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河流中的摆渡者——评春泥诗集《时间的河流》

吉狄马加

2023年5月，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诗人春泥的第一部诗集《时间的河流》，其中不少诗作我曾间或读到过。面对一个诗人的写作，我可以有诸多理解和对话的方向。正如诗集《时间的河流》标识的那样，春泥揭示了人类长久以来都要面对的永恒命题，即人与时间、存在的互动、叩访与探询。这让我想到当年孔子“逝者如斯”的浩叹，想到古老的斯芬克斯之谜。这次翻阅诗集《时间的河流》，我想结合诗人的时间意识来谈一些想法。

春泥与时间的相遇并不是外在的、旁观者式的，而是将时间的感知和想象一次次转向内心，在被内在化、生命化和想象化之后更具共情的空间。如《海边印象》一诗中，“我看见世界正在沉沉睡去/大地铺开海浪和沙滩/黑夜在这一刻静止了喧哗/没有了婴儿的啼哭声/月亮升起来了//我匍匐着致敬那些退去的潮/以及还残留着的贝壳们/人们留下的脚印张开了嘴/想象飞翔的天空一望无际/还在原地打转等待归期”。诗人一次次站在或寂静或喧嚣的时空中倾听时间表盘的细微声音，不断对世间的境遇和时光的流逝发出疑问，用内心的潮汐做出回应或应答。值得注意的是，春泥的这些诗作体现出来的时间观，并不是在俯视，而是采取了与万事万物等量齐观的精神呼应，由此诗歌的智性深度和沉思空间也就得到了提升与拓展。在春泥的诗歌中，所有与时间相关的细节、意象和场景都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尤其是那些细小和幽暗之物都获得了诗人的精神观照。如《在湖边散步》一诗中，“世界的变化也就在一瞬间完成/惊诧还没有完全消逝在水里/消息已经传递到万水千山之外/所有的人和事都停留在秋天”。诗人在对世间的境遇和时光的流逝发出疑问的同时，谜团却在诗中一次次地被解开。

诗集《时间的河流》中大多是与世间境遇密切关联的诗歌，其中有一部分是描述躬身劳作的场面，对应了古老的时间序列，既涉及传统农业文明的场景和意象，也蕴含现代性时间背景之下的巨变和转捩。在时间的河流中，春泥充当了船只和灯盏，摆渡和指引是诗人面对时间时的经典动作。人在面对天空和大地这样的永恒之物以及日夜轮回和季节往复时，很容易产生迷惘的感受；在对永恒之物和瞬间之物的一次次掂量、比较和评估中，古往今来的诗人们往往会生发出“千古愁”。对于春泥而言，“也许白昼和流星之间的距离/正在不可避免地徐徐拉开”（《海边印象》），诗人站在过往、此刻以及未来的三个时间刻度来面对自我、生命以及整个世界，同时充满了哲学思辨意味。为了克服不可逆的单向度流失，人类唯有通过提高速度、效率等方式让时间在我们的生命周期中呈现出重金属般的延展性。有一种科学理论认为，如果人以光速旅行，就能回到过去与曾经的自己相遇，这是一个既难以实证也无从证伪的命题，但“这是一段奇妙的旅程/人们终将穿梭不息”（《欣喜》）。芝诺曾提出著名的“阿基里斯与龟”悖论，悖论实际上是反映时空并不是无限可分的，运动也不是连续的。在具体而平常的现实生活中，与时间、距离和速度相关的形而上的哲学命题往往会改变其面貌，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人类面前，因为“出发和抵达都是一种收获/或许永远在路上才会遇见”（《机场》）；而“世界瞬息万变又高深莫测/要停留在哪里，才算是抵达”（《听见时间的声音》）。春泥显然没有被那些纯逻辑的悖论所困扰，在诗行中时间并非一种抽象存在，而是以距离、速度、季节、夜晚、白昼等形式，呈现出一种可感知的状态。

