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诸鸣”：一个导游在谨慎地游出圈

王巧捧

“欸，这个好，我也来一个。”

10月22日，四川廣汉三星堆博物馆，下午5点过，游客渐稀。

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跟随拥有1500多万粉丝的旅游博主小黑诸鸣到访三星堆博物馆。看到一名游客在一具金面具展柜前半蹲身子拍照，诸鸣绕到其镜头后面，看到金面具通过展柜玻璃折射的影像刚好落在游客脸上，宛如给游客“戴”上了一样。

今年46岁的诸鸣，颠颠地绕过去，待游客离开，他卡好位，拷贝人家的姿势，也拍了张“戴面具”的照片。

今年8月，诸鸣就河南鲁山715万元“牛郎织女”雕塑事件发表评议视频后，收到威胁邮件，邮件中附有他和孩子的身份证号码以及家庭信息。这一事件闹上新闻，备受关注，让本为旅游网红的他，逐渐为更多人认识。

“还有什么比这个职业更好”

和视频上的形象极度一致。

10月20日，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和导游诸鸣初次约见，是在成都琴台路。他一身中式棉麻服装，身材微胖，皮肤黝黑。因为长得黑，所以他的视频号取了“小黑诸鸣”的名字。

由于视频中不用滤镜、美颜，加上形象易于辨识，不时有游客认出这名网红。对此，诸鸣习以为常，他对记者说，大号网红也是双刃剑，你得自律，不然，“比如你晚上去酒吧人家可能说你深夜买醉。”

在琴台路，诸鸣向同行的另一名达人推荐，可以在此处拍一段视频。“这个地方有意思，这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垆卖酒的地方，后来司马相如想纳妾，给卓文君写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的《两地书》，卓文君回了一首《怨郎诗》，‘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诸鸣拖着大行李箱，随口介绍道。

他说不是自己记性好，是因为这首诗好玩，所以记得一些。

2019年，诸鸣开始尝试拍摄短视频。2020年，遇到疫情，没什么事做，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研究和拍摄短视频上。短短4年，他单个平台账号积累粉丝1500多万。他带动公司其他同事一起，给其他地方的导游做培训。

“你现在觉得我混得挺好，其实我以前……”他曾在带团时讲起自己的经历，在记者求证时，他说跟游客讲的都是真的。

诸鸣出生于浙江桐乡市乌镇，他说自己学建筑机械出身，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在桐乡水泥厂烧窑，工资在当时挺高，但他不想过一眼看到头的日子，就入伍当了武警，退伍后，跨界当起了导游。

当导游几个月后，2004年，诸鸣拿下浙江省导游大赛第一名。2015年，他申报的“技术技能大师工作室项目”入选国家旅游局当年“万名旅游英才计划”。2018年，他被评为杭州市D类人才，属于市级领军人才。

即使已经是千万粉丝导游，诸鸣还是经常带团。对此他比喻道：“就这么巧，碰到了‘爱我的人也是我爱的人，而且它还最适合我，我何其有幸活成了自己最喜欢的样子。”他说自己带团就开心。

“你想想还有没有比我这个好的职业？这个职业你可以走遍全国，甚至走遍世界，你只要拿起话筒，下面至少有四五十双眼睛注视着你，他还跑不了，关在车上。你想唱就唱，想说就说，对吧？关键你讲完他还给钱。”他说着，哈哈笑起来，说带团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会碰到什么样的游客。在他的视频中，也可见经常分享带团时遇到的各种奇异故事。

诸鸣认为自己是真爱这个行业，所以才没有在疫情期间的行业困难期间离它而去，而是选择其他方式继续深耕，并最终以成为短视频网红的方式得到了回馈。

“我一直是这个行业里面比较不惨的那一个。”他说哪怕自己带购物团，游客也愿意花钱，诀窍是拿真心对待游客，否则你的意图别人能很敏锐地感觉到。

随着粉丝数的增加，他每到一个景区，都会被景区工作人员认出，最夸张的一次，刚下火车，消息就传到了当地有关部门。每次很快就会有当地文旅部门或景区人员前来“陪同”。

对于是否会因此感到不便的疑问，诸鸣说，“都是为了宣传文旅，我们的目的其实是一样的，有时反而会给我们行到方便，比如本来不开放的地方，会特例允许我们去拍摄。”

当松弛风遇到政务风

在三星堆博物馆，光线较弱，小黑诸鸣站在1.43米的黄金权杖所在的展柜前，面前只有一个比手机略大的打光灯、一个机位，在周围游客的围观中，他开口即讲：“……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一定代表着权力，也代表着地位，一般人谁用这玩意儿，是吧？嗯，除了我们丐帮。”

