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依菲
现代社会是集互联网+、大数据生产、智能云计算与人工智能等多维信息技术一体化的5G高速世界,人类敞开智能化生存向度。2022 年新一代交互式人工智能ChatGPT横空出世,一经推出便呈破竹之势在人类社会掀起轩然大波,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 “以信息技术、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兴科技快速发展,大大拓展了时间、空间和人们认知范围,人类正在进入一个‘人机物’三元融合的万物智能互联时代。”[1]196一方面,Chat-GPT输出的尖端智能语言模型能够将AI技术以自然方式对语言输入迅速作出回应,其所展现的大数据、大算力、大算法的集成技术逻辑通用于各大领域,足以开启新一轮技术革命与人类文明新征程。另一方面,ChatGPT基于生成对抗网络(GAN)由海量语言数据库与复杂神经网络高度黏合支撑,能够结合自监督学习和人类反馈强化训练形成强大的自主性与生成性,这意味着ChatGPT 极易突破价值中立的技术伦理边界裂变为技术宰制手段,甚至其 “类人性思维” 将为人类社会带来潜在风险。价值观教育是极为关注人类社会发展与文明赓续的灵魂工程,当下无疑也在面对技术裹挟人类社会异化风险的发生。当务之急,需要我们超越技术向度进入人的视域,以物对人的有用性为关系视角对ChatGPT背后隐匿的异化风险进行现状研判、价值审判、风险预判,旨在人工智能时代为技术资本化宰制提供治理思路,挺立价值观教育主体性,以多重价值张力指引人崇高生活之可能。
2023 年世界经济论坛年会重点探讨了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的崛起,人们惊异地发现:以ChatGPT 为代表的生成性人工智能已然能够根据海量语料数据库分析人类语言处理规律,结合语法、词汇、成语的生成语境与人展开流畅的对话式交流。ChatGPT-3 以其强大的语言能力引发了科技遽变,然而OpenAI 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他们正极力模仿人脑的基本构造,企图以倍增效应助推多模态增强从语言、思维、知觉全方位攻克人类的脑部神经系统的秘密,从而获得模拟人类语言功能、认知功能、思维逻辑与情感表达的终极密钥。面对 “类人技术” 对人的主体性威胁,价值观教育不仅含涉其中,而且基于人类世界面对技术威胁的主体性异化危机发生还迫使价值观教育对这一问题进行审视与反思。立足价值观教育视域俯瞰,问题关键在于洞察由技术冲击波外延的辐射圈对社会结构与人的观念世界的重大变革,探赜隐匿在技术背后的问题本质与人的潜在异化风险。
一方面,ChatGPT衍生的时空遽变加剧了社会生活复杂化。现代性社会是脱域的世界,它将一切制度和关系从时空掌控中脱离出来,斩断了延续传统社会的根脉使之成为无根的存在。如此一来 “时间和空间被重新组合起来以便构筑关于行动和经验世界—历史的真实框架”[2]18,现代性社会除了可感的具象时空以外再无其他根基,然而ChatGPT 衍生的时空虚化却使之动摇。借助海德格尔认为科技是 “褫夺时间规定性常规形态的超时间对象” 的观点进一步分析,既然科技探求的规律不在可感的时间当中,那么超时间的虚化状态就将对常规时序造成干扰:其一,科技创新率的提高导致人类工作效率不断加速,人工智能通过迭代技术周期缩短了当下恒定有序的时间区间。其二,ChatGPT在为人类进行翻译与数据整合的工作进程中以自身的现成性将人从繁重机械的劳动中解放,劳动时间得以加速,自由时间得以还原。重塑时间格局意味着社会结构变革,对此德国社会学家罗萨深以为然,他强调: “现代社会不是通过显著的规范准则,而是通过时间规范的隐性规范力来进行调节与相互合作。”