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月——棠陵山居

◎徐俊民

人活着活着，才会明白：一座山，我们也无法逃离。

我曾无数次地想要逃离这个如空中一粒灰尘、叫棠陵的小山村。我无数次地爬上后山顶，放眼望去，后山的后面依旧是绵延的青山，如高高的围墙，我看不见青山后面的天空。我也曾无数次地爬上前山的山巅，然后，转过头来像一位将军一样地审视着我的这个叫棠陵的小村子，它像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矮小、营养不良的乞丐，卑躬屈膝地仰视着我。我扭过头去，前山之前，依然是绵延的青山，我同样看不见前山之前的天空。

环“陵”皆山也。如果你不想囿于这个天井一般的弹丸之地，那只有逃离。父亲也曾想过逃离，那一年打算把房子建在另一个地方，可挖了半天地基之后，他突然就改变了主意，还是把房子建在了棠陵西边连一条羊肠小道都没有的半山腰。父亲当然有他自己的想法，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他为什么能有那么大的勇气，把房子建在一个连路都没有的地方。

我小的时候，看得最多的是父亲劳作之后的傍晚，一把锄头、两个畚箕，然后一锄头一锄头地挖，母亲下班后也会加入其中。就这样，一百多米的距离，父亲用了数年的时间，硬生生地在山腰处挖出了一条通往公路的羊肠小道。

我讨厌这条连自行车都只能推着走的羊肠小道，我讨厌它的杂草丛生，讨厌它的蛇虫出没。我多么希望能像村里的年轻人一样早早地结束学业，外出打工，过年回来时，穿着西装，毛衣里边穿着白衬衫，系着红领带。然后头发剪成西洋式，一甩一甩的，神气十足。父亲看见了，则说：“这成何体统？”

被父亲认为不成体统的人里，有一个我从小跟着他一起放牛，他大我四岁，他初中毕业离开棠陵远走高飞的时候，我才刚上初中，放学的时候，我还得放牛。他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他一回来就跟我说着外面的花花世界，我曾一度被他说动，想要随他周游世界。那时候，村里像他这个年纪的人都出去了，等我初中毕业的时候，与我同龄的孩子也都出去了。然后，许多人出去了，就很少再回来了。

我也想离开棠陵，不过，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父亲说，你必须读书，你除了考上大学离开这儿，其他的想法都不要再有了。

村里的同龄人穿着西装、系着领带、蹬着锃亮的黑皮鞋回来过年的时候，他们开始喝酒，吹着牛皮，谈天说地。我坐在旁边，竟然插不上话。

几年以后，我考上了大学，那是一种苦尽甘来的如释重负。我的第一双皮鞋是考上大学父亲送我去学校之前买的。我离开棠陵的时候，穿着新皮鞋，走过父亲的羊肠小道。

我第一次坐上了火车。

我第一次穿上了西装。

我第一次开始默默地爱上一个女孩。“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如果这也算是一种爱情的话，那这突如其来的爱情，就像第一次穿上西装一样地局促，就像第一次坐上火车一样地兴奋，也像第一次离开山村汇入城市一样地卑微。

后来，我发现，我的生活也一样地卑微。一样卑微地努力着。

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拿着微薄的工资。结婚生子，然后倾尽全力，在城里买了房子。我想我终于可以不用住在那个小山村了，等把房子装修好了，我们就可以彻底离开那儿了。父亲为我的房子装修花了很多心思，既当小工，又当监工。房子装修好后，父亲忽然就病倒了，两个月后便去世了。

我带着母亲离开了棠陵，我把父亲的遗像留在了老屋里。然后，老屋像父亲一样倔强地站在那儿，看着我们离去。

这一去，便是十年。我也从而立之年走进了不惑之年，这十年，我不常回村，我也慢慢地成为村人眼中的客人。可这个小小的棠陵，却总是在梦里出现，一会儿是蹒跚的孩子，一会儿是懵懂的少年，一会儿是无知的青年。我终于明白，离别的这十年，似乎是用来想明白一件事的，于我而言，想要逃离一个叫棠陵的地方是徒劳！时间没有让我与棠陵走得越来越远，而是让我常常回望棠陵。离开越久，越是魂牵梦萦，像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你若不弃，我便不离。我也终于明白，我走的时候，棠陵悄悄地在我的脚上拴上了一根绳子。

十年之后，我站在村口，再也不是审视乞丐的将军，而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面对如来大佛，拜倒在他的脚下。我是一个迷失的浪子，需要他的剃度。于是，在他的怀抱下重修了老屋。一个晴好的日子，我站在门前眺望，天高地迥，清风浩荡。

棠陵，我终于又投进你伟岸的身躯，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后山的竹林投下参差、斑驳的阴影，在我面前前俯后仰地摇晃；西侧的大拐枣树黄而细碎的小花落满一地，奔跑的小儿呼啸而过，尘土飞扬；湛蓝的天空下，前山山林葱翠直逼你的眼，若是泪珠落下，也该是一湾凝碧。溪水清清，游鱼从容。夜色笼罩下，星星布满天幕。

这是夏季的样子，还有秋天的月落金桂，冬天的雪露红梅，春天的风带桃李。

闲居棠陵，时光如水。

明正德三年（1508），自棠陵走出去的方豪进士及第，从昆山知县，到刑部主事，再到福建按察副使，二十年的官场风云，终不敌“莼鲈之思”，四十余岁便一朝辞官，再回棠陵。且自号“棠陵山人”，打鱼前溪，采薪后山，筑林下居，至今已是五百多年。

村里年长者说，林下居在寒舍东侧，与寒舍比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