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
诗歌承继了人们心智生活中那些不确定的信念关切,变成了一种有无之间的哲思。当哲学变成诗歌的时刻,现代诗的真理性内涵就蕴藉于此。这是我读张敏华的诗集《风遗落的谦卑》后的第一印象,在这样的语境中诗集也拥有了一种认识论的价值。
张敏华的作品让读者看到他是一位怀疑论者,但比起哲学的怀疑论,诗人的怀疑不是发生在抽象的领域,而是呈现在纯粹的经验世界里。如《怀疑者》一诗中,“生在因果之间,活在疑虑之中,/似乎看到了真相——/夜晚降临,远光灯撕开黑暗,/夜色安顿了尘世与法相。//茫然四顾,不安,胆怯,焦虑,/失手打碎星空,心生悲凉,/生死无常,继续寻找/活着的理由”。这首《怀疑者》几乎呈现了现代社会里“哲学式”的个人及其生活状态:一边是因果,一边是疑虑;一边是尘世,一边是法相。诗人的疑虑本身或许就指向“因果”,而对“真相”的认知也是非确定性的,这是现代认知的典型特征,“似乎”以及“犹如”这一修辞被普遍地适用于与真理概念共同出现的场所。看见、认知的条件也处在两可之间,光与暗互为生成,即可见与不可见不再是对立的。因为,在诗人看来,正是“夜色安顿了尘世与法相”,他必须接受一项困难的职责,继续寻找失落的事物,以便为生活寻找依据。他在《我们》一诗中写道,“鸟巢被卡在树枝上,我们/望着河对岸的苇草——/‘世界始于我们的意识,/向着低垂的天穹。’”引语中的话是古典哲学留给我们的思想遗产,似乎张敏华依然保持着某种古老的信心,主观性依然是存在的基石,但他又领悟到自我意识的危机,“一个一个的我/不见了踪影——/一个又一个,悄悄/返回人间”(《自得》)。离去和返回的是不是同一个主体?尽管诗人的内心重温着古典思想的慰藉,有着“内观而自得,池塘睡莲开”或“心无挂碍”的时刻,但这种慰藉并非总是有效的。
沉默自得的时刻彰显无言而独运的宇宙际,同时也彰显出某种非人化的力量。如将风与宇宙论的力量对等的《风,沉默》一诗,“风试图用它的嘶哑声音/抹去人间的沉默/……/错愕的那一瞬,沉默是/唯一的声音”。张敏华经常写到具有隐喻意义的风,它是一种现象,也是“法相”,即一种不确定的或怀疑论的观念,一种抹去一切的力量。亦如《悲悯》一诗里所书写的,“风在破碎的/碗里,经历/因果”,唯有“风为这只碗,超度”。风意味着变化不定的命运,也是风化的象征,风化可以让石头变为沙粒,“沙子的命运,就是渐渐地/忘记自己/是一块/石头”(《石头》)。时间感知的具体化是一种世事变迁感,它让一切事物都《离我更远了一些》,这就是弥漫在张敏华诗中的那种与世界的疏离感。如《独白》一诗所写,“保持沉默,风替我说话——/‘但我越来越惧怕风。’/……/归来的人,全是对自己的托词,/我,已不再是我”。诗人的“独白”似乎是对“我们”的疑虑的一种回应。在另一首《独白》中,“也许这个世界,只缺少一句话,/‘对灵魂仍然一无所知。’”我们不难发现,独白和引语构成了张敏华诗歌中经常出现的具有对话关系的修辞结构。在上述这个引语里,观念史上的争论又被暂时搁置起来:对灵魂的无知并非彻底的否定,承认“对灵魂仍然一无所知”,实际上已经抵达了隐秘“愿望的极限”。
张敏华的沉思犹如史学家,时常伴随着一种回忆的目光,并在一系列诗篇中回忆起亡故的父亲。如《最后》中,“那么多的人似曾相识/……/如果还能让我想起谁,在我感到/无处可去的时候,往回走——/时间承受我与自己最终的相遇”,但诗人最后感慨地说,“这么多的人不知去向”,包括生活记忆的承担者自身。回忆具有与返回、回归相似的意义指向,即创建时间的可逆性,但时间的可逆性唯有在回忆中才是瞬间的真理。如《它》一诗中,“石头碎成沙子,眼泪代替记忆,/它想知道是否/到了时候,失踪者是谁?”诗中的“它”是虚无,又是永恒的未完成,却旨在摧毁一切,生死的悖论是“意识的滑落”状态所无从理解的。
