起舞惊豪雄”⑩“作诗倒水万斛空,字奇语重惊群龙”“春风宝马飞香尘,长安陌上花枝新”之类的豪言壮语。然而此后的十几年,伴随着进士考试的一次次落第,“少年负盛气,谈笑轻封侯”变成难以实现的狂言,许宗衡的心态也显得愈发孤独与迷茫,对于这种以举进士为目的的游宦游学行为,许宗衡的态度愈发显得矛盾,时而是“岂有化龙者,而不居深渊”的肯定坚持,时而又是“良夜宜孤咏,吾怀淡世情”的故作淡泊;时而是“荣衰随所遭,天同时不同”的自我安慰,时而又是“已悔作游子,从谁发浩歌”的伤心无助。
对于传统儒家文人而言,对科举功名的追求是蕴含着实现自身价值与治国济世理想双重意义的。一方面,许宗衡意识到时势的不利,难以拥有发挥才华治国济世的空间,同时,也不愿意只为虚名而屈节,故会“时惧素丝染,深恐歧途感”,害怕因徒求功名利禄而误入歧途,为世所污。这种强烈的原则观使得许宗衡格外痛苦,越是不能凭真才取得功名,越是不甘,而同时又为十几年的反复失败而担心,导致其产生“出门便抱歧路感,登岸翻嫌涉世难”的消极心理。但是另一方面,家国之情根深蒂固,且许宗衡亦确实需要通过功名的获得来改善家庭的贫困状况,其有《秋夜》诗曰:“八口累人惭对母,半生失计悔为儒。谁知负米艰难意,落日西风反哺乌。”许宗衡自幼丧父,随母依靠外祖父,外祖父去世后生活更加贫苦,“饥肠百转向谁说,穷民虑在儒生先”也是客观事实,且无论是寄居金陵还是后来移居扬州,许宗衡都并无田产,所以事实上,如果许宗衡放弃继续参加科举而选择逃避归隐,那恐怕全家连“但求饱与暖”的最基本生存要求也难以实现了。因此,许宗衡只能一边感叹“入世心空壮,谋生计本艰”,一边又以“得时期有济,岂可仓猝谋”来安慰自己的羁旅命运。
许宗衡将自己的境遇归结为“不得时”,的确,在其为求功名奔波的十几年间,鸦片战争爆发,自然灾害频繁,政治时局变幻,种种客观条件均致使许宗衡的“时不遇”演变为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秋感
兵气留江上,芙蓉未敢花。凉风悲去燕,斜日促惊鸦。易遇贫中劫,难为乱后家。海氛终未扫,东望一长嗟。
一场举国蒙耻的鸦片战争,使得处处鬼笑人哭,金陵为外夷所侵,较之原本令许宗衡苦恼的“贫中劫”,更是“难为乱后家”。许宗衡此时明白“芦花吹起波间鸥”的归乡之心完全成为奢望幻想,较之主观上为求取功名进退的心理徘徊犹豫,客观现实造成的有家不能回只能是无可奈何。这种无奈情形在许宗衡通藉后又因太平天国起义而愈发严峻,“谁识空江客,凄凄羁旅情”成为许宗衡一生难逃的宿命。
生活的无奈逐渐消磨了许宗衡年少的盛气,也加深了其思想的深度。在《拳峰馆诗》二卷(辛卯至己酉)中稍后的一些诗歌作品中,如早先主要为了表达乡思之情、感慨不遇之愤的抒发个人情感的作品明显减少,而更多的是客观记录、反映自己羁旅过程中所见的一些民生时事。这些作品显示了许宗衡诗歌创作由早期向中期的过渡,如被盛赞为“句中有泪,腕底有神”的十五首《水灾诗》,多角度、多画面地反映了百姓的疾苦,悲悯之心自然流露,动人心魄,但“非不动恻悯,难与官吏要”,终归还是无可奈何。