[3]56从这个意义上说,ChatGPT 更改了时间内在的隐性规范力,以虚化的时间变革了人类社会的基本环节,加速的不止劳动、社会总体生产、循环与消费,还有人类整体生活的步调与节奏。时间虚化是空间虚化的前提,在时间的加速流逝影响下,实体空间将在ChatGPT对生活世界的切割与重组中不断萎缩甚至缺场。ChatGPT 与人的交流式对话以虚拟网络为载体,将实存的交往关系以非现实形态嵌入虚拟时空,实体生活世界切割并重组为虚实交错的弹性空间。社会联合关系在当下时态的萎缩导致其现实根基被虚化时空连根拔起,人不得不依赖新的脱域机制——大众传媒。ChatGPT 就这样使人类生活世界呈现出复杂形态: “新科技让人维持的不断膨胀的人际关系使人达到了自我饱和状态……我们以前对于自我的假设全部动摇了,传统关系变得陌生,新的文化正在生成。”[4]24质言之,由ChatGPT衍生的时空遽变正在对人的社会生活进行整体性重构。
另一方面,ChatGPT技术的生成性加剧了传统价值观念世界的解构。形成相对稳定的价值观念需要以社会塑造和个体实践为发轫之基实现感性认知向理性认知的跃迁,完成内外化互构过程,然而ChatGPT正在运用优秀的生成性能力破坏这一恒常性规律。德国学者韩炳哲认为,超交际的数字空间没有神秘性与陌生感,也没有任何不解之谜。ChatGPT 无差别倾囊相助的特质促成了一个安全舒适的透明空间,它诱惑着人们舍弃复杂繁琐的社会交往,在虚拟人机交际中保障 “本己性安全” 。不仅如此,ChatGPT所依托的生成对抗网络(GAN)能够根据任务快速集结资料最终以人需要的形式呈现,它 “无所不知、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的全息性特质为人们的知识摄取、观念形成、在世体验提供了一条短平快的 “去实体化” 捷径。人机交互的世界 “消除了对抗体,从物那里夺走其质地之沉重感、尺度、自身的重量、本己生命和本己时间,令它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5]62沉湎于ChatGPT 诱人的魅惑中,人们不需经历主体实践与社会交往也能获得系统化知识,凝结价值观念最关键的两大要素就这样生发了被取缔的可能,价值观稳定的生成规律也因此被ChatGPT 干扰。惯性规律梗阻的后果是价值秩序的扰乱,甚至于社会德性意蕴的消解。人工智能为人类完成的替代性劳动本应释放大量时间资源,使人们有更多时间进行自由支配,然而事实却是如此:科技工具自身附带的使用价值非但未能帮助人类减负,技术价值跃升反而贬黜了人的主体存在价值。在麦金太尔看来,当个人生活被分割为不同生活碎片时,作为生活整体的德性已没有存在的余地。[6]20ChatGPT 技术促成的价值倒挂现象引发的失重感大大冲击了主体自我规约的道德能动性,迫使人们不再对传统价值深信不疑,甚至 “对于社会地位的被迫下降感到惶恐无助,并且对整体的局势崩溃和价值偏移感到方寸大乱”[7]155。人的主体性再次被生活的整体性切割,以至于他们渴求的社会认同被失落、社会价值被矮化、社会生命体验被剥夺,久而久之的人将成为漠视一切传统价值观念的存在。由此可见,伴随着传统价值观念的坍塌与消解,传统的价值观念世界正在极速解构。
ChatGPT 掀起的技术冲击波在人的生活世界与价值观念世界弥散,人类智慧分娩的产物如今却反过来威胁人类自身了。对此马克思似乎早有预见,他认为: “我们的一切发明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8]776人类想要反击就需要透视技术价值中立的表象,探赜隐匿在价值中立假象背后的技术资本同盟化本质,以及ChatGPT 与资本勾连将为人类带来的潜在异化风险。