在宗教与哲学之后,诗歌继续承担回答存在、感知和人类意识的功能。张敏华敏感地意识到,生死之辩正在成为一种普遍的无意识状态,并寻求着潜在的慰藉。他没有把怀疑推向极端的虚无状态,而是让人们再次瞩目于尘世与“法相”的同时显现,“悲悯降生,忍住热泪,/一轮新月哺育”。新月意味着开端依然存在,春日复苏的植物也“分享明亮的丛生”。诗歌总能在新的、偶然的语境中重现古老的智慧。感知到个体生命之外存在着“复归”与“返回”,就像《时间》一诗中,“多好的安慰,我知道它/会到来,像光一样/照耀。//然后它暗淡了,一个世界的/孤独,/存在我心里”。时间带来的不再是流逝与虚空,而是重临的体验。时间辩证法就是生死辩证法,就像一支钟摆那样。在张敏华的诗歌中,时间意象亦从“风”的象征转向“光”的象征,时间像光一样每日重临,“它把手放在我的/额头,它曾想带走我的/不幸”。光让人感到安慰,“我将活到自己的晚年”,而每日重临的光的意象让一种安详的思想不期而至。
避开了抽象的概念图示,张敏华通过意象和象征图示呈现出思想的现场。他在《如果光消逝》中写道,“光投在脸上,什么/藏在风里?/……/如果光消逝,/答案留在了光里”,这是光与风的辩证法;在《一阵风》里,“是一阵风,在一个生/或死的窟窿里,闪着烛火的/夜晚”。这是光与风的辩证意象;在《他,和她》的重逢时刻,在疼痛与木然、热情与伤逝交织在一起的时刻,在《你,和我》欲望之火“死灰复燃”的时刻,都体现出光与风的辩证意象,或生与死的辩证法。
在宗教与哲学中,渴望是理性主义也是神秘主义哲学的隐秘核心。在张敏华诗中,这种力量作为一种欲望或生命意志无处不在。如《云湖公园》中,“昨夜的一场雨让草地变得泥泞,/空气中有不易被觉察的/甘饴,我张开嘴伸出舌尖,/舔着春天的新芽”。就像在《四月》里,“池塘里丛生的苇草和菖蒲”。固然今日生活的世界与古典诗歌的环境反差巨大,诗人仍然敏感于自然的物性,将比兴之法暗含其中,这就是一种慰藉,如《寓意》一诗所描述的,“她的脸跌进黑夜,/——她渴望,最终把自己变成/风和树叶”。因此,诗人把无意识状态中的焦虑转化为清晰的世界表象。这是一种古老的诗性智慧,物性和物的世界转化为慰藉性的力量。“河边苇草丛生,/如果是早晨,灰椋鸟会和我一起/掠过水面”(《嘴里就有了咸味》)。在怀疑论的基调下,“掠过水面”仿佛是张敏华诗歌中另一重欢悦的乐章,犹如《谷雨》中,“我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站在齐腿深的麦田里和麦子/一起拔节和抽穗,/不远处是结荚的油菜”。从“我”这一意识主体转向物,诗人重获古老的生命欣悦,体验到种子不死的奥秘。欣悦感的来源只是作为一种修辞结构或比兴之法而存在,但又确实是作为一种真切的感知而发生。这里隐含着诗歌语义实践的奥秘,意义感是修辞结构或隐喻的偶然生成物还是人类体验结构的固有部分?这是一个问题,但每一代诗人都必须从新的语境中重新激活这一双重的意义结构。
与“风”这种意象一样,树亦经常成为张敏华诗歌中的一个核心意象。“只有风声。做一棵树,/我度过树的一生。//满树的风。陡峭的树枝上,/有风遗落的谦卑。”(《做一棵树》)曾让诗人感到虚无气息的风,因为“做一棵树”,他反而能够“在风声里得到片刻的安静”,享“有风遗落的谦卑”。物性让人谦卑,尤其是感知到物性与生命之间的隐秘联系之际。在《香榧古村落》中,“一棵棵香榧树,/百年没离家半步”,植物稳固静态的物性接近某种永恒感。诗人在《再继续》一诗中写道,“风无论对他说什么,他都觉得/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在命运面前,正如《一棵树也不例外》中,“砍下一根树枝,/不知道它流了多少血,忍着多少疼/……/所有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命运/都不是命运——/一棵树,也不例外”。