配合以各种略带夸张的手势，他把文物的相关介绍，用自己习惯的语言风格，以一种家常的、接地气的方式讲解出来。

“你是刚才休息的时候组织了一下语言吗？”对于旁边人员的好奇，诸鸣说自己都是临时发挥的。

翻看他的视频，单一平台账号下，至今已累计上传1700多个短片，几乎没有相同内容。据诸鸣团队的助理唐先生介绍，曾经在早期，诸鸣个人打理账号的时候，一天有时会上传七八条视频，其中有些是他带的游客随手拍摄，他择优上传的。后来现在的经纪公司找到他合作，但视频还是保持了一贯的风格。

当他讲解的时候，和通常镜头里的主持人身姿挺拔不同，他身子微微前倾，仿佛这样能更贴近镜头前的“游客”。有时正在拍摄中，有其他游客从他面前路过，他尬笑着目光追逐游客而去，这样的片段也被上传，把现场的鲜活感带给镜头外。

镜头内外，拍摄前后，这名网红旅游博主，都带着一种松弛感。但访谈中，他提到他会背诵一些内容，从他的不少短视频中也可以听到，他经常说“我查了下资料……”隐约中透露背后用了功。“怎么可能不查，为了准确性嘛。”诸鸣确认。

因为讲解的语言风格通俗易懂，诸鸣还参加过浙江卫视的书法美育交互式电视文艺节目《妙墨中国心》，参与讲解书法文化。

巨大的粉丝量，为他引来不少商业合作机会。商业合作时，在维持个人风格和顺应合作方要求之间，往往会引发一个谈判的过程，尤其不少合作对象还是地方政府。

据唐先生介绍，对于自媒体了解越多的地方，对于他们的视频干涉越少。比如在拍攝家乡浙江的一些宣传视频时，“浙江（相关部门）了解我，知道没有文案，最后审一遍视频，大差不差没问题就过了。”诸鸣说，相对而言，比较严谨的地区，会要求先审稿子，拍完以后再审视频，会提很多修改意见。“所以我们有时候冬天去拍摄，还得带夏天的衣服，因为对方可能会有要求。”

有的合作方会特别要求必须提到某些内容。比如，“我们县委书记讲的这‘三个必须很重要，一定要讲进去。”还有“新时代新时期最美XX”等官方话语。诸鸣的团队成员介绍，在沟通中会告知对方，这样可能会影响播放量，但对方有时候不一定在乎效果，最后只有“尽量往后面放”。

小黑导游谈“黑”导游

“你们认为什么样的导游是好导游？”访谈中，小黑诸鸣反问记者。不等回答，他径自说，他无数次问客人，客人说只要不强迫我们购物就是好导游。

“导游的形象都这样了！甚至如果一个导游讲解得好，你会本能地按住自己的口袋。”诸鸣做出按住口袋的样子，一如他在短视频里讲解时习惯带着相应的动作，“你会想，要带我们去购物了？全是套路，不要相信，冷静！”

据诸鸣了解的数据，曾经跟团游人数占全国旅游人数16%～17%，这一比例在近年来下降到不足4%。“这就是我们20年来所有旅游同行共同努力的结果？”他眼睛圆睁，盯着记者问。

但对于屡屡被曝光的导游负面新闻，诸鸣的短视频里对此并没有评论过。他对记者解释，因为它不是一个地方的问题，它只是这个行业目前还难以解决的问题的缩影，背后的问题太宏大，“我一个导游说了也白搭，解决不了。”

据他观察，有些地方出于发展旅游的需求，会通过发放补贴，鼓励旅行社多组织游客。

记者从新闻报道中查见，有些地方对于旅行社给出不同的激励政策，“旅行社组织自驾游，每车最高补贴300元”，“按每团每个游客每夜最高100元的标准进行奖励，每家旅行社奖励总额不超过50万元”等。

激励之下，加之自身的创收动机，导致旅行社低价团竞争更激烈，其中不乏亏本价格，而为了不亏本，自然会增加购物环节。实现让游客购物的任务，最终落在导游身上，造成了导游和游客双方博弈的局面。

低价团之所以能吸引到游客，除了人群的消费能力外，还由于信息差的猫腻，令低价购物团的行程看上去与纯玩团差距不大。

在小黑诸鸣视频号上置顶的第三个视频中，他讲述了1900多元的线路，如何降到一半，甚至零费用。即通过利用信息差，把同一个大范围内的收费景点换成免费景点。比如把乌镇西栅改成乌镇，实际行程会避开收费的西栅，去免费的南栅；把苏州的四大名园留园，改成远观寒山寺，省下门票费用；再加几个最贵的购物点，可能导游才会赚到钱。