智能时代的资本生产方式以大数据网络为载体呈现为数字化模式,究其根本而言,资本运行与自己相适应的生产逻辑并未改变: “整个生产过程不是从属于工人的直接技巧,而是表现为科学在工艺上的应用的时候,只有到这个时候,资本才获得了充分的发展”[9]776-777,只是如今对资本利润的追逐变种为对流量与用户点击率的争夺。ChatGPT 所拥有的庞大用户群博得了资本的青睐。就这样,一场ChatGPT技术与资本同盟的数字霸权阴谋在多种应用场景中萌生,以 “技术——技术资本化——资本” 的理路呈现于大众视野:数字资本依托数据、流量、用户群获取利益,而ChatGPT 恰好能够提供资本盈利平台,为同盟提供耦合基点。以资本红利为诱饵,ChatGPT的研发公司OpenAI以投资占比、股票分红等形式吸引资本家投资,进而将资金投入软件研发。如此一来,资本家就在投资中实现了对ChatGPT物质表现形式的占有,使技术以不变资本的形式完成了资本化过程。与此同时,资本企图通过申请专利的方式实现技术垄断,却意外开启了技术专利资本化的路径,助推技术摇身一变成为资本循环的重要组成部分且获得了资本属性。上述逻辑表明,技术已然超越价值中立的客观属性,资本与技术的合流则导致全球性技术宰制与数字霸权的可能发生,资本家不仅可以利用技术垄断算法、资源、市场渠道获得高昂的市场份额和利润,甚至可能通过破坏市场秩序和竞争机制平衡引发社会动乱。
从人类中心主义角度看,技术研制的初衷是减少劳动的痛苦并让人类生活得更轻松,然而事与愿违, “人们希望通过科技加速来释放出大量的时间资源,使人们有更多的时间能自由分配,但是生活步调的加速与科技加速以相反的方式相互联结在一起。”[3]39人类 “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 已然反向吞噬人本身了。毫无疑问,Chat-GPT的出场在一定意义上重塑了人的生存方式,然而科技革命为生活方式带来便捷的同时也暴露了自身的 “阿喀琉斯之踵” ,技术资本化的真相揭开了它那温情脉脉的面纱,诘难随之而来,即在资本统摄下ChatGPT 极易将人的异化问题推向新高峰。马克思曾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将劳动理解为 “人真正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 的生产方式,阿伦特也将劳动视为一种主体性抗争,她认为劳动 “虽然也许它比人与自然的直接新陈代谢更少‘生产性’,却更密切地关联着世界。”[10]73人工智能的应用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主体的劳动实践,它剥夺了人类从事脑力劳动的权利,也就剥夺了人的类生活,用洛克的话来说: “所有这些真正用于人的生命的好东西,如果它们不被使用就会自行腐烂和消亡”[11]46,科技 “类人化” 进步在一定意义上致使人的生存能力衰退。不仅如此,ChatGPT为人的 “多任务” 工作提供技术支持的同时也增加了 “行动事件量” 和工作总量,在利益驱使下人需要在更短时间内完成更多工作,生活步调的加速加剧了 “时间匮乏” ,人们不得不一边带着沉重压力倦怠地生活,一边为意义生命的消逝而痛苦不已。更糟糕的是,资本家企图将ChatGPT 以不变资本的形式纳入资本生产过程中,资本有机结构调整意味着作为可变资本的劳动者将遭遇极大威胁,他们必须竭力证明自身劳动的不可替代性才能不被生产领域淘汰。由此意义上说,科技加速使人的生存空间和意义世界变得更加逼仄狭窄,一切积极生活形式被降格至劳动层面,沉思的能力变得不再重要,生活的意蕴也在工具理性面前不堪一击,人的本质亦在资本与技术的合流宰制下再度异化。
无须赘言,类人技术风波的骤然而至不断冲击着人类社会甚至威胁人的现实生存境遇。技术资本化推动的技术升格导致了人的降格,技术价值跃升导致主体价值贬黜,而人的异化与主体性失落则进一步导致价值观教育的主体性地位动摇。