与万物共命运,与微末之物共存,被诗人视为有幸。蜗牛、蚂蚁之类微末之物让诗人停下脚步,他从未曾想过蚯蚓也会死。如《蚯蚓》中所写,“春天流着血离去,我们/都会变成蚯蚓”。这是一个相当有趣的感知层面的巨大反差,在当今一切皆需引人注目的社会,作为商品之外的事物越来越没有存在价值,而诗人仍然给予这些微末之物以存在意义。再如《苹果》一诗,“苹果汁留在刀刃上,释放的/果香,被风弥散”,诗人以特殊的修辞“切分”了一切事物,使之释放出独有的诗意;“我只是用意念将苹果切开,/苹果,完好无损”,一种复杂的关于物性的修辞结构投向日常体验;“我来到尘世,其实/和苹果一样”,无论这个“苹果”是否被切开,都变成一种有关创痛与弥散的隐喻。在张敏华关涉微末之物的书写中,看被赋予了一种诗学价值,看的功能被视为意义的资源。如《看见》一诗,“玻璃窗上的冰凌花。窗台上/开花的蟹爪兰。/窗外附着霜白的苇草。/突然豁朗的天空”。万物均被诗人赋予了特殊的认识论意义,“生命的某个瞬间——/那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诗人同时注目于《那些可见和不可见的事物》,看见“树叶变枯黄”即看见“冬天里有无法抗拒的基因”。在诗人看来,可见之物昭示着不可见之物,同时足以唤醒一种惊讶感,“离奇的一天,我驻足停留人间”。
在张敏华的诗中,一种比兴之法在生死之辩中处在修辞的核心,换言之,衰败与救赎的隐喻结构经常隐含在描述性话语中。《就像这盆海棠》一诗中,“即使它被放在妻子的窗台上,/也会谢/……/一个女人面对一盆谢了的海棠,/为一个男人抄写心经”。比兴或隐喻不经意间出现在生活场景的描述中,对诗人而言,他只是所有存在之物的代言人,所见是“一张失血的脸,欲望,怜悯,虚无,/低处的苇草/……/多么卑微。/……/有时候你说,像石头一样/沉睡,多么幸运”(《一个多雨的春天》)。在无从摆脱的“欲望,怜悯,虚无”困扰中,诗人对物性的渴望就像是一种回归。风、光、夜色、流逝与返回……在张敏华的诗作中,那些辩证意象既拥有其自然物性,又是一种相互交织在一起的语义结构,以复杂的语义结构描述着隐秘的生命体验,正如“在医院病区的走廊上,/有许多片刻的光影——/这最后的/弥撒,成为夜色的/一部分”(《夜色的一部分》)。黑暗并不是全部,诗人善于使用辩证意象在黑暗之前加上一个修辞,黑暗意象即发散出微暗的意义之光。再如《小黑暗》中,“这么多的小黑暗,/我曾经的爱都藏在它们里面。/这些带着光的小黑暗,/竟然都还活着/……/还是这些风,/抱着我,抱着你,抱着这些小黑暗——/‘我在你身上守候,/就像黑夜’”。诗的修辞改变了词语的固有属性,融入了诗人更复杂的体验。
欲望似乎总是与物性隐秘相关。在张敏华的诗里,欲望犹如晦暗背景中物性的微光,人的欲望亦为物染上了一层光晕。他写伊朗女诗人芙洛戈·法罗赫扎德的诗《迷失》中,“潮湿,幽暗,一张忧郁的脸,/一颗失常的心/……/哦,曾经多么狂热,/生命,之爱,之情欲”;他写普通农妇之迷魅的诗《三月》中,“她的腿是小桃树,/眼睛是蚕豆花。//孩子已长高,/幸福是她的庭院。//偶尔她望着水中的菖蒲,/猜想自己的暮年”;他写欲望,同时指向的也《是我,是我们》,诗中写道,“是我,为某个节日狂欢。/是我们,在体内找到动物的/快乐”。欲望无法满足就是渴望,渴望是神秘的核心。
在衰落与救赎、流逝与复归的生死之辩里,生命的渴望总是存在着,而且被不可逆的感觉所强化。在《渴望》中,“曾经的渴望消散殆尽”,即使珍爱的陶器——日常生活的象征——已经破碎,张敏华仍然感受到“碎片埋伏在四周,/像我的一堆渴望/……/这世界没有什么屈服于我,/就这样活着,像碎片,已看不到火焰,/但比火焰强悍。/——这致命的,渴望”。渴望指向世俗之物,渴望也指向超验世界。诗人在《神谕》一诗中承认,“人间遗落了它的词语”,犹如不可挽回地“失手打碎星空”,但它的碎片内化于所有的微末之物,“万物皆有生灵”。因此,“穿着时间的旧棉袄”,在犹疑不定的“记忆里打盹”似乎不是诗人的归宿。而我相信张敏华宁可生活在一个蓬勃的隐喻里,也要为思想创建出新的比兴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