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华 王士强
辰水初期的诗歌——或者说其赖以成名的诗歌——从题材而言基本属于“乡村诗歌”,他也被有的评论者称为“小镇诗人”。辰水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期——与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基本一致,他有着长期的乡村生活经验,现在也主要生活在“小镇”之中——县城一定意义上也是小镇。他完整地经历、见证了四十余年来中国乡村社会的巨大变化和历史转型。由农业文明、乡村文明向现代文明、城市文明的更替、演变是大势所趋,也有巨大的进步意义,但这一过程无疑也包含了阵痛、血泪与牺牲,诗人辰水所写下的,便是一个个体在当今这个“大时代”之中的真实感受、经历与思考。
实际上,辰水的写作并不属于通常所见“乡村诗歌”的范畴,与其说他的诗是“乡村诗歌”,不如说是反“乡村诗歌”的。一段时间以来,无论是纸质媒体还是网络空间都充斥着颂赞小桥流水、牧童炊烟等的“乡村诗歌”,它们“看起来很美”、貌似有诗意但实际上与时代变化、现实处境、内心疑难等全无关联,充其量是一种情绪的假释和按摩,不客气地说则是一种伪抒情、伪浪漫。这如果作为一个写作者的个人选择或者“修辞练习”无可厚非,但如果成为一种大行其道的写作潮流则是有问题的,它是封闭的、重复的、贫乏的,并不能提供新的思想与美学的可能性,实质上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虚假的写作。辰水的写作从一开始对此就是警惕甚至鄙夷的,他的写作有着自身的立场和批判性,秉笔直书,直面现实,直面内心。他立足于现实的大地之上,关注数十年来乡村和乡村文化所遭受的近乎灭顶之灾的冲击以及由此所发生的新的变化、新的可能。在辰水的笔下,乡村不是一个静态、纯美、梦幻的乌托邦,而是一方复杂、纠结、多面、美丑莫辨、善恶交杂的故土。辰水写乡村,一方面,他看到了其颓败没落的现状和不容乐观的前景,其中包含着启蒙立场、反思和批判精神;另一方面,在情感上又有着挽留、依恋、感伤、眷念等的复杂成分,这使得他的诗具有多声部、复杂性和内在性。
由乡村出发,辰水晚近的作品其关切愈益阔大,对生命的叩问、对人性的探查、对社会乱象的冷眼旁观、对文化积习的“定向爆破”……这些均非“小镇诗人”的标签所能涵盖。辰水是内敛、低调的,又是坚定、执拗的,他的写作体现着明显的知识分子性。在内心深处,他是不合群、不合作、不妥协的。每个人都必然地携带着时代的印记、缺憾与问题,辰水自不例外,但他同时与之拉开距离、保持警惕,并反躬自问、反求诸己,努力地如尼采所言“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同时,也与阿甘本意义上的通过审视时代、凝视时代、与时代相疏离而成为“同时代人”相契合。这样的价值立场与精神品质,在当今时代殊为可贵。
事实上,身处“小镇”并不见得是一种限制,有时恰恰具有不可替代的优势。“小镇”同样可以胸怀天下,可以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也更有利于观察、体验,有利于慢品味、细思量。我们有理由相信,作为诗人的辰水,在立足“小镇”的同时,会继续往更阔大、更激荡、更高远处行进,并能够打破既有的写作惯性和有形无形的拘囿,而达至更自由、更宽广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