ChatGPT 运用生成式人机交互技术重塑人类观念世界与生活世界的同时,也以被动形式将基于一切人类实践活动展开的价值观教育卷入技术冲击波。但价值观教育绝不是任由技术裹挟的受动体,而是积极将ChatGPT技术纳入教育过程的主体性活动。由此,以 “精准数据定位——数字化场景分析——智能化知识挖掘——调用模型协同决策——类人式对话呈现” 的方式作用于价值观教育过程的技术赋能路径得以开启。究其根本,ChatGPT于价值观教育而言仅仅是技术宰制吗?主体性地位究竟是如何被动摇的?价值观教育应当如何透视技术裹挟的主体性威胁?问题的表征与实质将在ChatGPT 对价值观教育技术赋能的过程中揭橥。
诚然,ChatGPT能够根据教育者与教育对象提供的关键词在海量数据生成器中即时精准地定位抓取所需内容,不仅在功能上实现局部性替代,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人力资源,更为价值观教育提供了打破传统场域、延伸教育平台的技术红利,极大拓展了价值观教育融入式、嵌入式、渗透式的育人时空。但不可否认的是,ChatGPT技术赋能价值观教育的过程正悄然呈现赋权与越权共生的趋势。随着时空限制的桎梏被打破,价值观教育也呈现出育人图景全息化敞开的智能形态,即价值观教育的存在边际随大众传媒、大数据平台、虚拟网络蔓延,任何线上线下地点都具备教育的条件,价值观传递正在以迅雷之势在网络世界驰骋。毋庸置疑,这种现象的诞生稍有不慎便会为价值观教育带来巨大挑战:其一,Chat-GPT 的海量知识数据促使价值观教育在多学科融合视域中汲取教育内容并以此扩充其原有的知识储备,价值观教育的学科门槛与边界逐渐淡化,价值观教育承载国家与民族精神追求与价值标准的独特价值属性亦会随之冲淡。如若不加以重视,知识教育的勃兴甚至将迫使价值观教育失去价值导向从而走入实体化教育的牢笼。其二,价值观教育接受技术赋能的过程亦是教育者放权与技术越权的过程。ChatGPT 的实际运用引起了价值观教育实践范式的转变,技术主体的实践在价值观念的形成过程中也将发挥作用,一旦技术出现夺权行为,将在一定程度上压制教育者的话语权、教育权、主导权,迫使价值观教育受到主体性威胁。由是观之,技术宰制不仅将扰乱价值观教育的场域、方法、学科边界等关键要素,甚至可能与平台资本合流争夺教育者的话语权、教育权、主导权,从根本上动摇价值观教育的主体性地位。
ChatGPT 对价值观教育的冲击绝不仅是技术向度的夺权与宰制,它化为裹挟着资本属性的异己性力量以技术理性和工具理性主导的思维方式和价值理念,从思想活力与价值张力的双重维度动摇着价值观教育的根本主体性。
一方面,工具理性思维是尝试运用科学思维与精确计算实现效率最大化的思维范式,ChatGPT无论在功能还是性质上都极大彰显了这一理念,由此将ChatGPT引入价值观教育过程就必将面临工具理性思维方式对思想价值活力的冲击。马克思曾多次在关系性范畴内强调技术的异己性与破坏性,他认为: “机器的改进,科学在生产上的应用……在现代这种邪恶的基础上……都不可避免地要加深社会对比和加强社会对抗。”[12]6这种对抗在思想领域表现为工具理性意识形态的推行,正如卢卡奇指出的那样: “劳动力的物化需要使异化存在合理化的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想要异化人类的精神,它们力图在统治力量的利益中推行工具化意识。”[13]397工具理性与价值观教育主张的价值关怀矛盾相悖,由此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冲突渊源在价值观教育视野中由来已久,而ChatGPT为知识体系繁荣作出的贡献则加剧了二者之争。社会系统依托知识运行与交流,在阶级仍起支配作用的社会知识结构亦承载着阶级结构与统治意志。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从政治规训的意义上将知识理解为控制罪犯的一种权力,这一思想对现代性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即由 “知识—权力” 形构的真理制度演进为社会运行理念的基本遵循。这种 “知识彰显权力” 的求知理念与技术相互勾结,将人收割为自然科学知识的支配对象。人们对实体知识极度渴望的同时也意味着生存意蕴与价值关怀的陨落,价值空间在知识教育冲击下被压缩,求真在至善尽美面前赢得了天平的倾斜。
