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磊
海 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88年7月25日火车经德令哈
——选自西川编《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423页。
《日记》一诗写于1988年7月25日,其时海子坐在开往西藏的火车上,夜间路过德令哈,遇雨,可能并未停留。这是诗人写作此诗的时空背景。“姐姐”是谁?这一点曾引起诸多猜测,但更重要的是理解诗人如何在十六行诗中,把个体经验的私语幻化成公共经验的情感寄托。
诗的题目叫作《日记》,在惯性理解中,日记是面向自己的文学形式,能最大程度地保证情感的隐秘性与真实性。同时,这一命名也给书写提供了框架,“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这两个句子组成了全诗的第一节,延续“日记”的印象,“姐姐”是诗人言说的对象,“今夜”是时间,“德令哈”是地点,“夜色笼罩”是场景。第一句的声音可能稍微低一点,第二句的言说从陈述式转变为呼告式,诗的语调陡增。两句诗都以“姐姐”开头,“今夜我”“我今夜”的类似语言结构,如同《诗经》中古老的句式,完成回环反复的音响共鸣。两个“姐姐”在不同的句式中拥有了明显不同的声音状态与情感寄托,这就是诗的意义。与此同时,重新审看这一节句子的结构,“在德令哈”与“只有戈壁”是对应的,它们都是抒情主人公要向“姐姐”诉说的;今夜的德令哈与今夜的戈壁则是对等的,那么非今夜之时,在德令哈“我”可能不只有戈壁。在这一想象中,“德令哈”“我”“姐姐”在语义的互相观照中萌生了新的语义色彩,神秘,但可理解、可想象,这是诗的结构对于语言的提升。“姐姐”,当然可以指代一个人,一个真实生活中具体的人。但是,比猜测她的真实身份更重要的是理解诗人只用了两个句子,一套独特的语言结构,便给“姐姐”这个简单的日常词语赋予了多变的声调、神秘的感情、想象的空间。
接下来一节,“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再一次重复“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又回到开篇的语调,用一个判断句结尾,让读者感觉到事实的可信、荒凉的可信。接下来的一个句子又重新定义了荒凉——“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对于一座城市而言,人必然分为两种,路过的和居住的,所以,这个句子在诉说这个城市的荒凉并非因为没有人,而是没有你——“姐姐”。到这里,“我”与“姐姐”之间的感情有了强烈的排他性。接下来两句,“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又赋予了这份情感唯一性与末世感。至此,德令哈已经从一个具体的城市,变成了诗人与“姐姐”之间的情感密钥。而后,情感的调子再次变化,“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情感从浓烈转为低回,现实原始坚硬,诗人以一种觉悟的方式妥协。“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在这样的情感认知下,德令哈当然也只属于德令哈,诗人创造的一切都归于原初。最后一节,“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此刻戈壁的“美丽”与“空空”是经过难以遏制的呼唤与悲伤,经过妥协与觉悟,经过对世界本真的还原之后的存在,它为诗人再次倾声呼唤提供了全新的时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诗歌到此结束,“姐姐”出现四次,从平静的起势,转到难以遏制的激情,再到客观诉说,终结于大地本初的纯净。通过这首诗,“姐姐”已经从日常的普通一词,从诗人个体经验中的私语,变成了拥有多种语调、隐秘的想象空间和开阔的意义感知的全新词汇,甚至打上了灵启的意味。在诗歌的起承转合中,词语完成了它的蜕变,恰如诗人在《祖国或以梦为马》中所言:“万人都将从我的刀口走过,去建设祖国的语言。”可信此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