许宗衡早期向中期过渡阶段的诗歌作品,民生时事内容均蕴含着无可奈何的情感主题,虽从无可奈何到悲愤抑郁但语言表述却并不激烈,甚至是近乎绝望的平静。这正是由于多年的羁旅生活和坎坷仕途使得许宗衡对时局认识很清,但也因此更加深陷于进退两难的矛盾中:一方面为时局担忧,渴望能为所用,济世救民;另一方面痛心无奈,明知对于改变现状无能为力却又没有选择放弃的权利。这种不甘无奈到绝望的痛苦状态一直延续到其通藉之时,希望才又获得暂时性的重生。
《拳峰馆诗》二卷(庚戌三月讫壬子八月)录入的诗歌历时并不长,前后大约只有三年半的时间,但这时期却是许宗衡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阶段。咸丰元年(1851)洪秀全发动起义,攻占永安,建号太平天国,此时离鸦片战争结束还不到十年,时局再度陷入混乱,此后战事又绵延数十载,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反映民生疾苦的主题自然还是许宗衡诗歌创作的主流。
感兴
征兵戎绎骚,骄弁怒能抗。捉夫胜捉贼,担荷择其壮。饱已侵征粮,犒且索私饷。同竭穷民财,谁肯县官谅。法驰人心贪,激之动生谤。不见警报来。南行尚观望。睒睒旄头星,昏黄出云亮。
百姓一边忍受战乱,一边还要承受政府的苛捐杂税与征兵,实在是苦不堪言。受时代所限,许宗衡虽不能接受义军的反清,但是可以理解战火离乱与政府腐败之间的联系。在“谷贱愁伤农,年凶叹无食”的情况下,百姓连生存都难以维续,腐败的当政者却依旧可以“一掷千黄金,为欢不论日”,靠剥削民财满足自己的挥霍,置民生疾苦于不顾,将百姓逼上绝路。许宗衡在《复孙小云书》中也解释过民少盗多的原因在于法弛,民不欲,然法不行,所谓王贼的起义亦是为生活所迫,是民不得已而为盗。因此许宗衡在此类反映民生凋敝的诗歌中亦多有对腐败当政者的批判,但因自己仕途坎坷,“官不必通侯,贵其能爱民”,也只能成为现实背景下的空想,充斥于许宗衡诗歌中的依旧是那种带有不甘的无奈。
直到咸丰二年(1852),许宗衡终于考中进士,个人功名实现,怀才不遇之情淡化,儒者忧世之心又重新看到了“少年志青云,筋力不辞苦”的希望。于是其一边对皇恩表示“自顾惟心肝,穷达誓无变”的衷心,一边以“士生期有用,何用拟归稼”来否定自己曾经“悔未求耕桑”的退缩,对于腐败的当政者也报以希望,认为只要严整吏治,重建廉耻教养之社会风气,便可以从根本上挽救整个时局,不再有疮痍之忧。
但是很快,许宗衡就意识到自己喜悦积极的态度太过于天真。咸丰三年(1853)二月太平军破金陵,连捣扬郡,三月,太平军攻克金陵,并定都更名天京;咸丰六年(1856),英军袭击广州,挑起第二次鸦片战争,时局变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战争连年,受苦的终究还是百姓。
仲冬
传闻粤贼已无食,困兽犹斗何足论。金陵城中饿死骨,劫火无从照毛发。秦淮九曲皆血腥,三载春流久飘没。幽州突骑下庐州,眼前卫霍思封侯。投鞭断流等闲事,江南江北如踰沟。虎毛壮士好身手,努力一解将军愁。江淮财富众所赖,失之不独朝廷忧。我有亲朋杂生死,对酒悲歌泪如水。西风猎猎旌旗开,天寒同盼鼓声起。
在如此“乾坤浩劫深”的情况下,许宗衡才发觉自己的济世之心根本无能为力。世道之乱完全超出了许宗衡的想象,单凭其诗文的风雅精神并不能扭转世风,而平定战乱、救济百姓许宗衡又无计策、无权力。许宗衡原本认为政府虽腐败但毕竟还是人心所向,相信只要严整吏治一切都会好转,可是在金陵发生将帅不顾士民安危弃军逃跑之事后,许宗衡为民无所依、不能逃但求死的悲惨景象所震惊,其《哀陈母诗》道“民犹死于家,帅讵不死国”,“使帅有母心,城坚或能保;使母有帅权,城危计亦早”,诸多亲友的丧生更是使得许宗衡对政府、对自己美好的理想愿望彻底绝望。