另一方面,ChatGPT推动人工智能技术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价值观教育的价值张力限度。价值观教育是人存在于世的一场生命体验,含涉其中的主体是真实世界中现实的人,不仅如此,价值观教育是现实的人在感性直观中凝聚价值意识,历经社会锤炼、现实历练、实践锻炼三大环节上升为系统化理性价值观并再次作用于生命实践的知行合一过程。经由此,人对于价值观念的 “选择—认同—信仰” 内化过程生成了价值观教育思想引领力内在的稳定力量,而价值观念外化的三大环节则勾勒彰显了价值观教育蓬勃的外部张力。前文论及了ChatGPT 对价值观念形成规律的破坏路径,现在行文进一步聚焦主体实践与社会化这两大要素阙如对思想引领力的解构困境。从伦理学视角来看,ChatGPT只是作为技术主体赋予技术之 “能” ,却不能作为责任主体承担道德之 “责” ,故而ChatGPT在应用中可以毫无顾虑地用生成性知识取代人类感性实践的直观感悟,甚至捏造滥用虚假数据为人们提供错误信息。虚假信息在网络的掩护下被引入价值观念的选择环节,错误认知极易在信息茧房的作用下固化并冲击原有的价值体系,进而削弱价值观教育内部的稳定力量。更为糟糕的是,ChatGPT关于人的感性实践与社会化过程不顾后果地取缔将导致主体情感被虚实世界相交错的 “断裂带” 所隔膜。随着感性实践被虚拟实践取代,人不得不在网络空间中通过交往确证自身类本质和本体性存在。然而虚拟交往始终无法直接作用于现实,人们愈是沉溺其中就愈加陷入虚实错乱的现实倒置感中难以自拔,以至于回归现实世界时只存余一副丧失社会意义的、缺乏个性化情感的、机械从事生活生产实践的躯体,从外部突破了思想引领的张力边界,迫使价值观教育开展的难度激增,从而深刻威胁价值观教育的主体性地位。
归根看来,ChatGPT冲击波下价值观教育主体性式微的问题本质在于资本逻辑的拓殖与资本主义现代意识形态的渗透,因此透视与分析当前意识形态渗透逻辑是问题的关键。在人工智能时代,数字资本已经通过与技术逻辑、 “知识—权力” 体系与文化逻辑的合谋完成了数字资本意识形态的实然建构,从而在更庞大、更根本的意义上麻痹、消解着人的反思性与批判性思维。不论技术如何迭代、智能生活形态如何演化,都只会夯实加固资本统治根基,他们一方面试图影响人类朝一个特定的方向发展,另一方面却培养人类的特殊性,通过对表面分化的这种特殊性的强化来掩盖单向度的意识形态的实质。首先,资本借助媒介平台打造一种 “参与—连接—共享” 的社交意识形态,以 “自由—个性—参与—共享” 的理念吸引人们以用户身份在网络世界畅所欲言地共享创造内容,以此行使主体权力。然而积极开放的意识形态表象掩盖了网络所嵌入的权力结构及其在现实中具有不对称性的事实,即资本逻辑利用数据操纵、算法黑箱等技术操控搭建了一个看似开放透明实则壁垒耸立的 “伪性构境” ,看似一望无垠的社交平台早已被分割成无数个小的密闭空间,其目的是获取精准投放广告的商业盈利。就这样,人人都在算法数据的蚕食下,在行使权力的错觉中心甘情愿沦为数字劳工,积极生产着消费本身。其次,技术在资本化逻辑进程中化身为一种新技术主义意识形态大肆推行工具思维与技术理性。用马尔库塞的观点描述,技术意识形态试图使人的意识行为 “像自动机器一样受现成的反馈行为控制” ,从而 “调整思想的规则以适应控制和统治的原则” 。由此可见,技术意识形态的创立旨在赋予现存事物无须替代的完满性,在同一性对否定性的消除过程中植入单向度思维方式,从而清除一切不合乎资本逻辑的超越性要素,为资本剥削提供合理性辩护。