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步伐(四川)
一阵风,又一阵风,木质的院门,一开一合。
似乎是一张嘴,说出似懂非懂的话语。
一些叹词,在夜色中,幻化成一个背影,或远去或归来。
披一身月光或萤火,鞋沾泥沙,一只手提镰刀,一只臂腋下夹着几根柴火,背上的背筐里青青的猪草,带着劲压下去。
那时的风,并不狂野,很温柔,将乌黑而凌乱的发丝梳理。
或蹲或卧的狗,与院门是最好的搭档。
有院门就有一只狗,有狗的地方,就有一扇院门。狗一发声,随即就会有吱嘎声与之配合。
打开或闭合,如眼。
远山的路,一直蜿蜒到看不到的地方。
春暖花开,院门打开,涌进的花香,萦绕在房屋的每一个角落。
折叠洗后的床单或衣物,泛出阳光的微笑。
风烛残年,倚门而望的眼睛不再清亮。
院门发出的声音也不再清脆。
院门开的时候多,关闭的时候少,甚至有时晚上也不用关闭。
有一天,院门永远关不上了。
身后的院子,不再是院子。瓦砾、残砖、断木遍野。
把耳朵伸进风里,院门的开合隐隐有声。
在夜里,老鼠的吱吱声,或长或短。像是在吩咐,又像是在争论。
一声猫叫,众鼠悄无声息地退隐。
豌豆从壳里跑出来,在地上打滚儿。星光翩跹,透窗而来。
夜色与夜色交谈,蟋蟀在墙角弹琴,土墙缝里乳雀的呢喃合着屋外的蛙鸣或偶尔的蝉音。
日晒的温度没有退去。
构架房屋的木料,公母榫头交接处,发出细小的咬合之声。像是骨骼摩擦骨骼,又像是骨骼在疏松。
夜雨连绵,夜色迈着纤细而湿润的脚,它们沙沙地踩过灶头、床单、米缸……
先是一丁点儿霉,爆出嫩芽似的,再是一大片,像地耳在交头接语。
针尖的细声,往你的眼、耳、鼻、口里钻……
堂屋漆黑的棺材,是谁在敲打,缝发出开裂的嘎嘎声。像一个走失的老人,从另一个世界笃笃地走回来,告诉我们另一个他在尘世的时间不长了。
间或告诉我们他走后别忘了给他烧上一叠纸钱。
我常常摸着关节。寻找着一条血脉的路,往回或更深处走。
停在夜色里老屋的影子中。
再次幻听老屋各种混杂的声音。
只是在尾声处,不忍听到那“轰”的一声,犹如一个人离开人世时,喉结处的那声闷响!
锁,大得童年的手拿不起来,有着青铜的光泽。
钥匙,一把孤独的钥匙,紧紧地攥在我的手中。
握住它,就像握住了温饱。在更多的日子里,我在衣兜里,一次一次地摩挲它。
放学后,我会握着它朝家奔跑。
我熟练地将锁屁股抬起来,将钥匙插进去,使劲一扭。“咚”的一声,锁杆弹起来。
推开门,一股热流拥抱过来,我张开双臂……
我知道,没有我的岁月,星月插进过,风插进过,雨插进过,雪插进过……
它们插进去,只是试试而已。一把锁只有一把钥匙才能打开。
就像爱,生命的密码锁住了一把钥匙,直到永远。
中年杂事零乱,许多的事或物,不知不觉失去了方向。
包括那把重要的钥匙,或许是我放错了地方,或许是它自己退却消隐了。
当我面对一堆倒塌的泥墙,我找不到锁,更找不到钥匙了。
没有了钥匙,我把往事当钥匙。
我把往事插进去,时时扭动。
听岁月弹起的声音,带着一层厚厚的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