金陵的沦陷,对许宗衡的打击十分强烈。许宗衡自幼随母亲寄居在金陵外祖父家,金陵承载着他成长的足迹和许多美好的回忆,但是多年征战,烽火连年, “东南惨黩不堪说,传闻城郭多荒丘”,“记得儿时共游钓,年来故鬼哭山阿”,金陵早已是物非人亦非,再不复当年旧游之貌。许宗衡中进士后虽一直为官京师,却无时无刻不怀有对金陵故园、亲友的深深思念,思忆故乡旧游,悲挽遇难友人成为《拳峰馆癸丑以后诗》的重要内容。而“故人犹梦中,新鬼已泉下。俯仰旧事非,未忍念桑柘”,回忆与思念亦成为许宗衡心中难以磨灭又不敢触碰的伤痛。
寒夜月下读《秦淮秋醼诗》旧稿感忆
蔗芗稿凡二诗,“良夜固宜醉”云云,第一章;“燕字飞可怜”云云,第二章也。
风竹欹窗惊冻雀,荒苔賸绿壁阴络。揜灯放月来照人,独坐我心如广漠。忽忆当年秋醼时,秦淮水阁三更迟。簾波一碧映钗溜,阑干斜倚疏柳枝。柳枝袅袅还依依,东阁蟾彩低相窥。王郎擫笛翻嘘唏,哀歌惟恐知音稀。彼美心在竹与丝瑶华主人,而我脱帽狂吟诗:“良夜固宜醉,清歌岂能睡?窈窕当前人,背灯作秾媚。燕子飞可怜,瑟瑟西风前。琵琶声似雨,恐是别离筵。”其词凄艳不堪忆,尚留残稿松楳黑。呜呼此纸犹如初,合眼江山断肠色。王郎杀贼能成名,掷身不比鸿毛轻。当时台榭榛与荆,坏墙秃树无啼莺。否则弹指连朱甍,别有坐者听银筝。未必狂寇仍有情,楼前流水皆血声。自古西园与金谷,俯仰荒芜总蒿目。只惜王郎好身手,空有狂名在人口。遂令我诗增刁骚,下笔呜咽声如箫。夜深疑见王郎刀,闪闪霍霍谁能逃。力竭遂赴波滔滔柘芗于金陵城陷后,手刃数贼,力竭赴水死,料今败屋棲蠨蛸。欲吟楚些魂难招,吁嗟乎,事有伤心不可说,身世飞鸿感飘忽。金尊檀板英雄人,旧日悲歌顿消歇。王郎入梦倘来别,门外茫茫四更月。
在家乡沦陷不可归,亲友死别不可见,政府无能不可信的背景下,好不容易历经千难万苦考中进士的许宗衡对自己的人生价值也产生了质疑。其家国之心处于完全被闲官之职束缚的状态,不仅不能济世救国,甚至感觉自己仅仅只是空享俸禄。“读书问初志,欲语空彷徨”,许宗衡反思自己多年来的志向,觉得自己满腹才学却于世无益,看不到一点施展抱负的希望,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唯有“家国艰难一长叹”。这种仅为寸禄束缚而不能有所作为的闲官生活,使得许宗衡心理疲惫不堪,真正感觉自己是“悬弧志已虚”,于是“读书致用言皆夸,那及归种东陵瓜”的归隐之心再次浮现,而这次再不简单是当年少年不得志的失意,而是历经人生种种艰难后真正的身心疲惫。然可悲的是“南天烽火乡心苦”,“避地非难避世难”,进退维艰,许宗衡济世理想幻灭后的归隐梦也只能化作客居京师的“市隐”了。
《拳峰馆癸丑以后诗》收录许宗衡诗歌至咸丰九年(1859)八月,此后的诗歌作品即收录于同治九年(1870)刊十五卷本《玉井山馆诗》的最后五卷。此五卷诗究竟是许宗衡晚年的所有诗歌作品还是与前十卷一样也是经过筛选而录入,目前尚无资料可以证明。但参照《玉井山馆诗》前十卷与三部《拳峰馆诗》之间的删存情况,可见随着许宗衡年龄的增长,选目数量是由少至多呈递增趋势的,删除之作渐少,保留之作渐多,创作风格与诗学观念都渐趋稳定统一,且从此五卷诗歌题材的多样化、生活化来看,应该可以较为真实地反映出许宗衡生命最后十年的生存状态和创作情况。