步入数字时代,人工智能技术更是 “架构了一种数字坐标,将全部社会生活纳入到数字坐标中去并具化为逻辑的自动化,同时还会生成以数字坐标为轴心的意识形态的智能主义。”[14]这一论断表明人工智能将技术主义意识形态推向智能化发展,在这一阶段谁掌握人工智能技术的关键知识资源,谁就获得了算法运作的数据支配权和意识形态的主导权。由此资本将技术纳入 “知识—权力” 结构的合理性得以确证,资本逻辑利用 “技术—知识—权力” 的结构性思维逻辑持续深化智能时代的意识形态渗透。最后,数字资本通过建立消费社会主导的大众文化在技术变革的基础上实现了意识形态的文化转向。它不仅将主体消费行为与意义价值挂钩,构筑了关于自我认同与本质确证的庞大表意系统,还营造 “消费美学” 等虚假艺术形态将人身以叙事要素与能指符号的 “拟象形态” 纳入消费主义意识形态之中,通过与人工智能技术的互嵌刺激调动人的视觉、知觉、感官,进而操控人的消费欲望与审美导向,诱惑其产生消费行为,最终完成资本循环的闭环。
质言之,在被人工智能深刻改写的时代,数字资本依托技术、知识、文化三重逻辑的深度互嵌完成了数字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构建,不但使其以更坚固的单向度思维瓦解人的批判性思维,并且从消解思想活力与突破价值张力双重维度削弱了价值观教育的根本主体性。
自ChatGPT 诞生以来, “类人威胁” “仿真主体” “人工智能奇点论” 等言论假说此起彼伏且形成强有力的冲击波对价值观教育的主体性问题构成威胁。然而 “类人思维” 假说真的成立吗?面对如此危机,价值观教育又该如何应对主体性地位的威胁?如何回应技术宰制与意识形态数字化渗透的难题?如何超越技术异化的工具理性思维,以人类生存意义、价值意蕴、精神信仰等深层次信念为人提供价值指引?这是价值观教育挺立主体性需要审慎思虑的重大问题。
探其根本的思想前提在于破除ChatGPT 技术所制造的 “类人神话” 的蒙昧迷思,这需要我们阐明一个基本事实:ChatGPT绝不会取代人类思维。即使ChatGPT 能够在人机的交互对话中吸收人类话语表达的思维逻辑从而无限趋近于人类思维,就其本质而言,它仍然不具有人类大脑自发产生的意识因果性结构。反观作为类存在物的人,笛卡尔基于 “我思故我在” 的思想为人类意识的特殊性作出辩护,他认为人类意识的自身活动构成自身存在的前提,主体通过自身意识和反思使自身的存在成为可能。正因如此,人的意识才蕴含着不可化解的主体性和自我建构能力,所以作为技术实践主体的人工智能并不具备自由自觉的主体性。所谓 “技术主体的实践意识” 只是根据因果分析链预测行为效果,并以预测的期望值投向行为的逻辑运演的产物,这种 “类人思维” 只是在数据库的收集运算基础上的衍生物,数据正是来源于人类群体的思维合集本身。更为根本的是,人工智能思维是面对既有成果的 “回溯式” 分析,而人类的眼界却是敞开未来向度的发展式思维,人类思维演进道路是存养文化赓续、饱含民族情怀、凝结了人全部美好品德与智慧的一部生生不息的浩然史诗。如此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是技术无法习得的,它具有不可复制的天然特殊性,然而这一特殊性却被技术主义意识形态主导的工具性思维遮蔽了。
毫无疑问,虽然ChatGPT所代表的人工智能技术尚不能取代人类,但它对人之主体性的消解却是致命的,它将人从葆有历史根脉、民族血脉、价值命脉意蕴的独有形态中剥离,使人沦为技术 “座驾” ,不仅将人存在本身推向不确定性的深渊,还在根本上加剧了精神虚无的生存论困境和存在主义焦虑。这迫切需要价值观教育发扬批判创造的思维活力、内外并举的思想合力、真善美的价值张力破除迷局,从而在更崇高的价值意义上实现人的感性复归。
