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鲁燕(山东)
花开正好,连翘金黄,李子粉白,海棠露出的脸庞深红。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卫矛新长出的叶子。那与老桩形成鲜明对比的绿,嫩绿或者是明黄,还透着暗红的微光。如果你看过,如果你仔细地、认真地,将这些新芽痴迷地窥视或端详。
我常常怀揣不可告人的秘密,将一截嫩尖儿连同一小截儿嫩茎掐入手中,静静掐碎。
是的,我阴暗、贪婪、喜欢、爱。春天这么庞大,它看不见我毁坏的极小的一部分,将这粉嫩的东西掠夺,也将自己内心对于粉嫩、新生的东西暗自萌发的嫉妒轻轻掐碎。
那些毁掉的才能据为己有,一颗卫矛的嫩尖儿满足了我一颗郁郁不得志的心。
绿色的植物们浩瀚而豁达,它们静默而慷慨。从伤口的部位,萌发出新的蓬松的枝丫,给我和它们自己,又多出一条生长的路。
想必它感念我的到来,而捧出大朵大朵的梨花,像一大朵一大朵雪。想必春风与月光总不如一个活生生的人懂得去赞美和欣赏,它们在我面前,随着风的走势展开蝴蝶的翅膀。
一树花,需要看花人眼里的亮光,需要他们在它身旁徘徊、仰望、留影,或者因为爱,而心怀忐忑折下它的花枝,它也愿意忍着疼,选择了微笑,选择了原谅。
来看梨花的都是梨花的情人,那些得到爱的梨花,簌簌落下,也不哀伤。
你且细看,它羞涩的小梨子,多么像婴儿面前摇着的小铃铛。
一定要在春天里采下那些柳芽儿,榆钱儿,在春天里摘下荠菜、麦蒿和蒲公英,一定要在春天里带上幼年的女儿去林子里看花,看见蓬勃、新鲜、希望和新生。
一定要听她发出惊喜的尖叫,发现爬虫、蘑菇和一朵一朵散落的蒲公英。
那些杏花,桃花,那么多,那么浩荡,在风里笑,在风里开放和结果。一定要让女儿知道春天有那么多好颜色和好滋味,春天让所有人迷恋。
但在一个母亲心里,所有的美好和迷恋都愿意与她分享,所有春天里的事物,它们远不及她那般美好。
在春的麦田里奔跑,碧绿的,刚刚泛起浪花的麦田,大声呼喊、旋转,或者躺下来,天空那么高远、那么蓝,土地那么广袤、那么凉,不,凉的是麦子的叶片,将我们遮挡。
我们坐起来,或者站起来,将手卷成喇叭,卷成话筒,对着高空的小鸟,远方的树木,喊“喂——”
那些远处神秘的回声会大方响应,它们绝不单单只是回声,一定是他们用力把我们的欢快加倍返还,像好朋友之间甜蜜的交换。
此刻,我最小的孩子和她的小表姐重复着我小时候的游戏,忽然感动时光可以拉得这么长,用旧的快乐也可以被清洗干净,并被反复使用。
麦田还是麦田,孩子还是孩子,没有斗转星移,移动的,只有风,将一层又一层绿浪推远……
从今天开始,这雨,才更像雨。植物弥漫湿气,繁花垂暮,更多垂暮的繁花抱起幼小的果子,我抱起幼小的女儿。
从今天起,日子洗尽繁华,开始日子的样子,大地彰显宽厚和盛大,万物都在暗自发力,像要萌动出什么。
作为阳光的一种补充,雨像我的母亲配合我的父亲,她命里带来的勤替父亲、替我们打磨和耕耘。
是啊,我的父母,他们踏实,积极,永远抱有希望,永远在上一个活儿没干完前已将下一个活儿在日程表上安顿。
他们没有轻飘飘的抑郁症,真正的疾病到达身体之前,他们会一直跟庄稼在一起,跟劳作在一起,有牛之时比牛勤,没有牛以后他们自己变身牛,用妥帖的粮食和蔬菜喂养四处蔓延的子女。
他们将种子往复投种,不在乎积郁的泥水和汗臭,他们也将爱的种子反复投种,并祈祷风调雨顺。种子如此珍贵,播种那么甜,漫长的期待令人充满意义。那些下在今天的雨也知道,春天正是一场斑斓的启幕,浩瀚生活才刚刚开始。
水花响起时,七屯河的冰开始解封,从没有一条河像七屯的河这样温柔,有时候只及小孩子的脚踝,只有在很暖很暖的时候,河水才会像海水那样涨潮,河的肚皮上才会托举几个会游泳的汉子和汉子们爽朗的笑声。
海水什么样,七屯村的人大概都没有见过,应该就是七屯河长大的样子,洗浴的河水里从来没有一个姑娘和一个母亲,她们和一条男性的河划开距离。
尽管有时候,她们在无人时很想撩一下它清清的水波。
更多时候,七屯村的人只是在七屯河路过,纵向或横向,去到对岸干活的人扛着锄头,在河心断续的凸起断续跳跃,像跳过那么多省略号。
河水里那么多碎银,也没有人贪心地去捡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