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舒婷
穆 旦
在你走过和我们相爱以前,
我不过是水,和水一样无形的沙粒,
你拥抱我才突然凝结成为肉体:
流着春天的浆液或擦过冬天的冰霜,
这新奇而紧密的时间和空间;
在你的肌肉和荒年歌唱我以前,
我不过是没有翅膀的喑哑的字句,
从没有张开它腋下的狂风,
当你以全身的笑声摇醒我的睡眠,
使我奇异的充满又迅速关闭;
你把我轻轻打开,一如春天
一瓣又一瓣的打开花朵,
你把我打开像幽暗的甬道
直达死的面前:在虚伪的日子下面
解开那被一切纠缠着的生命的根;
你向我走进,从你的太阳的升起
划过天空直到我日落的波涛,
你走进而燃起一座灿烂的王宫:
由于你的大胆,就是你最遥远的边界,
我的皮肤也献出了心跳的虔诚。
1947年10月
——选自《穆旦诗文集1》,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69-270页。
刘小枫曾针对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谈到,“灵魂与肉身在此世相互找寻使生命变得沉重,如果它们不再相互找寻,生命就变轻”(《沉重的肉身》)。其中预设了一个“肉体已不再沉重”的现代厄运。但在战火纷呈的20世纪40年代,战争的硝烟笼罩全球,肉身之沉重无法逃避。这首《发现》写于1947年10月,此时穆旦苦心创办、经营的《新报》(1946年4月至1947年8月)已被查封,乱世风波左右着生存的现实困境,但全诗选择从“笑声”里重构一个“新奇而紧密的时间和空间”,以个体间“相爱”的向心力来消解战火中的离散之感,在“现实、象征、玄学”(袁可嘉《论新诗现代化》)的三维综合中,在生命的历史负累下稍显出一种偶然的轻逸。
借助身体想象寓言民族精神,对峙时代板荡,在中国现代文学的文本中并非罕见。穆旦的这首诗写作年份距离革新派人士所谓“身体之发现”也已有些年头,诗中对“肉体”的多处修辞表述与一般意义上泛泛而言的“身体”元素意味不同,有意突显的是“肉体”更具自然性、活泼灵动的本体地位。具体到《发现》一诗的开篇,“水”字易解作“浮生流年”,但“沙粒”又为何如“水一样无形”?联系后文与此诗写作背景来看,“沙”即是历史中一粒无迹可寻的尘,“肉体”与“沙粒”的区别如同林中见树,将个人主体性显现为有形,并“从感觉的价值走向官能的价值”(加斯东·巴什拉《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一如“流着春天的浆液或擦过冬天的冰霜”,在动态中进一步确认了“我”的位置。
相较此前创作的《春》《诗八首》等诗作,知觉“肉体”的存在是“我”接受爱的前提;《发现》里的抒情主体转变成一个被“拥抱”“歌唱”“摇醒”“打开”“走进”的被爱者形象。尤其是“你把我轻轻打开,一如春天/一瓣又一瓣的打开花朵,/你把我打开像幽暗的甬道/直达死的面前:在虚伪的日子下面/解开那被一切纠缠着的生命的根”一节,穆旦除了对E.E.卡明斯《有个地方我从未去过,在经验之外》(somewhere i have never travelled, gladly beyond)一诗进行化用外,还将“我们相爱”赋予洋溢的春之生机,比起原诗中的“小心翼翼”与“纤巧”,更多了一份肉感的圆润。同时,“解开那被一切纠缠着的生命的根”也与鲁迅向“虚伪”悍然“肉搏”有着本质区别,身体不作为施力的权谋及手段,反而喻示了“我”在爱中舒展生命的自由。
此外,诗中“在……以前,我不过是……”“你……我才……”等相关句式多次出现,这让《发现》游离在一般情欲诗之外,更贴近为一段纯爱式的抒情自白。穆旦将诗题命名为“发现”,不仅对应着“我”对爱的发现,而且还有“我”通过爱进而获得的对自己的发现——这不是他诗中常见的对分裂状态下另一个“我”的觅寻,而是借由双向度的爱重新将“我”凝结为一。最后,“你走进而燃起一座灿烂的王宫:/由于你的大胆,就是你最遥远的边界,/我的皮肤也献出了心跳的虔诚”,可以认为是“我”主动从原“边界”迈出一步,才达成“你”与“我”、“我”和“我”之间“灵肉一致的境界”(唐湜《穆旦论》)。当缠绕着的、充盈的爱外化为一种松弛的体验时,生发出作者在形而上层面的辩证生命意识。
从整体来看,四节诗在意象使用上和空间范围上的“地—天—地—天”的跳接张力,除了体现两个“小我”相爱时心跳的雀跃外,也与穆旦对时代脉搏下“强烈的律动,宏大的节奏,欢快的调子”的“新的抒情”主张相契合。作为一个始终生活在历史现场的诗人,其笔下“荒年”“喑哑”“幽暗”等词隐匿着他对时代桎梏的切身感受,诗中“这新奇而紧密的时间和空间”只能作为一个被“你”与“爱”暂时悬置的历史瞬间,而“我”让肉身不再沉重,则是基于作者对“发现”进行理性思考后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