首先,价值观教育亟须培养人的批判性思维,以思维的创造活力为 “类人思维” 祛魅。黑格尔将人的批判精神称之为 “思维的自由” ,为实现这种自由,价值观教育对人批判精神的培养需要经历主体自觉、思想自信、思维自由三个阶段。杜威在《我们如何思维》中为培养批判性思维指明了方向,他认为可以通过对问题本质性质的勘定,将纯粹推理转化为经验性推理,从而将抽象结论转变为证据性结论。因此,价值观教育在主体自觉阶段需要在澄清理性思维与感性直观辩证关系的基础上,呈现出技术、主流价值观、人的精神世界三者之间在具体社会中相互嵌入的复杂性结构,将关于意识形态的联想性结论以切实可感的现实样态转化为证据性结论,从而以现实的力量解除技术意识形态对主流价值观的蒙昧和对精神世界的遮蔽,激活唤醒主体的批判意识自觉。实现批判意识从自觉到自信的转换则需要建立批判性思维与创造性思维的高度关联性。波普尔将创造性思维定义为一种批判的想象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创造性思维是问题自觉下突破界限与拓荒的勇气和能力。价值观教育需要培育人全面缜密的思维习惯,既要厚植批判性思维敢于探赜问题根本的思想深度,又要外延创造性思维勇于拓荒的求索广度,更要挖掘批判性与创造性思维交互震荡的现实力度,以此涵养思维的整体性,构筑主体关于批判能力的根本自信。根据唯物史观基本观点, “思维的自由” 之理想形态只能在具体实践中获得现实规定性。价值观教育应当营造集合理论思辨、具身体验、情感共鸣、学以致用功能的,理论与现实紧密相通的教育环境,为人的批判精神发展的辩证过程提供现实路径,将思维上的批判行为模拟运用在真实情境的价值实践中,从而在挺立真正自觉、自信、自由的批判精神中重拾人的主体性,以人类思维对抗机器思维,以人的思想创造活力为 “类人思维” 祛魅。
其次,价值观教育亟须贯彻内外并举的主体性原则,形成对抗ChatGPT 技术威胁的思想合力。一方面,价值观教育需要预判人工智能未来发展的合理性走向,及时运用以人为本的价值理念和追求完满的思想张力为技术的创造植入技术向善的价值导向,倡导算法数据在设计与生成过程中的透明公开化。这要求教育者不仅具备在鱼龙混杂的信息中辨别符合价值观教育主体内容的审慎思辨式思维,更要敞开担当情怀,积极向技术设计者灌输以人为本的向善理念,从而为技术黑洞提供治理方案。同时,还需加强技术伦理观教育与法治观教育,为教育对象确立科学的技术使用原则、伦理道德规范和法制责任意识,从思想源头涵养人的法律意识与伦理素养。另一方面,价值观教育需要规避ChatGPT捏造虚假信息的技术性缺陷,强化风险治理的外部规约力。既然技术的赋能与赋权无法剥离,那么掌控赋权与放权、警惕技术越权甚至夺权的限度就变得尤为重要。依据我国《民法典》第七编中对侵权责任归责原则的划分,当人工智能的设计者或使用者在设计或操作过程中故意追求侵权的结果,只要从技术上证明其设计者或使用者的主观故意,就可依据过错责任原则要求其为侵权行为承担责任。然而,当人工智能基于其自身积累的知识和经验超越了设计者的直接输入而进行了独立的创造活动,由于该行为是其设计者或使用者难以预见且不能控制的,无法对其适用过错责任原则。此时可以参照欧盟《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DPR)中对数据收集和算法服务提供者的相关规定,删除、屏蔽、暂停或者终止虚假信息所在的网络服务器,停止人工智能的继续侵权行为。价值观教育应当遵循以上法律法规建立落实主体责任制,明确规定教育者关于使用虚假言论和过度应用ChatGPT文本内容的处罚措施,敦促教育者对信息文本应用教育过程的传播环节负责,严格审核把控ChatGPT 生成的文本内容,并谨慎遵守技术使用的特定场域和有效限度。