步入晚年的许宗衡,因对于时局和自己闲官之位的失望,几乎闭门索居,断绝人事,但在那样一个“觅得桃源难避世”的时代,政局时事的变化与每个人的生活都密切相关,因此对于时局的关注是不可逃避的。
感愤
飞火照淮楚,贼锋来突兀。峨峨独松关,失险叹忧越。魑魅肆无忌,惊闻植毛发,诸公日筹议,所在祸仓卒。南都屯巨寇,吴阊若机箧。倘令犄角危,岂不辅车缺。亦尝豢鹰犬,胡令聚蛇蝎。平时忧国深,那不寸奇竭。西泠春山清,旌旂晴豁达。应有苍头君,坚城贼难拔。
相比于刚中进士时的强烈济世之心,晚年的许宗衡对时事的关注虽不乏“捷书日日盼天涯”的热情,但却只愿将忧患之心、丈夫之志托付于诗文之中。在“海内需才急”的背景下,许宗衡却以“闲官窃廪禄,与世本无益”为由断然拒绝了别人对他的举荐,决意不涉政治。许宗衡对于时局看得十分清楚,尽管情感上他也会安慰自己“中兴诚非难”,但他更清楚这是一个“世道两相丧,忧患安有穷”的时代,所以甚至会出现“祸乱君勿忧,自古皆有死”的讽刺之调。许宗衡不仅自己选择“闭门坚卧百僚底”,也劝友人莫负青山之约,不要为浮名而“徒使凋朱颜”。其有诗曰“丈夫重功名,谁肯终岩阿。茫茫走旷野,仰天遑言他。古来为隐沦,非必忧网罗。致用苟不效,徒然招诋诃。遭时未有济,簪绂输烟萝”,正道出了其真实的心态,并非不想有所作为,而是因为“疮痍纷眼底”的时局使其感到心失所主,“功名负时会”已经超出了其能力乃至生命可以承受之重。
“读书致用嗟已晚,浪欲求仙餐玉屑”,一官如赘不能济世的痛苦使得许宗衡早有归隐之心,而人至晚年,更是落叶归根般难逃对故园的思念。早年许宗衡虽一直为科举功名南北奔波,但毕竟始终拥有家的归属感,而自从为官京师后,“悠悠十年别,隔绝多烽烟”,金陵战火频仍,实在是欲归不得。况且许宗衡也知道自己是“羁官不得归,得归亦无田”,加上亲友大多流离死难,“早晚楼船收建业,愿同饮酒读离骚”的故乡之思沦为空想,“江海不定,关河难归”为许宗衡的出世归隐之心加上了现实的枷锁,“茫茫人间世,浮踪罕棲托”的无家可归更是难为他人言的心碎忧伤。许宗衡对于“甲兵何日洗乾坤”的关注,是孤苦老人“恻恻循东篱,归来拭清泪”的无助的情感寄托,亦是对自己“仕隐两难托”境遇的心理安慰。
对家乡思念至深却不能归,诸亲友又大多或为宿草,或杳无音讯,许宗衡晚年“独居谢人事,闭门远尘埃”的生活充满了人生如梦的憔悴虚幻之感。
忆西涧
五洲云物南徐路,一望烽烟北固楼。君住荒洲对山色,卧随古佛看江流。君避地太仓,今年春以事至溧阳,遇贼,乃转徙独居关山,对岸老洲关壮缪庙,家口仍寄太仓,太仓既陷,家口不知何在,君亦从此无消息矣。飘零那得偕妻子,浩荡翻宜狎鹭鸥。一卷南华还坐读君庙居惟读庄子,可知相忆我长愁。
三生骨肉期千载,一别江湖近十春。往日毁家空叹尔粤贼破金陵,君手散数千金,选练壮丁多立,抚恤难民,诸局遂毁其家,君仍口不言贫,身任无悔,大吏欲奏赏,皆不受,频年避地耻依人。未知生死心无著,已断音书梦有因。倘得相逢拌痛哭,更将何语矢神明。