而对于导游来说，诸鸣认为，大部分的同行其实是希望这个行业改变的，是不愿意强迫游客购物的，行为恶劣的导游只是个别人。

3月19日的视频中，诸鸣在一个纯玩团旅游大巴上，让大家理智购物，不用给他捧场。他和游客提前交代好购物“暗语”：“你在人家店门口问我是真的假的，当面我是不会说的，我都会说蛮好、蛮好。我说‘蛮好的时候你们注意了，自己上点心。”这一视频受到众多网友叫好。

教网友旅游避坑的一些视频，令诸鸣在导游行业内引发大量争议。有导游指责他“说一套做一套”，说自己接受他培训的时候，他讲过如何让游客加点、购物。

对此，面对记者，诸鸣回应，从来没有否认过自己也带过购物团，也的确培训过很多导游购物相关内容，比如教他们讲解丝绸为什么好？茶叶为什么好？他认为，这是激发游客的购物欲望，这个没有错。“本来游客是有这个需求的。但我从来没有培训过怎么强迫客人购物。卖东西怎么会错，强迫人家交易才是错。”他说当初培训导游的时候，都有录音录像。

讲政策的导游

作为一名导游，诸鸣却因为一次给游客讲共同富裕的政策，在短视频平台产生近千万播放量，浙江省人民政府新闻办、杭州市委人才办等官方账号纷纷点赞、转发，后续还引发当地官方媒体对他的追踪报道。

诸鸣说，这和工作需要以及亲身经历有关，有时候会带一些政务团、考察团，他会去留心不同游客的不同关注点，从而不断接触和收集各种信息和数据。并且，因为经常带团去自己讲的那些地方，有真真切切的感受，所以讲述出来会更加生动，因此受到大家关注。

作为一个定位为旅游博主的账号，小黑诸鸣的话题范围，除了人文历史、文化典故以外，还会讲述一些逸闻趣事、人生感悟。甚至，对自己的有些事，似乎也不加避讳。

他会在镜头前讲自己的倒霉事，讲自己曾经非常痛恨别人说自己黑。他讲这些，录制了一个长达9分钟多的视频，视频在一个海边拍摄，因为不久前一个小伙子不堪网络霸凌在附近跳海自杀。诸鸣讲述自己的遭遇，劝说人们，每个人都有艰难时刻，不要动不动就想不开，“对抗霸凌最有效的办法是让霸凌你的人得不到快感。现在如果再有人说我黑，‘欸，我就黑怎么了。”

这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中年网红，见闻广博，口才了得，有专业积累，有对行业的思考和自己的理解，有对新事物的持续兴趣，善于识人断物，会审时度势。他有时就一些地方文旅相关的问题表达意见。但他认为，自己克制而有度。

鲁山事件，在诸鸣报警后不久，他又收到一个邮件，对方说自己不是政府的人。后警方找到写信人为陈某，河南许昌人，无业，对其处以行政拘留10日的处罚。对于其中还有一些令人不解的地方，诸鸣没再深究。

10月初，他发了一条反映云南滇池水质污染严重的视频。他对记者讲述，为什么有些问题自己觉得能说，是因为在自己的阅历范围内，知道可以解决的方式和渠道，才提出一些建议。“不然，我批评人家的目的是什么？纯为了提意见而提意见是不对的。比如说滇池，因为滇池不仅仅是云南的，更关键的是，同类问题有的地方做好了。当年问题更严重的太湖，就治理好了。”

那对其他话题是否也有表达欲呢？“有，但我得控制自己，我现在也相当于一家媒体吧，也算怀揣利刃，得克制。”他说自己只讲旅游、文化相关的，“旅游，我是专业的；历史，我是业余的；别的，我是不配的。”

因为也有商业合作视频，那发布针对某些景区的批评视频，会不会被人认为有拉踩嫌疑？“事实上，你看我被江西请去做过宣传推介活动，不照样讲庐山了吗？”在网上查询可见，2020年10月，“江西风景独好”网红推广之夜的报道中，小黑诸鸣作为推介达人之一受邀。但2023年6月，诸鸣在网上展示庐山门票山上山下各个项目合计1400多元，引发网友和庐山旅游界强烈反应。之后他又发了一个视频，表示如果庐山的服务和价格对等，是愿意道歉的，略带狡黠地“给彼此一个台阶”。

持续暴露在巨大的关注之下，对此，诸鸣也有担心自己由于话多，万一有一天说错一件什么事怎么办。“所以我直播比较少。”他补充，“不过，我们也是有一定政治敏感度的，我虽然是导游，但是政治觉悟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