复次,价值观教育亟待重塑属人世界,以崇高的价值意蕴唤起人的感性复归。人之为人的本质不是抓取海量信息进行机器般的思考,而是以高度 “思维的自由” “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的生命意蕴彰显。人不是离群索居的单个类存在物,而是关系性的存在。人的主体性体现为其思想的复杂性,以及由人类合目的思想行为轨迹共同构筑的社会共同体这一系统运行的复杂性。可以说社会系统运行的复杂性由人思想行为的多元复杂性汇集而成,而正是复杂的社会生活构成了真实的世界。然而当理性主义褪去技术笼罩的光环,黑暗中只剩下精神世界的荒诞无物和虚无主义的困顿迷惘。人们在尚未实现人性复归之时再度失去主体性,余下的只有存在主义的焦虑与无根形态的摇晃。人们开始陷入反思,试图重新寻找黑暗中闪烁着普照之光的 “特殊的以列” ,恰逢其时,价值观教育以真善美的价值关怀与崇高的生命意义在黑暗中灼灼其华。因此,价值观教育应该回归生活世界,立足马克思主义实践论视野,在认清价值观教育真实本质的基础上还原人本身的思想复杂性与社会系统运行的复杂性,在切实可感的社会关系中还原人真实的存在论基础,以此破除虚拟化生存的蒙昧遐思。不仅如此,还要致力于塑造人类生活的共同价值原则,通过重塑公共精神为人提供精神指引,由此阻止智能意识趋同性思维的发展。公共精神指涉对社会秩序的整合与公众参与的关怀,恩格斯曾描述了人们对公共精神的普遍性认同: “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加以判断的各种情况很简单,公正、不公正、公平、法理感这一类说法甚至应用于社会事物也不致引起什么误会。”[12]261因此,公共精神的重塑需要价值观教育凝聚各安其位、至诚良善、守则担当的普遍性价值共识,在强化公共精神认同感的过程中,使人回归生活世界重新体悟社会共同体的温度,从而复兴个体独特的价值品性和社会生命。在此基础上塑造以契合现实需要、符合未来发展、迎合自我实现为内在规定的公共精神,以崇高的公共精神引领主体担当责任、赋权增能、提升治理能力,使人重新获得现实世界的归属感,从而纠正工具理性思维主导下人的行为所呈现的操作主义特征,克服人工智能在同一算法下的意识趋同问题。
最后,从更宏大的意义上,价值观教育需要转换问题倒逼式的被动思维范式,主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下的共同价值理念,为技术发展刻画至善理念,在最大程度上以思想的张力与智慧的合力,构筑阻击技术宰制的人类价值观念主动形态。诚然,不同国家民族的生长背景各不相同,其特殊性在道德层面体现为伦理的相对主义,这也是人类共同文明与价值观实践中客观存在的难题。但当人类生存与发展遭遇共同危机时,则需要我们摒弃相对主义的道德、文化、价值认知,凝聚一套具有普遍性、基础性、共识性的共同价值理念,从而在最大程度上维护人类共同的主体性生存。这一世界范围的宏大价值主张的开展,需要人类超越西方中心主义、伦理相对主义和文明冲突论的鸿沟,在更为崇高的意义上以对生命的关怀以及全人类自由全面发展为旨趣,建立超越资本逻辑与数字霸权的,人与技术、自然、社会和谐统一的共同价值体系。正是基于如此价值期待,2011年我国《中国的和平发展》的白皮书提出了寻求人类共同利益和共同价值的命运共同体视域,也正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视域,为在超越文明冲突的基础上倡导人与自然、技术和谐发展的和而不同的多样文明提供了思想前提和存在可能。以此观之,只有确保在面临人工智能威胁人类主体性的异化危机时,有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下的共同价值的先行引导为人类提供源源不绝的思想活力与价值力量,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唤醒人的 “做自己之能” ,以自身的主体能动性降低人工智能的异己性,从而逐渐达到人与技术的平衡状态,真正彰显出科技解放自由的人类美好生活向度。概言之,当代的人类共同价值观的塑造需要价值观教育立足更为崇高宏大的思想站位,在凝聚人类共同价值理念的基础上积极寻求人的主体性与技术的利己性的平衡,从而在有限的时空中为人的永续发展敞开无限 “诗意的生活可能” 。