王西涧是许宗衡的姐夫,许宗衡姐姐早逝,许宗衡又无其他兄弟姐妹,姐夫对于许宗衡来说亦友亦兄,多年来虽一居京师,一居金陵,但一直保持书信往来。金陵沦陷后,王西涧散尽家财救济难民,自己却流离失所,再无消息。许宗衡客居京师,闲官无事而又孤苦无依的生活更加凸显了今昔之感,“卅载朋俦易变更,过眼飞鸿旧踪绝”,少年的豪快之意在亲友们的生死离别中消磨成了“深愁欲何语,老泪向谁挥”的凄绝之痛。
在第二次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运动结束后,时局相对平静了许多,许宗衡的诗歌中也出现了如“春蔬欣翦韭”“青山多啼莺”的清新景象,诗歌节奏也缓和了许多。一生心力交瘁,许宗衡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极力调整自己的生活和心态,想于客居京师、闭门索居的生活中以类似于“市隐”的状态来获取心灵的安宁。许宗衡租下原先徐廉峰所居的壶园,更名我园,希望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桃花源,以弥补不能归去的毕生遗憾,也让“年年苦尘缚”的心灵得到休息。然而,伤痕可以修复,却不可能不留痕迹:
暮春感赋
物外天非远,尘中日自长。晴花红待雨,春髩白如霜。旧梦看云过,闲情对境忘。良朋几人在,心事独微茫。
花惜墙阴暗,苔怜石性顽。风沙春亦尽,车马客谁闲。欲钓愁沧海,将归梦故山。悠悠总行路,何事悔尘颜。
历经一世的艰辛,当许宗衡为了营造心中的桃花源而极力拔除壶园和自己内心的满径蓬蒿时,也同时重新点燃了点点滴滴的今生回忆,百感杂陈,伴随他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
注释:
①谭献在《复堂词话》中将许宗衡与张惠言、周济、龚自珍、项鸿祚、蒋春霖、蒋敦复并称为“清词后七家”。长久以来,学界对许宗衡的研究均集中于其词作领域,如:祝诚《许宗衡词作赏析》(《镇江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3期);王静《许宗衡词集考述》(《词学》第31辑)、《许宗衡与晚清常州词派的诗化问题辨正》(《现代中文学刊》,2016年第6期);张宏生《清代词学的建构》、朱德慈《常州词派通论》中也论及许宗衡的创作在常州词派中的地位。
②许宗衡:《庄生行并序》,《拳峰馆诗(辛卯至己酉)》,国家图书馆馆藏稿本,卷下。
③许宗衡:《庄生行并序》,《拳峰馆诗(辛卯至己酉)》,国家图书馆馆藏稿本,卷下。
④许宗衡:《秋江夜泊》, 《拳峰馆诗(辛卯至己酉)》,国家图书馆馆藏稿本,卷上。
⑤许宗衡:《赠徐孟卿志导,时孟卿由浙归江西》,《拳峰馆诗(辛卯至己酉)》,国家图书馆馆藏稿本,卷下。
⑥许宗衡:《拳峰馆诗(辛卯至己酉)》,国家图书馆馆藏稿本,卷上。
⑦许宗衡:《拳峰馆诗(辛卯至己酉)》,国家图书馆馆藏稿本,卷上。
⑧许宗衡:《赠姚梅伯同年燮,即送北上》,《拳峰馆诗(辛卯至己酉)》,国家图书馆馆藏稿本,卷上。
⑨许宗衡:《述怀诗寄少苍,时少苍自晋归白门》,《拳峰馆诗》(辛卯至己酉),国家图书馆馆藏稿本,卷上。
⑩许宗衡:《寄雨岚》,《拳峰馆诗(辛卯至己酉)》,国家图书馆馆藏稿本,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