在现实条件下，我们不能实现时空旅行，但我们可以在大地上奔跑。我粗略统计了一下诗集《时间的河流》的目录，以“跑步”为题的篇什就达到篇目总数的十分之一以上。我写诗，但我不跑步。不跑步的人很难想象，一个诗写者居然是一名健跑者，但听说那些热爱跑步的人之所以热衷于奔跑，除了通过剧烈运动消耗能量，还能让大脑产生脑啡肽从而获得身心愉悦。跑步真的能像诗人写作一首诗时搜肠刮肚、苦思冥想，向词语求取宇宙奥义那样得到同样高烈度的精神回报吗？或许从他的诗句“直到可怕的时间成为敌人”（《听见时间的声音》）得以一窥堂奥。换个角度来看待此问题，将其解读为人类自古以来的本能和尝试也未尝不可，那就是向有限的时间索取无限可能。春泥在《奔跑》的诗行中用他特有口吻对这一诘问进行了回答，“在匆忙行进的世界里/所有的忧伤都已随风而逝”。如同“夸父逐日”这则神话所蕴含的无穷魅力，跑步让一位诗人的现实生活具备了文化原型的寓意。这充分表明，春泥不仅是一个言说者和思想者，更是一个生命诗学的践行者。我熟知在词语中找虐的妙趣之所在，并且乐此不疲，但我并不了解跑步是否同样能带给春泥身心愉悦。我知道村上春树几十年如一日坚持跑步，媒体报道说他已经跑过了上万里路，这让我不禁有些惊讶。我不知道诗人春泥是否也像村上春树那样，之所以喜欢跑步也是享受跑步时那段独处的时间。是的，“在云端里写诗/在泥泞中奔跑”（《奔跑》），这样的二分法对生活并非始终有效，但也不失为一种充满洞见的人生策略；“没有什么能阻挡黎明的到来/一切事物终归会按照规则运行”（《细雨中奔跑》），这是历尽世事沧桑后依然持有的乐观豁达，但真耶假耶、孰是孰非，诗人心中自有一块试金石。

不得不说，春泥在诗写中表现出某种不言而喻的高蹈气质。在对诗歌的坚持中，“浩瀚的星空闪烁着无垠的光芒/奔跑在万千事物盛开的季节里”（《追光奔跑》），“行走在路上的风景动人心魄/只有跋涉，才能不断领略”（《立春》）。“遇见”的“奇迹”给诗人的生命带来了气势磅礴的开阔视野，“越过你的目光和肩膀/我看到了更远的山峰”（《生日》），更“没有理由拒绝期待已久的鼓掌/春天的列车不会为谁而停留”（《关于春天》）。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感受、认知和渐悟是生命体验和生活经验的“非常名”和“道可道”，静水流深，真力弥漫，最终涓滴融汇，聚成了春泥写作道路上的个人诗泉。

像很多对时间充满敏感的诗人一样，春泥对节气、时令和季节的感知也体现在他的诗歌题目上。比如《谷雨》《芒种》《雨水》《惊蛰》《小满》《春分》《立春》等，就直接以节气作为自己诗歌写作的主题，把个体生命在语词间的历险跟五千年的历史征候相契合，令他的诗写接续了农耕文明的根脉和气息；在秉承亚洲大陆所特有的深厚、宽广和辽阔的同时，让文本在诗人对时间的深度观照下拥有得以完成的可能，并最终达至平和、轻盈、温润和饱满。

其他诸如《怀念玉米》《风吹麦浪》《触摸稻田》《走在时间的边缘》《七月的光》等作品，一方面，反映了诗人与农耕文明这种文化资源和精神矿脉之间的传承与依存关系；另一方面，诗歌写作的过程就如同俄耳甫斯与命运抗争的过程，既充满了怀疑和持续自我否定，也充满决绝和大义凛然。从“新生和换季会出现阵痛/拔节是岁月的另一种见证”（《风吹麦浪》），到“无拘无束地盛开在时光深处/燃烧自己点亮破碎的声音”（《支离破碎的时光》），最后“直到燃烧的神圣时刻/选择与理想一起埋葬”（《疼痛》），饱含生命的艰辛，充满疼痛的煎熬。一个词即是一次灵魂的拷问，一行诗即是一次赴汤蹈火的征途，诗人唯有“踏上属于自己的飞翔旅程”（《突如其来》），去“努力追逐属于自己的梦想”（《关于绽放》），最终才能“在天地间升腾起一道彩虹”(《突如其来》)，才能“在一望无际的原野和山岗/ 遇见春暖花开，寂静欢喜”（《关于绽放》）。此外，春泥的诗歌语言大体比较自然、平易，“自然是最好的诗句拒绝一切矫揉造作/在浮夸的世界里/急需朴实无华回归最初/最好的安排也不过如此/在半夜写几行能读懂的诗”（《在半夜写诗》）。

我还注意到春泥的诗歌具有较强的抒情质地。尽管我们在世界诗歌格局中越来越强调诗歌的现代性、诗歌技巧和经验传达的复杂性，但是当“诗”与“歌”能够较好平衡的话，诗歌的传播空间和辐射广度也是可想而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